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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昔我(二十九) ...

  •   可若不去,又别无他法。五十年后,一切都已发生,东华到现在深深记得玄天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
      他恨他,难保不会因此迁怒赤璃。而赤璃是自己最宠爱的属下,又万不可能丢下他不管。
      以东华对玄天的了解,玄天若不得些好处,定然不会白白放了赤璃。
      天界又怎会为了区区一个赤璃向玄天妥协什么,若去强求他放人,闹将起来,怕是第四番仙魔之战不远矣。
      再者说,旁人问起来赤璃闯入魔境的原委,引出这幅画来……东华帝君给魔皇玄天画像?还呕了两口血在上头?
      怕是有理说不清,可……自己这心里对玄天不干不净的,原也不占什么理。
      总之,百口莫辩就是了。
      因此这事还不能给天界的人知晓。
      此时,东华并不怕违背自己立下的规矩,也不怕再受那五十飞剑,甚至不怕玄天会怎样刁难他,独独怕了那一幅画。
      东华心想,抢画不知是不是玄天的主意,他若真的想要,我再给他仔仔细细画一幅便是,这一幅……即便可以拿回来,也不裱了,索性一缕真火烧了这祸根。
      只不知玄天看了这画,会不会气恼。当日好言好语相求,本上仙都没有理会。却在一刀两断后,背地里画他,还弄得血污不堪,损了他尊容。
      他定会质问本上仙是何居心,那时又要如何作答?也罢……见机行事。
      毕竟师兄弟一场,或许玄天会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最后再给一分薄面?
      东华将一口闷气缓缓吐纳,径直回了紫府洲,唤来四使交代闭关事宜。
      朱明诧异道:“君上又要闭关?”
      青阳关切道:“是否君上仙体尚未恢复。”
      白藏愤愤道:“定是阖天筵将君上给累着了。”
      玄英则道:“君上必有君上的道理,我们听便是。”
      东华情知若说无事,势必引来新的追问,于是顺势道:“近来心神仍是不大安宁,应是之前没有养好,但并不严重。至于要闭关到何时尚未可知,你等不必担心。我闭关之后,你等继续巡游两极,查得禁书立刻焚毁,不可怀有存私或懈怠之心。为防闭关时受人滋扰,九重天的一众神仙这几日不要放入三岛十洲,直到我出关为止。”
      东华众目睽睽之下进入静室,在静室中设下一道极稳固的结界,而后隐了身形从里面又走出来。
      听见白藏小声嘀咕:“怎么觉得君上这一番吩咐,跟交代后事似的。”他独自站在静室前的回廊一角,这里四下无人,因此才敢小声说这句大不敬的话。
      东华轻轻一叹,允你先逍遥几日,若本上仙此番顺利还罢,若不顺……唉,你好自为之。
      经过五十年的休养生息,无望谷如今又是冰雪墨兰一派佳景,只有那宽大的谷缝还能让人想起当年那场波澜壮阔的战事。
      东华无心关注这些,压下满身仙气,只想速去速回。
      金行域到处张灯结彩,魔宫里更是装点的金碧辉煌,似乎是准备举行什么庆典。
      玄天并不在宫中,不过并不妨碍东华大神找到他。他二人一为清气一为浊气,对彼此的气息十分敏感。当年二人四海闯荡时,每每走散,多是用的此法汇合。
      东华循着他找到的这点地阴之气,径直出了魔宫后门,来到在金行域一处河道旁。
      这条河未完全冻结,河水在冰层下缓缓流动,河畔长满了墨兰。垂下的几枝细叶在河水中被漂洗的乌黑发亮,花色也被衬的更加鲜明。另有几树腊梅凌寒盛放,香气随风暗送,梅后有一间园舍,竹篱靑瓦,颇有几分“人味儿”。东华这一路看够了冰冷刻板不加装饰,又毫无意境的魔境建筑,此时见了这小院,就如站在苍茫戈壁中,眼前霍然拔起了一座江南水乡。
      地阴之气在此处凝聚团结,也难怪那几树腊梅开得稠,因为玄天平日里便没少来此。
      此刻房舍前有二人一跪一立。这两人东华非但认得,而且不是一般的熟悉。
      跪的那个是夏非满,立的那个便是抢了画像打了赤璃的九檀。
      “本座谁也不见。”
      从那紧闭的木门后面,传出一个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说的极轻极慢,似乎随时都会被埋没进潺潺流水声中。可这音色却冰冷沉重,令听者心生敬畏。
      这声音传给东华听见,只越过了一条河而已,东华却恍了恍神,错觉它是跋山涉水,凝固了一段岁月才得以盘桓在自己耳边。
      夏非满俯下身,狠狠的隔了几个响头道:“是,属下这就回无望谷驻守,还请尊上珍重。”
      九檀展颜笑道:“今日多亏夏统领,否则也不能轻易制服那个赤璃。无望谷有夏统领坐镇,魔境何愁外敌来犯。”
      东华微微一叹,原来如今夏非满被玄天派去守无望谷了。唉,当日是本上仙连累了他。
      九檀如此殷勤盛赞,夏非满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顾自起身道:“尊上说谁也不见,你还不走?”
      九檀热脸贴到了石头上,眼中有瞬息的阴沉,倏尔便又恢复成暖日融融的模样,道:“夏统领重任在身,当先行一步,在下不与夏统领挡道。”
      夏非满没见着玄天,脸色不太好,仍是没有理会九檀。他即刻持剑,御风而起。
      刹那间,九檀在脸上撑出的艳阳天立刻荡然不存,他紧紧咬住牙关,似是在下什么决心。目光灼灼,盛满了狂热之色。而他回过头,又看了一眼那木门。
      东华心道,玄天究竟在做什么,竟能让你狰狞成这样?
      东华轻飘飘越过河岸,想了想,没有立即去寻九檀的麻烦,先立在一株腊梅后面,开了天眼透墙看里面的玄天。
      房舍不大,但一应陈设应有尽有,只是无床无榻,角落里搁着一块光秃秃的方形石头,表面还算平滑,东华勉强觉得这算是一张床。
      因为这上面,靠墙坐了两个人。
      严格的说,是只有玄天坐着,而另一个人躺在他的怀中,柔若无骨,十分温驯,一动也不动。
      玄天双臂紧紧拥着这个身影,一如从前拥着此时正在墙外偷窥的东华大神。
      东华原本攀在花枝上的一只手骤然垂下,失去了筋骨一般晃晃荡荡。心里只有一句话在重复:
      ……玄天抱着别人。
      玄天抱着别人?
      玄天抱着别人!
      石床外侧有一具长几,几上扣着一副画轴。玄天伸手去摸酒盏时,画轴一角被袍袖撩动,叠起边角几点血迹,如一枝猩红的梅。
      玄天将盏中酒一饮而尽,而后将怀中的身体向上搂了搂,宽大的衣袍将这身体盖住了大半个。
      “这样不冷了吧?”玄天将自己的脸和怀中人的紧密相贴,“你不会再走了,对么,你走不了。”
      怀中人任他搂抱抚弄,耳鬓厮磨,只是一声不吭,也没有挣扎,就像一副颓败的布偶。
      东华艰涩的动了动喉头,心道,贴的还真近……看这个人跟死了似的,丝毫不给回应,想来也是个冷情的。玄天玄天,你莫不是哪里出了毛病,越是对你冷漠的你越是喜欢得紧。呵,怀中搂着他,便将本上仙的画撂在一旁。
      不过五十年,变迁至此,本上仙……果然已跟你断的干干净净。
      事到如今,本上仙取这画还有什么意义。这一番魔境之行,不过是自讨没趣罢了。
      东华心灰意冷间,只见玄天直起身子,细长手指一点一点抚过怀中人的脸。
      东华忍不住想,也罢,最后看一眼玄天如今喜欢的人长什么样,从此以后本上仙绝了念想,不再驾临此处。
      随着那骨节分明的五指缓缓挪开,怀中人在东华眼下露出了真容。
      一张完美无瑕的清雅容颜,半阖双目,眸色浅淡,毫无神采,似陷入了一个怅然的心事。不见笑容,嘴角却柔和的弯着,两片唇虽红润却没有温度。
      此人和东华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但眉间没有仙气,只有死气。
      这正是五十年前东华扔在凡间的那副尊容。
      玄天怀中搂着的,不过是一个死人,一具冰冷的肉壳而已。
      东华被这一幕震得险些现出真身。当年匆匆打道回府,无暇顾及留在水行域的那副皮囊。而夏非满当时忙着管他家尊上,哪有闲情逸致给东华大神收尸。
      他不是没有想过那躯壳的归处,最坏的下场就是在魔境群情激奋之中,被日复一日的扔臭鸡蛋烂菜叶,稍好一些的就是沉入冰海之中被鱼群蚕食。最好的么,若玄天还对他有几分旧念,一把火烧成灰,是再妥善不过。
      以上三种结果,全取自玄天对于自己的态度。
      可是东华想破天,都想象不到此刻这让人无地自容的一幕。
      玄天抱着这尸体,又是说话又是抚摸。就这样,五十年悠悠晃过。
      东华讷讷的想,他若恨我,又何出此举?
      东华生出了一点让他自己汗颜的想法——就算玄天抱着他撇下的躯壳,也比抱着别人好。
      但毕竟汗颜,东华忍不住将视线挪一挪,看别处的物事稳稳心神。
      东华大神于是看向了竹篱一角,发现已被他扔在九霄云外的九檀还未离去,此刻在一丛墨兰之后盘膝而坐,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
      东华侧耳一听,眉心蹙起来,这不是离魂咒么?
      九檀念了几声,面目痛苦的皱成一团,而后整个身体剧烈抖动,似是有七手八脚提着他四肢晃动一般。
      东华看了这有些滑稽的一幕,却并不觉得好笑,只是在想,此人在此时此地,魂魄出窍意欲何为?
      九檀咽喉中突然传出一下猛烈的抽气声,随即头歪向一旁,整个人便平静了。
      离魂咒虽损耗修为,但最大的好处便是魂魄离体后,瞬间便可进入欲附体的躯壳。不会被人拿住魂魄,更不会察觉,十分稳妥。
      东华一怔,冒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
      该不会……九檀他凭什么这么做,他疯了?
      东华屏息凝神继续窥探屋内情况,果然下一刻,这里便出现了异常。
      原本玄天神情和缓,甚至还带了三分笑意。此刻骤然冷若寒霜,原来怀中东华的躯壳眼睫颤了颤,眸中光芒闪烁,一只手已然抚上了玄天玉雕一般的下颔。
      东华原地站定,握紧了面前的梅枝。他看一眼竹篱下九檀的身躯,很想一掌劈过去除了这个祸害。可他犹豫一下,还是忍住了。他更想看看,这桩公案的正主玄天,是如何处置烂摊子的。
      玄天似是被脏东西缠身了似的,面露极度的嫌恶之色。一把抓下放在自己下颔的那只手,而后就势起身,将怀中的身体狠狠掀翻在地。
      玄天森然道:“九檀,你够胆。”
      东华看着地上一模一样的自己,跟水中照影似的,觉得有些好笑。可好笑过后,便是薄怒。心道,无论到了哪般地步,本上仙也不会被吓得瑟瑟发抖,更不会跪在地上露出奴颜。
      好一个大胆的狐狸,竟敢污损本上仙的颜面。今日就算玄天不杀你,本上仙也要为自己讨回些公道。
      九檀尚不知这幅身体的原主正在一旁愤愤的看着他,只顾讨好眼前之人:“陛下勿怪,属下不过是看陛下成日对帝君的遗体忧思,才会斗胆想出这个主张,属下不过是想安慰陛下。”
      玄天缓缓坐回石床上,轻道:“你是什么东西,也好来安慰本座?”
      九檀神色一变,眼中已有了泪光,看起来凄楚无比:“陛下,我……”
      玄天嫌恶之意更甚:“这幅身体的主人万不会作出这样的姿态,从这里面滚出去。”
      九檀声音打颤:“之后呢?陛下是要将我这碍眼之人杀了么?”
      玄天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东华讶然,何必如此坦诚,既然想他离了这躯壳,好言哄出来再理会不是更好。
      静默了片刻,九檀忽然硬生生扯出一点笑来:“果然九檀微不足道,陛下连稍稍哄骗一句都不肯。”
      玄天斥道:“你父八绯对于本座尚且微不足道,何况是你。出去!”
      九檀喉结动了动,瘫坐在地的那一瞬,他忽然平静下来:“那我倒不能出去了。”
      玄天冷冷看向他,脸上已见怒意,显然是失去了耐心。
      九檀继续道:“若我出去,陛下便要痛下杀手。可陛下万万舍不得动东华帝君半根汗毛,所以,倒不如呆在这里面。陛下定然投鼠忌器,怕伤了帝君遗体。陛下肯定知道离魂咒。若非施咒人自愿离体,除非魂随身灭,不得动之。”
      听了他有理有据的一番剖析,玄天却忽然勾起嘴角,让这寒到极致的面孔,添了几分震慑人心的森冷。玄天缓缓道:“你确定?”
      九檀浑身发冷,闭了闭眼,待要肯定自己的答复时,玄天已经一字一句的开了口。
      “很好,那就永远别出来。”
      九檀还未反应过来,便硬生生吃了玄天毫不留情的一个术法。他不可置信的低下头,发现自己从脚底开始剧烈燃烧。
      “不要!不!陛下饶命!”
      九檀撕心裂肺的惨叫起来,他浑身都是火,无论用上什么术法都灭不了。同时他惊恐的发现这幅□□如生出细细密密的茧丝,将他紧紧缠缚,自己被困在这躯体中出不去了。
      从前他日夜盼望某一日能靠近魔皇,哪怕魔皇只是淡淡看他一眼,他死也无憾。可是越陷越深,直到今日做了扑火的飞蛾,被活生生烧死。
      九檀呯的撞开木门,扑倒雪地里便不动了,最后拼尽全力发出一声嘶叫:“魔皇……果然……”而后火苗静静的燃烧吞噬,包围了整个身体。
      东华瞧见“自己”被活生生烧成焦炭,心中多少有些怪异之感,但再一想,这躯壳如此归宿,也算圆满。
      九檀的魂魄零零碎碎落了一地,真个应了他方才的那句话,魂随身灭。
      东华忽然不后悔自己今次来到魔境了。心道,今日这一幕幕高潮迭起,可比天上那些正邪两派的册子好看多了,本上仙着实不虚此行。
      房舍内,玄天往盏中缓缓斟着温酒,淡淡的热气在他眉睫之间氤氲出些朦胧来。
      玄天头也不抬的道:“师兄,看了半日的戏,不觉得累?”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昔我(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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