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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昔我(三十) ...

  •   东华一愣,有些意外这么快就被玄天觉察到了行踪。可他有要事在身,本来也没打算隐身到底,索性现出身形。进去见人之前,不忘伸出手,对着兰花从里那失去了魂魄的九檀空壳弹了弹指,瞬间这空壳便化成一片白灰,流散在寒风里。
      东华饶有兴致的观看玄天处置九檀,皆是出于好奇。见玄天如今仍对他百般维护,虽然还没有正式晤面,心里某一处已先被触动。
      此时东华前世的肉身,也已被玄天放的火烧成了黑粉。东华略一拂袖,将之卷挪到梅树底下。
      东华在心里告诫自己数声,千万不要忘了来意。这才收敛神色,整理并无褶皱的衣衫,举步踏入门中。
      一进门,东华目光便落到玄天所在的那个角落,而玄天恰好也举目看过来。翠炉馀香,青烟袅袅,二人视线相交,各自有片刻的失神。
      而下一瞬,东华目光中包含的意味,立即被心头涌上来的大小琐事掩盖起来。而同样的情绪在玄天眸中却愈加浓烈,愈加纯粹。
      玄天牢牢的盯紧东华,目光如炬。虽面无表情,但眸中也未见任何不悦之色,这让东华稍稍心安。
      玄天看一眼东华骤停的步履,而后抬眼继续凝视着他,缓缓道:“师兄为何不进来?”
      东华刚才被玄天抱尸一幕所震撼,对着此人此景,他心里虽明镜似的,却又不敢往深了一层去遐想。尽力作出一本正经的姿态道:“我只站在门前叨扰便好。”可紧接着,这幅姿态便无以为继了。东华眼睫微微颤抖起来:“你,你唤我什么。”
      玄天奇道:“师兄真是后知后觉。我和你说第一句话时,唤的便是师兄。”
      东华眼睫颤的更厉害,回想一遍当年无望谷前那声刻骨铭心的“东华帝君”,不由喃喃道:“这就好,我还以为……”他截住后面不合时宜的话,抬起眼睑,接着死撑那自以为淡定的神态,道:“我为些许琐事前来,多有叨扰……失礼了。”
      玄天摇晃着手中的酒盏,不徐不疾的道:“师兄此来魔境,已是违背了当年自己亲口立下的规矩。五十飞剑之罚,你要再受一遍?之后,又去呕血作画?”说到这里,他意味不明的笑起来,“不过,你身为帝君,说不定百忍会徇私枉法,视而不见。但若被九重天的众仙知道了,你又该如何粉饰?”
      东华瞧见玄天说话时,目光只在那副画像上来回流转,当下那撑了万余年的脸面不自觉的红了一红。心道不愧是师父他老人家的得意弟子,和师父挖苦人的路数如出一辙,他这般揪住不放,若一味隐瞒只会让他更来劲。东华索性坦诚道:“我假借闭关之名前来魔境,旁人并不知晓。今日之事,还望你不要宣扬出去。”
      东华有片刻的感慨。千年以前他和玄天亲密无间,下凡重逢便是相互猜忌,临离去时闹得势不两立。到了如今,他放低姿态,生怕惹的对方不乐意。
      若玄天还在做神仙时,将今日他对玄天小心翼翼之态说与他听,他肯定不信。大概还会在心里默默嗤笑,二师叔和三师叔同榻而眠倒是更有可能。
      不知是被东华哪一句话顺了心思,玄天面色似有回暖的迹象,他轻道:“自然不会泄露。不知师兄此次驾临,所为何事?”
      东华见他竟主动进入正题,也顾不上腹诽他明知故问,抓住时机道:“赤璃受九檀挑衅,无意闯入魔境,还请你高抬贵手,放他出去。”顿了顿,东华道,“还有这幅画,可否……”
      玄天手上动作一顿,薄红的酒汁在盏中泛起细波。东华暗道不好,便不自觉的收了声。而玄天已替他说下去:“师兄的意思是,要收回这画像?”
      东华忙哄着他道:“这画乃是随性之作,并不用心,且还……弄脏了。不若让我再好好画一幅,将它替换了如何?”
      玄天却似乎对东华的提议毫无兴趣,问他:“那这一幅要如何处置?”
      东华诧异他为何关心一副败笔之作,照实道:“或焚烧,或撕毁,均可。总之,这种拙作无需留着。”最后一个字刚说完,玄天便从石床上起身。
      玄天刚站定,还未越出一步,东华便先不由自主的往后退,袍裾堪堪贴在门槛上,再退就是门外。
      东华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怕玄天靠近自己,还是怕自己靠近玄天,虽然这两种情况听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玄天面上却露出愕然的表情,似是受了很大触动,良久道:“师兄从一见面,便礼让有加。我只道师兄疏远,却不知师兄竟忌讳我到了这般地步。”
      东华瞧见他眸色转黯,眼底那落寞之意呼之欲出。不禁自问,是否本上仙真的太过提防?不对,玄天从前便心思深沉,如今更是喜怒无常,怎会对着我流出这样的神态?他抱着一具尸体尚能胡言乱语,痴迷不已,谁知道他对本上仙又会作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来,万不能掉以轻心。
      东华心中惊疑不定,不言不语的审视玄天,决心以不变应万变。
      玄天低低的道:“当年无望谷里,我说的全是气话。五十年来每常回想此事,我心中也是懊悔无极,我……就算师兄真的杀了我又如何?我对师兄,从来不曾恨过。可是,师兄远在紫府洲,我这些悔过之词传不过去。只能一遍一遍说给师兄留下的那具……”
      玄天似是知道自己此举太过荒唐,便顿了顿,略去下文。
      而东华眉心却渐渐蹙在一起。
      一幅画搁在案头五十年,他便觉这滞念难以化开。而玄天竟抱尸五十年,岂不是更难化开?
      东华心如壁垒,奈何一流名为玄天的洪水滔滔不绝,来势汹汹,防不胜防。
      门外不知何时飘起雪来,天地间灰茫茫一片。雪天向来让人压抑,且魔境的雪是本就压抑的灰色,这样的景象,任谁看了心情都会随之低落。何况屋内的两人,心情原也不怎么好。
      东华面色松动,目光中波澜起起伏伏,连番压制却似乎作用甚微。
      玄天提着嘴角,笑得有些苦涩:“也罢,师兄总是要走的。只是……”他视线虚虚的看向门外某一处,而后垂下眼睑道:“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
      而后,举起酒盏,似是要浇灭什么似的,将盏中汁液仰头灌下。
      适间,东华不自觉受玄天蛊惑,跟着他向门外瞧。而那个方向隔着风雪仍可看见,正是腊梅树下那团漆黑的骨灰。
      东华神情一滞,心头泛起一阵猛烈的刺痛,不由闭上眼。
      东华涩声道:“不要再说了。”屋内有片刻的寂静,东华鼓起勇气睁开眼,一边道,“你我如今……”
      底下的话,硬生生被他咬碎咽下喉去。
      原来,他心痛闭眼的片刻,玄天已经瞬间移至他面前。只是他方寸大乱,一时无法察觉。
      而这时的玄天,哪还有半点楚楚可怜的样子。
      东华瞳孔一缩,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一个带着酒气的吻已经落在他半开的唇上。
      东华清楚的很,玄天不是为了吻他才这么做。
      酒气熏得他晕头转向,他想要偏过头,可玄天牢牢扣住他的下颔,由不得他半点挣扎。而对方的舌尖死死抵住他的牙关,一股带着玄天体温的酒液就这样灌入了东华的口中。
      玄天的舌尖在他口中发狠的横冲直撞,东华只觉天地间皆是灼烈的酒气,且他被玄天近乎疯狂的眼神震住了,竟忘了神仙可以闭息。
      东华不自觉的吸了一口气,这在玄天唇齿间的压迫下,听来更像是低低的抽噎声。因东华极不配合,那酒液多半顺着他的嘴角泄露出去,或滴在地上,或径直顺着脖颈一路流淌而下。只有一小部分得以咽下他的喉咙,涌入内府。
      不过,似乎也足够了。
      那几滴酒液似熔岩入海,与内府中强大的天阳之气一经接触,便迸溅开来,四下流窜。东华只觉元神晃晃荡荡,仙身摇摇欲坠。
      玄天含了满满的一口佳酿,此时还余下不少。他似是将五十年不曾动用的耐心尽数倾注在此刻,东华越是脱力,他便越是用力,双手牢牢扳正东华的脸,一点一点将口中的液体渡给他。
      很快东华便惊恐的发现,自己身体越来越疲困,就好像痛饮数日后烂醉之态。原本隔在两人之间的手臂软了下去,两只手不甘心的从玄天肩头滑落。就连扭动的脖颈,甚至作势欲咬的唇舌,全都变得迟缓阻滞。
      就在东华快到绝望之境时,玄天终于渡完了这口酒,心满意足的放过东华大神那已经微微红肿的双唇。
      玄天微笑道:“其实师兄一到此处,我便觉察到了。师兄不会真的以为,我那两句话是说给那具空壳听的吧?”
      东华回思了一下那两句话,顿时又惊又怒。心道都说魔皇阴险狡诈,本上仙还只道别人不懂你。可是,本上仙如今也是不懂你了。
      原来你对本上仙那般维护,都是做的样子?
      东华不敢往坏的那面想,拼尽全力道:“放手。”
      玄天嘴边噙着志得意满的笑意,慢条斯理的撒开手。
      东华睁大双眼,元神似是无法控制身体了一般,原地晃了晃,登时瘫倒在地。咫尺之遥,便是玄天的足尖,东华呆了一呆,想要去攥拳头时,手指连蜷到半路便开始打颤,随即不听他的使唤自行舒展回去。
      黑衣荡起层层波纹,银线墨兰流过点点光华。东华眉心一动,玄天已经蹲下身,一只手放在膝上,另一只手挑起他的下巴。
      东华无暇理会他这个过于轻佻的动作,他艰难的抬起头,迎上了玄天盈盈含笑的双目。
      “你如何会知道……我畏酒一事并未张扬,是四使中的哪一个泄露给你的?”
      玄天微微抬起下巴,一时生出了些胜者为王的睥睨之感,他漫不经心的道:“天界的事哪一件瞒得过我,只是事不关己,懒得理会罢了。只有师兄,值得我花上一百倍的心思。”
      东华满心的憋屈说不出,只剩下一句苦闷的自嘲:“怪我不慎……被你骗得好苦。”
      哪知玄天比他更委屈,神色一变,以高出数倍的声调驳斥道:“师兄当初骗我的时候,可有想过我苦不苦!”他蓦然收紧卡在东华下巴的手,“明明点了头,明明不想推开我。却宁愿活生生冻死,也要舍我而去!所有的事都让你做了,所有的话都让你说了,我呢!”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东华心里一惊,感觉哪里不对,忍不住道:“你冷静些,你方才说不恨我的话,难不成是假的?”
      “不假,我怎么会恨师兄。”似是东华的质问生了效,玄天语气很快和缓下来,面色归于平静,以陈述的口吻道,“我只是,不再相信你罢了。”
      东华怔怔的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一颗心被狠狠提起,摔在地上。人惯以己度人,玄天不信他,才会欺骗他,此刻也正应了这个理。
      东华道:“我就知道,哪里有如此便宜的事。我当初所为……你合该不信我,但我绝不后悔。”
      玄天神色复杂的看着他,片刻后,忽然勾起嘴角,玩味道:“不后悔?很好,我记下了。”
      东华抬眼看着他,不明所以。
      玄天扳过他的肩膀,一把将他整个揽进怀里,像先前拥着那具尸体一般拥着他道:“五十年前在无望谷中,有一句话我没有说完。我当时是想说,若再次相见,我不会放过你。”
      玄天软语温存,动作亲昵,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东华想起那年无望谷时的恩断义绝之时。东华惨然道:“事到如今,我咎由自取。要杀要剐,随你开心。”
      玄天凑在他耳边,轻轻道:“我怎么舍得。师兄还记不记得第七世你我在凡间初遇,是在何处?”
      东华心中此刻五味陈杂,被他提起往日的糗事,也不觉十分难堪了,索性撑着最后的姿态一语不发。
      玄天替他道:“幽兰院里,若非我及时让辟邪撞破,那个姑娘怕是已喂了你一口好酒……我方才已经如法炮制满足了师兄。师兄认为那姑娘做了这些之后,接下来要行何事?”看见东华眼神一颤,玄天轻轻摩挲着他的唇道,“索性,我一并做了,也省的这些杂念搅了师兄清修。”
      东华有些慌乱,下意识的道:“你不可乱来,天界若寻不见我……”
      玄天有恃无恐道:“我师兄东华帝君,此时正在闭关,天界寻他做甚。”
      东华整个人都僵住了,原本精心扯下的谎,此刻变成了一块巨石,堪堪压在自己脚上。他软绵绵的倒在玄天怀里,第一次对玄天唇边的笑意生出了毛骨悚然之感。
      此刻他一来打不过,二来说不过,觉得自己是可悲又可笑,跟方才自己鄙夷的九檀比起来,好不了多少。东华毫无底气的道:“你放开。”
      而后他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攒足了元神与身体残存的最后一丝牵系,竟从玄天怀中挣脱出来。但他一时无法站起,只得全身并用,匍匐前行。他攀着门槛,一点一点,终于狼狈的挪了出去,滚落在满地灰雪中。
      玄天一开始有些吃惊,没有料到已至这个地步,自己这位师兄仍在做困兽斗。而后他眯了眯眼,站起身,高高在上的看着那个在雪地里苦苦挣扎的身影。
      到这时候,东华依然在找机会从他身边离开,同当年何其相似。
      玄天不由发问:“师兄来此,当真只是为了区区一幅画?”
      东华身体一僵,随即更加拼尽全力。
      他知道此刻自然逃不掉,玄天只要一抬手,就能把自己揪回去。可他无法想象再落入玄天手中,会是个什么下场。他不死心往前挪一寸,再挪一寸,只求拖延出微不足道的时间,能让玄天转念放了他。
      耳边回旋着呼啸的风声,风声中还夹杂着玄天无所不在的语声。
      “你只说那是随性之作,可正因随性才更见真心。”
      “你以真心画我,如今又要毁去,却是何故?”
      “从前我处处为师兄考虑,师兄仍是一心一意要走。左右留不住,倒不如,让我这大逆不道的罪名坐实了再走。”
      东华大神不愧是先天神中的尊者,元神溃败成这样依然不为所动,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在玄天的风言风语中爬到了河岸。河水缓缓流逝,冰层上满覆冰雪。东华身上也落了许多雪,此刻再也无法向前一毫一厘,他隔着眉睫上的凝冰看向对岸,视野霜满,竟恍惚回到五十年前被冻死的那一晚。
      可是视野所见的河水中,映出了他当时想见却未见到的一个身影。
      黑衣飘飘荡荡,容颜俊美无俦。
      终究是,什么奇迹都没有出现。东华颓然垂下头,整张脸埋入冰雪中,再无一丝力气供他继续负隅顽抗。
      玄天立在墨兰从中,看着东华身后冰雪上一条蜿蜒的痕迹,那是他从房舍内一路摸爬滚打,清扫出来的。玄天颔首,了然道:“原来师兄不想在屋里做,那好,就在此处,风景甚美且还敞亮,说不定还会有人前来观赏。”
      东华闻言几乎背过气去,他艰难的喘息几下,颤声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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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昔我(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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