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第六夜·噬梦（下） ...
-
那天，伏枫在萍絮的居处与陆枫谈话许久。
陆梦一直在神农居照看甘草，好在甘草的身体状况比伏枫预计的还要好一些，第二天傍晚，便醒转了。
却不料，甘草醒转时看到腕上银针，脸色先是一白，紧接着，难以置信的神色充斥了满眼。
“这施针手法……阿梦，这针是谁给我扎的？”甘草拉住陆梦的手，一句话问到后面，竟是难以自控的颤抖起来。
“甘草掌门，你那时昏厥过去的时候可是把我们全都吓了一大跳，后来还是苍掌针出山请来了毒宗伏枫，给你扎了几针，现在看来还挺有效的啊！”陆梦有些疑惑于甘草的表情，却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真的是他！”甘草低头看着腕间银针，面色晦暗不明。
在陆梦的记忆之中，甘草一直是笑着的，不论是对她，对病患，还是，对其他一些冰心堂弟子们，她就是用这样云淡风轻的微笑，扛起了冰心堂的一份重担，代替已然昏迷的紫荆，努力维持着大荒这一脉生机。
可是如今，她那一直存在着的笑意消失了，留下的表情与其说是恨，更不如说，是刻骨的悲伤与凄然。
“甘草掌门真对不起，苍掌针她们也是没有办法才请了伏枫过来，你，你别怪她们！”陆梦因为甘草的表情而颇带了慌张，见甘草的表情依旧如昔的复杂，连忙解释道。
“……无妨，”甘草转过头去，将自己的表情隐入烛火深处：“我只是突然想到，自己也有很多年没看到伏枫了，他还好吗？”
“这，等一会儿说不准伏枫师叔就要来给你复诊拔针呢，到时候你自己看，不就好了嘛！”这厢，陆梦就是再呆，也瞧出了甘草心中的结。她想说笑几句让甘草稍为开怀，却又因了对方那不住颤抖的手臂而将话咽回去。
陆梦叹着气出门拿药，刚刚走出外间，便看到伏枫拿着药箱大步走进房门里。
“陆姑娘，甘草的针该拔了，她……”伏枫说到这里，略有些迟疑。
“伏枫师叔且放心，甘草掌门刚刚醒来，状态还算不错。”陆梦一边想着一边回答道。
伏枫嘴角闪过一丝苦笑。就是这样，他才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
“那，伏枫师叔，我先回避一下？”陆梦见伏枫同样是一副颇奇怪的表情，只觉得自己无论说些什么都是古怪，只好借故跑掉了事。
“不必了，你随我来。”伏枫的表情倏忽恢复了正常，他用眼神示意陆梦跟上，自己大步走进了甘草的卧房。
陆梦迟疑了一下才走进卧室，第一眼看到的景象，便是伏枫端着药碗，看着榻上已然睡下的甘草，低声道：“小草儿，小时候你就是这样子，不想喝苦药，就装睡骗人，没想到这个毛病一直带到现在啊！”
伏枫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此时的他，完全不像一个死守江南，温酒斩魔的毒派长老，影影绰绰的烛光映照着他的侧脸，凝成一片片形状美好的光斑。
这般场景，居然是不知名的温情脉脉，完全想象不到，两位主角本应是仇敌。
甘草睁开眼睛，苦笑：“伏枫，终究是劳动你来了这一趟。”
“别人不敢说，你，我是一定会救的，”伏枫的声音依旧从容，却蓦然带了一些伤感与怀念：“这段时日我守在江南，枕戈待旦，唯一能够回忆起来的，就只是这点曾经的温暖了。”
甘草缄默不言，又等了一会儿，伏枫才叹息道：“快把药趁热喝了吧，没得道理跟自己身体过不去。”
说罢，便舀了一勺汤药想要喂她。
甘草不知从哪儿来的气力，急匆匆爬起来，抢过药碗，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呛得用力咳嗽着。
“你看你！”伏枫皱了皱眉头，不赞同的道：“怎么把自己给折磨成这副样子，你究竟做了什么让师门不容的事情，令得四隐降下惩罚！”
“我……”甘草的面色瞬间便带着些尴尬，她默默地看了伏枫片刻，才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点……不应该产生的小情绪罢了。”
“多年不见，你这小丫头倒是会转移话题了！”伏枫一笑，微微摇头，却还是没有问得更细。
“伏枫，”甘草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问道：“你还是决定，死守江南吗？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毒宗弟子死伤不少？”
伏枫的面色中带了一丝哀伤：“是啊，当年的誓言，我不敢有一刻遗忘。从此以后，我依旧是那个生于江南，并情愿埋骨于江南的伏枫，天虞岛气候温暖，生活宁静，可是这样的平静，从来都不适合我。”
甘草垂眸，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伏枫又在榻边坐了一会儿，方才站了起来，向陆梦招招手。
“陆姑娘，我们先出去。”
“哦，好的。”陆梦点了点头，默默跟在伏枫的身后走出门去。
伏枫看上去亦是带了几分愁绪，他慢慢走到神农居长亭外，看着空中飞舞的轻纱，以及，碧绿喜人的药田，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天虞岛，果真是一个休养生息的好地方，”不知这样默默的站了多久，伏枫才低声说：“我还以为，这一生都不会有机会来到这里。”
陆梦刚想答话，伏枫便继续说道：“陆姑娘，你也觉得，我当年做出死守江南冰心堂的决定，是错的，是，为冰心堂那些所谓正道所不容的吗？”
这个问题让陆梦蓦地哑然。
从小到大，伏枫这个名字便是门派中的禁忌。可是，如今等到这个传说中邪恶无比的人真正站在自己眼前，她却不得不为他的气势与不羁所折服。
“不，每个人都会选择对于自己来说更加正确的道路，”陆梦只是一刹沉默，便斩钉截铁的回答道：“伏枫师叔，正是因为您在江南前线苦守妖魔，才换来了冰心堂药派如今的繁荣，才，算是真正的留下了一脉生机与大荒。您为我们，挡下了不少风雨呢，只要由心选择，何惧他人非议。”
“哈哈，说得好！”伏枫先是一怔，紧接着，朗声大笑：“你这丫头，倒是跟冰心堂那帮老古板完全不一样，可惜，可惜！”
连道两声可惜过后，伏枫的目光忽然转到陆梦背后的琴。
“这是，绿绮？”
“呃，承蒙甘草掌门不弃，寻了名琴与我，我……”陆梦语速极快的解释道。
“你这琴，能否借我一用？”伏枫忽然道。
陆梦有些诧异于伏枫会琴，却还是毫不迟疑的拿下绿绮递到伏枫手里。
却不料，伏枫拿了琴，只默默地走到甘草屋门外，调音起弦，一串清音便悠悠的传了出来，这般琴技，竟是比甘草还要胜了几分。
伏枫所弹奏的亦是一首佛曲，想来，也大多是为了让屋内的甘草能有一夜安眠吧。
陆梦看到这里，心里莫名的便是一塞。
原来，这个男人的心中，也还是在意药宗一切的吧。
寂夜深深。
陆梦端着盆子和布巾进了甘草卧房，想要为她梳洗，却是不料，进门的时候，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般坚强的甘草，带领着冰心堂从未出过任何差错的甘草，竟是，拥着被子的一角，轻声哽咽着，难得一见的脆弱。
“甘草……姐姐？”陆梦迟疑一下，还是没有带上掌门这个明显生疏了不少的称呼，而是按照儿时的叫法，轻声呼唤道。
“是阿梦吗？”甘草擦了擦眼泪，向她点头示意：“你过来，陪我坐会儿罢。”
陆梦只好亦步亦趋地走了过去，在甘草榻边坐下。
此时她才清醒地认识到，这个被所有冰心堂药宗弟子尊敬与崇拜的掌门甘草，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只有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孩子，不过是因为常年身处于掌门的位置，她渐渐学会了将所有情绪完美隐藏罢了。
“阿梦，如果你在某一天发现，你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却无法抽身离开，你会，怎么办？是选择天下大义，还是选择，追随自己的心？”
陆梦沉默下来。
一直以来的疑问在甘草说出这句话之后，豁然而解。
原来如此。
也，只能如此。
如果是以往的她，她会毫不迟疑的说出，在天下大义面前，个人情爱不过尔尔。可是，在她亲眼见到伏枫此人之后，她却犹豫了。
“我也不知道，天下大义对我来说或许是很重要吧，可是，我却觉得这些虚名并不是全部，”良久，她低声道，声音轻如蚊蚋：“我只想做一些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情，可是，我知道，我是总有一天要去北溟的，我自己都不知道，真正到了那里之后，我能不能以一个真正冰心堂弟子的身份回到这里。”
甘草叹了口气，道：“阿梦，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吧，无论你做了怎样的抉择，我都……不会怪责你。”
她的，心意么？
陆梦有些茫然。
曾经，提及北溟的时候，她怕得整夜睡不着觉，就怕那些可怕的魔物会让她以最为凄惨的方式死去，死了之后，甚至不能埋骨于故乡。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排斥前往北溟，不那么惧怕魔族了呢？
甚至，还带着隐隐的期待。
陆梦低下头，心中有些愧疚，有些酸涩。
……
甘草沉默着，不知名的，她想起了黄昏时那一曲悠悠的琴。
她有多久，没有听过那人弹琴了？
自从来到冰心堂之中，她一直循规蹈矩地做着她的小神童，不敢有一丝行差踏错。
然而，那个名叫伏枫的青年，却偏偏是那样的恣意张扬。
他是那样出色的男子，拥有着她永远都不可能有的尖锐锋芒，那是不同于药宗弟子的尖锐与不羁，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风华。
她却也知道，他亦是温柔的。
他会耐心的一遍遍教她弹琴，陪她练习冰心堂法术，为她找来各种琴曲的曲谱。
她从来都不能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直到江南冰心堂战事吃紧，那人摔桌而去，誓死守卫那早已破败了的江南冰心堂，从此，毒宗与药宗彻底决裂。
那一年，她不过十三岁，却仿佛经过了一生一世的变迁。
听说，他在江南与妖魔为伍，四隐知晓后，宣布伏枫此人为冰心堂叛逆，人人得而弃之。
那一年，掌门紫荆为救夫君中毒沉睡，尚在稚龄的她被冰心堂长老与众弟子推举为冰心堂代掌门。
接任掌门之后，她也曾悄悄地前往江南，看着那人勇敢的奋战于第一线，看着他成为冰心堂毒宗的精神支柱，自信而张扬的说出那一句，冰心堂毒宗，与江南冰心堂共存亡，不怕死的，跟我来！
多年战斗，唯一没有磨蚀掉的，便是他那仿佛与生俱来的固执与决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知道，他从不是什么所谓的冰心堂叛逆。
四隐的惩罚，她沉默的生受着，却，从未有一丝后悔。
因为一个叛出冰心堂的男子而动心，也许便是注定了，这份小女孩儿的心思从开始的时候，便要结成死结。
他那句死守于江南决绝不悔，也就注定了，她只能默默守着这一份小小心思，以及，不知何时停歇的心之折磨，直到他或她，有一人离开这人世为止。
伏枫，对得起天地，对得起冰心堂乃至全大荒。
唯一一个对不起的人，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曾知道过。
***
陆枫变了。
他整夜整夜的泡在训练场里，只说是要准备考试，需要考量万全。可是，每每陆梦看到他，总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中带着深深的伤感与不舍，不知缘由为何，却应该跟伏枫所说的，她的病脱不开关系。
不出几天，他便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她真的得了很重的病吗？
陆梦有些不敢再想了。
她不是没有找过伏枫，可是，伏枫每次都会用她哥哥不让他说为由，将事情拖过去。
伏枫又在冰心堂勾留三天，等到甘草能够下榻走动了，以江南战事吃紧为由请辞。他离去的那一天甘草没有去，只让陆梦代自己说上一句道别。
甘草的身体依旧没有恢复完全，这日为萍絮开完了安胎药物，便嘱咐陆梦将药包给萍絮送去。
陆梦有些犹豫，却还是去了。
想来，萍絮在大庭广众之下，也不会拿她怎么样。
更何况，她自认为自己从来都没什么对不起萍絮的地方。
“嫂嫂，我来送药啦！”陆梦拿了药包，如往常一般挑开门帘笑着说道。
孰料，就在神农居几位弟子的眼皮子底下，萍絮面容狰狞的冲过来……
陆梦只觉得眼前一花，一片冰凉便就这样深深地刺入胸口。她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勉强躲开要害，握住那支短刀刀柄，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剧痛后知后觉的席卷而来，让她几乎无法思考，只能看着萍絮那因为极度憎恨而扭曲的面庞。
“你这个贱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身体里流着恶魔的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兄妹那点儿事情，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抢走我的夫君，就连我的孩子都不放过，为什么……！！！”萍絮声嘶力竭的哭喊着，尖叫着，还想再冲上前来多捅陆梦两刀，却被那几个随后赶来的冰心堂同门束缚了手脚，动弹不得，饶是如此，她依旧在不要命的挣扎着，用最难听的话辱骂着陆梦。
“你的身体里流着妖魔的血，你是个妖魔，妖魔……”
昏倒之前，陆梦的耳边依旧在不停重复着萍絮那仿佛魔咒般可怖的嘶喊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