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与鬼同梦》浊河刑铭

16、心不动则不痛（四）

　　前半夜耗费太多体力，导致后半夜睡得格外沉。等天亮一睁眼，萧卿看见床前晃动的人影，猛地一惊坐了起来，不甚清明的脑子找回一丝神志。

　　“孟兄，你……”萧卿看清那人，少了防备，连肩膀也跟着松垮下来，拉拉被子抱在怀里，眯着眼睛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闷声说：“你好歹敲敲门什么的，老这样一声不响地就进来，多吓人啊！好在我是个大男人，要是换个……换个旁人还不得吓出病？孟兄，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繁琐礼节，但有时候也不能完全不顾及别人感受，你说是不是？我没有在抱怨你，我就是说这件事本身……”

　　萧卿明仅仅恢复了三成灵力，看样子是那剂安神药的确是多了点。孟扬疾饶有兴致地看着萧卿半睡半醒间迷迷糊糊的样子，听他唠唠叨叨，犹如管教世家子弟的老先生附体也觉得分外有趣。等到他点头打着瞌睡又要去梦周公，孟扬疾从乾坤袋里取出一颗棕色小丸推进萧卿口中。

　　小药丸滑在舌尖，清凉之气从喉头直冲上头顶，萧卿一个激灵彻底醒了过来，再次睁眼便对上一双黝黑如深潭的眼睛。孟扬疾坐在床边，不足半臂的距离让他能够将萧卿的细微表情都看得分明。

　　见孟扬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萧卿低声唤了一声“孟兄”，缩着腿往后挪了挪。从前不要说与同行的修士这般坐着，就是一同沐浴他也不觉得多么尴尬，但一朝将对方换成孟扬疾，萧卿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局促些什么，似乎经过之前那古怪又旖旎的梦，萧卿就总觉得该与孟扬疾保持一点安全距离。于是清了清嗓子佯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说：“孟兄，怎么一早就来了？”

　　“昨晚你见我离开了吗？”孟扬疾嘴角挂了些许弧度，不似平日里刻薄嘲弄，笑容虽浅却融进眼眸。

　　萧卿被问得怔住，眨巴眨巴眼睛，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完全不记得昨夜是怎么睡着的。八百年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现在连几个时辰前的事情也没了印象，萧卿心里打着突突，一提到不省人事就莫名联想到酒后失德，不自觉就心虚起来，舌头也跟着打结：“我……孟兄，我……”

　　“你在姜家损耗灵力太多，昨夜说着话你就睡了”，孟扬疾只字不提那杯茶水，坦然地看着萧卿道：“长鱼家的那个女修在隔壁，我无处可去只能委屈萧大侠勉强收留。”

　　这么说来事情并未朝奇怪的方向展开，而且孟扬疾显然并无怪罪自己冒失搞砸他计划的事，而且他还让阿璃住了他的房间，自己在这里坐了一宿……萧卿看着孟扬疾心中一热，琢磨着果然是相由心生，古人诚不欺他。一时间萧卿看向孟扬疾的眼神里不自觉地带上了认同和欣赏，杏核般的眼睛里湿漉漉的，深棕色的瞳仁像是某种温和的犬类一般让人心头一软。

　　不管是入鬼道前，还是入鬼道后，孟扬疾八百年前的记忆里塞满了鄙夷、咒骂、嘲弄、恐惧与冷漠。他嫌少被人善待，哪怕是一度护在心头的丁点温柔，到头来也不过是演给他的骗局。孟扬疾直视着萧卿的眼睛，罕有的善意让他极度渴望的同时又有些不知所措。

　　孟扬疾慢慢地攥紧拳头，站了起来，将挂在椅背上的外袍扔给萧卿，冷下脸恢复成那四分傲慢无理，六分刻薄冷情的老样子：“别磨磨蹭蹭的，叫上长鱼家那女修，我们去一趟易府！”

　　长鱼璃这个年纪最是活泼好动，尤其是刚下山又没了师姐的束缚，满肚子里的话就像是自己长了腿，见了人，尤其是她认定的好人，根本管不住嘴。这也好奇，那也感兴趣，从客栈的早餐桌到易府的大门前，小姑娘一个人愣是营造出了三个人很热闹的假象。

　　青城的雨比昨夜小了不少，细密如绒毛，轻飘飘地来不及落地便融进潮气里。易府笼在一片浅薄的白雾中，孟扬疾侧头瞥了眼长鱼璃，冷声道：“吵死了，闭嘴！”

　　与萧卿亲切如兄长不同，长鱼璃对孟扬疾是真的有些害怕。她觉得自己活像只刚刚出窝的小兽，面对吐着信子的巨蟒，虽然能够龇出一口奶牙，却不能起到半分作用。长鱼璃乖乖的闭上嘴，等萧卿笑着看她时，才低声嘟哝：“不说就不说了呗，凶什么凶……”

　　孟扬疾推开那黑色的沉重木门，转过身上下扫了一遍长鱼璃，道：“别嘟嘟囔囔的，有话就大声说，不然你们长鱼家的修士又要撒泼耍赖，诬陷我孟扬疾欺人太甚！”

　　说她可以，这么说她们长鱼家可不行。长鱼璃细眉蹙起，大声道：“我们长鱼家素来最讲道理，对人不包庇不偏袒，对事赏罚有度、刚正严明，横竖都不会干撒泼耍赖的事，你不要诬陷人！”

　　“呵，你们长鱼家那点乌糟糟的破事真当没人知道么？刚正严明？笑话。”孟扬疾冷哼一声，一甩袍袖进了易府。

　　就算是只小兽也有脾气，被戳了底线自然忍不住要跳脚，长鱼璃小鹿样圆溜溜的眼睛瞪得老大，半张着嘴想要反驳，却又不知道孟扬疾所说何事，一时掏空肚子也组织不出来一句话。拉住萧卿的胳膊，半晌仰头看向他，有些委屈道：“大哥哥，你认识我们长鱼家的弟子。我们……我们家的人才不会干出他的说那些事儿！”

　　萧家本就与长鱼家走的亲近，萧卿当然是不认同孟扬疾口中那般不堪的长鱼氏，但被人蛊惑、脑子一热莽撞行事的作风放在八百年前的家主长鱼善身上却极有可能。更何况这些日子来的相处，让萧卿对孟扬疾生出不少信任，此人虽是脾气坏了点，倒也没有欺骗过他什么。

　　这些话对着长鱼璃自然说不出口，萧卿面对气鼓鼓的长鱼璃也只能安慰：“孟兄并非恶人，我想大概是他与长鱼家有些误会。阿璃，眼下还是易府的事情最重要。”

　　与那死变态易侃之相比，孟扬疾总还是要好那么一点点。但也只有一点点！长鱼璃扁扁嘴，不甘不愿地点点头，跟着萧卿走进易府。穿过长廊，连着的两个院落里全然看不见一个人影，艳红的绸带被雨水打湿成深色，长长的一端垂散在房梁飘荡，稍不留神儿就会误看成穿一身红衣的吊死鬼。

　　“昨天夜里就不说了，怎么青天白日的这易府也这么渗人？”，长鱼璃握紧缠在腰间的长鞭，偷瞥了一眼萧卿，上前凑近两步，恐害怕自己一转身，旁边的人就变成男女莫变的易侃之或者那撑着伞的蓝衣怪人。

　　“贴那么近，你当是烙饼吗？”孟扬疾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后面，长鱼璃敏感地“噌”转过身，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茶色琉璃珠似的眼睛紧紧盯着身后五步远的人，长鱼璃抬高下巴，赌气道：“爱贴着，喜欢贴着，用你管！你又不是我家师姐！”
　　单就长鱼璃粘着萧卿的那股劲儿就足够让孟扬疾心头不满，他掉下嘴角，忍不住讥讽道：“萧卿有几斤几两你昨晚不是见过了么？别说贴着，就是挂在脖子上，也不能指望着如今的萧大侠保护你长鱼大小姐。”
　　习惯了孟扬疾嘴下不饶人，但萧卿听他说自己泥菩萨过河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见长鱼璃委委屈屈躲在身后反驳孟扬疾，萧卿不自觉伸手护了长鱼璃一把：“孟兄，得饶人处且饶人。”
　　孟扬疾话已出口心中便有些后悔，修为的事始终是萧卿心中的伤口，更何况作为天之骄子的他现如今连个小姑娘都保护不了。但孟扬疾就是看不惯萧卿处处对别人好，特别还是往日与他仇怨深厚的长鱼家修士。
　　被戳了痛处又如何，他不能指望着孟扬疾低眉垂首地道歉，可要说全然不往心上去，那他萧卿也未免太自轻自贱。不计较归不计较，但该生气的时候还是要让孟扬疾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都能容着他随便说的。

　　萧卿不同往日那般迁就他，冷下脸只是拱了拱手，便带着长鱼璃往其他方向走开。

　　孟扬疾紧盯着萧卿的背影消失在长廊拐角，一袭黑色华衣将他的脸衬得死白，嘴角紧抿着，如深渊的眸子起了波澜。

　　一丝浅蓝色的灵识还停在他的指间，原本要与萧卿说的事情因为被打断而忘得干净。沙骨如小股细流从袖笼中飞出，慢慢将灵识分割包裹成一个个微球，孟扬疾皱紧眉看着掌心的小球想了片刻，一挥手沙骨如利剑冲出易府，迅速消失在雨中。

　　要找到蔡云南绝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办到的，被压在棺材里八百年的孟扬疾终于学会了耐心等待。夹着雨水的冷风穿过走廊，湿漉漉的空气有点像从前桑子槐总挂在嘴边的江南。

　　“江南绿树花开早，秋来寒山枫叶红”，一身白衣的桑子槐永远那么温柔地微笑，他拉着年幼的自己，摊在膝头的诗集被翻得起了毛边。
　　“小畅……”“小畅……”

　　过往的记忆一旦被打开便迅速将他淹没，孟扬疾攥紧拳头，八百年，整整八百年，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这些过去，哪怕是最微小的细节也被重复过千百次。

　　“不过都是骗局而已”，短暂的痛苦挣扎后，孟扬疾脸上依旧使无悲无喜，如雕塑般站在走廊里吹了半晌风，抬手打了个响指。

　　“嘻——”
　　一身红衣的伞神出现在孟扬疾身后。

　　孟扬疾：“守在这里！若是看见了那个人马上通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