5、Chapter 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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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川洋最后还是把苏棠送回了家。
凌晨三点，苏棠被一串刺耳的闹钟铃声吵醒，睁眼时自己正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她迷迷糊糊地摸向床头柜找手机，却碰到一只触感陌生的小盒子。她捂着晕沉沉的脑袋坐起身，不太利索地拆开包装。
里面是一支装有浅蓝色液体的小玻璃瓶，外观朴素，乍看像个贴有标签的实验室试剂瓶。苏棠按着太阳穴端详了须臾，才发现这是一瓶香水。
她喷了些在手腕，恍然间嗅到了扑面而来的一阵海风，藏着隐约的杜松清香。
是季川洋会喜欢的味道。
苏棠在满床柔软的被褥间放空心绪，直到第二道铃声将她吓得一激灵，她才重新将香水装回包装盒，搁在梳妆台上。
她仔细洗了把脸，将昨夜未摘的耳钉取下，打开首饰盒。盒盖很重，长短不一的耳环、耳线和耳钉窸窣作响，从铂金到黄金，从珍珠到碎钻，大部分是季川洋送的，也有几副来自苏女士。盒盖敞到最大角度，耳饰静谧地扎根于丝绒填塞的温床，折射来自窗口的月光。
苏棠从中取出一对黄金雕花的耳钉，那是三天前苏女士寄回家的礼物。她用绒布裹好耳钉，装进包里，而后换上轻便的衣服，悄悄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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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欲晓。
苏棠好不容易打着车，来到星城远郊的海边，海平面上空已见几缕裂纹般的红光。
一年过去，原本荒凉的沙滩因网红“四月人间”的卖力宣传成为新晋打卡的热门场所，吸引不少商户在海边支起帐篷，以贩卖日出日落景色为噱头招揽顾客。
苏棠在稀稀拉拉的游客中找到熟悉的影子，恰好那道独自抱膝坐在沙滩矮凳上的影子也同时转身，朝她挥了挥手。海浪煎盐叠雪般没过她的光脚丫，苏棠遥遥望着，似乎也感受到了潮水的温度。
她们穿着同样的纯黑套头卫衣和浅色牛仔短裤，帽兜摘下，露出同样长度的及肩中长发，以及两张相同的脸，甚至连她们嘴角上扬的弧度都所差无几。
苏棠向舒和小跑去，挨着她坐下，朝阳染红她们的面庞。
舒和挽住她的手臂，“姐姐，要不然我们还是……”
海天相接处，一轮通红的冠冕撕裂层云。苏棠牵住妹妹焦躁不安的手，“怕啦？”
舒和咬着嘴唇，“我怕……给你添麻烦。”
“我们不都练习很久了吗？别担心，我在学校没什么朋友，升入高三以后，我们班大半的同学应该都要忙出国留学。苏女士不会让我出国，只会让我准备音乐类的艺考，不久就是集训，没什么和同学接触的时间。”
“但……你妈妈呢？她会不会……”
“不会，”苏棠笑了，头一回喝酒加上睡眠不足让她浑身无力，她把脑袋靠在妹妹的肩膀上才不至于让身体瘫软，“苏女士成天出差，无论是夸我还是骂我都只会靠视频电话。”
舒和支撑着她，小声问：“那位季……季先生呢？”
“他？”苏棠伸手拨开被风吹乱的头发，手腕停驻在鼻尖，她阂眸深嗅，闻到残存的玫瑰与琥珀木的味道，“他目前读研二，因为课程安排得紧，这周末就得走。那边和这儿有十二小时的时差，平日里他忙着上课和做项目，如果我不打电话骚扰他，他不会主动找我。”
“要是今天，他就、就发现……”
“没关系的，不会。我昨晚做了件出格的事情，应该把他吓得不轻，”苏棠抚平舒和因紧张而僵硬蜷曲的手指，“更何况，苏女士已经找到了新的钢琴老师，从明天开始的每个下午，都会是真正的钢琴课。”
被苏棠牵着的手松弛一瞬，复而坚定地回握住她。
“我会努力的，姐姐。”
太阳脱离海平线缓缓升起，将羽毛状的云朵烧得火红。
苏棠平静地望着那炽烈燃烧着的遥远火焰，眼底渐渐被金色的光芒填密。
“舒和，”苏棠唤一声自己的妹妹，从包里掏出绒布裹好的黄金耳钉，小心穿过她刚长出一层新皮的耳洞，“这是苏女士寄来的礼物，我没有戴过，现在它们是你的了。曾经和未来属于苏棠的所有东西，都将属于你——这是我送给你的成年礼物。”
拍岸的浪花卷走无数沙砾与贝壳，留下蕾丝般细密的泡沫。舒和的嘴唇在哆嗦，不知是因为清晨海风的寒凉，还是对未知前路的惶恐，“可我不仅没有拿得出手的礼物，我还……会抢走你的人生。”
“不，你的到来就是最好的礼物。你送给我的，是我一直梦寐以求却不敢奢想的。”苏棠罕见地停顿了一下，没能成功地发出那个音节。笑容在她脸上扩大，宿醉的疲乏遮不住她眼中的光彩，她重新将辗转在喉咙的那句话说了一遍，郑重地，兴奋地，迫不及待地——
“你给了我自由啊。”
一年前的今日，这片荒芜的海尚未成为热闹的打卡胜地。
那时的公交站台还没翻新。破旧雨棚遮蔽的长椅上，苏棠拉着孪生妹妹的手，发出邀约：“要不要跟我玩一个游戏？”
舒和愣了一下，不解地望着她。
苏棠微笑，“我们长得一模一样，只要稍微花点功夫，就算调换身份也不会有人发觉。舒和，你愿不愿意成为‘苏棠’？”
嘴唇翕动而发不出声，舒和不可置信，唯有震惊一种情绪浮现在面庞。
这无疑是个万分疯狂的决定，可苏棠从来没有比此刻更冷静。她自私地利用了妹妹的脆弱，捧出一整座华丽的城堡作为诱惑，希望借此逃脱禁锢自己的荆棘。
在见到舒和点头的刹那，掌控命运的长线仿佛即将回到苏棠的手心，这个空泛虚拟的词汇第一次在她眼前生出具象的形体。
舒和意图抛弃的人生，苏棠不介意接手；而苏棠想要逃避的东西，正是舒和心中所求。
将两条错位的轨迹复归原位，不好吗？
苏棠维持着唇线的弧度，拍了拍妹妹的头顶，“不用怕。”
之后的整整一年里她们都没有见面，但每一天，她们都在睡前聊天，分享彼此的生活。舒和原本比苏棠早一年上学，但她在去年来星城前就已经上交了休学申请，所以交换身份后，她们一样都是高三生。
她们有意识地改变说话的语气，靠近彼此的行事的方式，努力地变得更相似。甚至有时候苏棠一抬头就能看到镜子中的自己以舒和的神情望着她。
履行约定的时间是她们一同看海上日出的日子，也就是今天。
东方既白，细浪拍岸，海鸟齐鸣，昭示新的一天来临。海边游客陆续聚集，越来越多的人挤入她们的视线。
“我不会给你丢脸的，姐姐。”舒和认真地说。
苏棠捏捏她的脸颊，“我相信你能做得比我更好。”
舒和乖巧地点头，而后忽然想到一件事，“姐姐，你会想念星城吗？”
答案是当然。
苏棠望着眼前辽阔无边的海，脑海中像走马灯似的回放起自己来到星城的整整十二年。
她想起苏女士牵着她的小手带她走进那座城堡的第一天，想起苏女士给她做第一顿饭的笨拙模样。她诚然想要逃离，可曾经发生的一切美好并非虚假，它们占据了记忆的绝大部分，永不消亡。
童话故事里，莴苣姑娘居住的高塔是保护她的城墙，灰姑娘的水晶鞋是她被爱的勋章。然而苏棠想离开，只因高塔太寂寥，水晶鞋不合脚。
她胸无大志，仅仅想做一只无拘无束的野猫。
苏棠看一眼手表，在手机通讯录中翻到苏女士所在的一页，手指悬在小电话的标记上，无法立即按下。她估摸着苏女士正在吃早餐，半小时后便是公司的早会。
舒和说：“你要是想妈妈，就打个电话给她吧。”
“还是算了，”苏棠按灭手机屏幕，舔了一下嘴唇，“你知道的，我有点怕她。”
舒和深吸一口气，一把抢来手机，解锁，躲开她伸来的手，直接替她拨出电话。
在苏棠头脑空白的几十秒中，电话被接通了。苏女士简短的“喂”出现在听筒里，乘着呼呼的海风拂过她的面庞。
苏棠僵硬地握着手机，磕磕巴巴地应了一声。
“妈妈，我在海边看日出呢。”她不小心说出了实话。
可想象中的暴怒并未降临，苏女士沉默半晌，只道了个“好”，便说：“吃早饭没？小孙等会儿来接你的时候我让他带点吃的。”
“哦……好。”
“今天怎么话这么少？”苏女士喝了口水清嗓，音色严肃，“犯事了？”
“嗯，昨天惹季川洋生气了。”
“你们两个小孩，怎么长这么大还吵架？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你已经十八岁了，棠棠。”
苏棠闷闷地发出鼻音。
苏女士停顿几秒，不自然地往话语中削减锐气，增添和善，“昨天没能赶回来给你过生日是妈妈的错。昨晚给你订了三个手袋，今天下午就能送来，是你之前说过想要的款。过几天我就回星城了，到时候再给你补过一个好不好？”
“好啊。”
苏女士沉默良久，仿佛还想说些什么，但又作罢。她搬出她惯常结束通话的说辞，“那就这样吧，妈妈还有早会，记得好好吃饭。”
“嗯，再见妈妈。”
苏棠挂断电话，把自己的小皮包挂到舒和的肩膀，又将她的帆布袋抱进自己怀里，“今天苏女士格外温柔嘛，都没凶我，平日里她都不准我去海边的。”
“为什么？”
“因为在收养我以前，苏女士唯一的女儿消失在了大海里，怎么找也找不回来。女儿失踪后，她的画家前夫还在画室里跟情人逍遥，”苏棠将目光的落点推远，轻轻地说，“所以苏女士一闻到油画颜料的味道就呕吐不止。她没法控制，我见过。亲生女儿的死是她永远的心病，谁也不能碰。就连她以前跟我讲睡前故事，也一定要跳过《海的女儿》。”
舒和几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她实在不擅长组织语言，只得接着苏棠的话说：“我也不喜欢《海的女儿》，因为我相信真正的王子一定能够认出他心爱的姑娘，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成为了谁。”
“是吗？”苏棠转过头，像在自言自语，“我倒觉得故事的结局不错。比起来自王子的爱，小美人鱼最终拥有了不灭的灵魂，那才更可贵。”
手腕的香味极尽消退，只留下一缕极淡的木质香。她将鼻尖完全贴在手腕，想要将那种味道铭刻在记忆更深处，却再也无法捕捉到更多。
“姐姐，”舒和递来手机，“你要不要给季……季先生再打个电话？”
苏棠打开她与季川洋的聊天界面，指尖悬停在键盘上方良久，只发送了“一路平安，下飞机给我消息”，便熄灭了屏幕。手机震动两下，她没去看，仅仅以指尖掠过自己的嘴唇，停留在上面摩挲了片刻。
月亮的踪迹隐没于苍穹的另一端，旭日正冉冉升起。
苏棠在心里跟自己的少女时代作别，眼瞳映出火焰般滚烫的赤色。
“这就够了，我已经得到想要的啦。”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Chapter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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