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劫》千山日月

5、林枫

　　轿子在酒楼门口停下来，只见这酒楼门口挂着一块气派的牌匾，上书“仙客来”三个大字。
　　记得自己上次来仙客来，还是同他那一帮官宦子弟的酒肉朋友吃喝玩乐，当时韩晟贤随身带着的还不是这把描金扇，而是那时新得的一把扇子：湘妃竹做的扇骨，新科状元温久伶画的扇面。韩晟贤带着那把扇子本来就是为了炫耀一番，大家聚在一块，自然有眼尖的人看出来韩少爷手中的扇子不一般。
　　“韩大少这扇子看起来似乎格外雅致，与往日风格不同啊，想必是另有妙处。”有人明确地指出来，同行之人自然又是一番吹捧。
　　“韩兄拿的东西必然不是凡物。”另一人捧过韩晟贤掌中之扇，细细观摩一番，又道：“看这字迹倒是十分眼熟啊，怎么竟像是新科状元的字！”
　　一人道：“霍兄说得正是。咱们这位新科状元可是出了名的难以接近。自从他中了状元，找他求字的人络绎不绝，连朝廷里的大官都被他以身体不适为由挡在门外了呐！”
　　另一个声音接到：“既然如此，韩兄又是如何得到这把扇子的？快说与我们几个听听……”
　　听到众人的惊异与佩服之声，韩晟贤心里美得意得很，正欲将得扇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楚，不料竟在此时发生了一件十分不愉快的事。
　　原来是同行的张公子看上了唱曲的颜筱悦，一边听着众人赞美韩晟贤的扇子，一边背着众人拿手摸着筱悦的腰身。颜姑娘因唱着曲不好做声，那张公子便以为她也心甘情愿，又加上喝醉了酒，便更加放肆，上下其手。筱悦终忍不住，大叫了一声，手一松将怀里的琵琶摔了出去。这下正好打断了韩晟贤的话头，定睛一看原来是琴娘被吓得摔掉了琵琶，正连连道歉。张公子不知自己已经惹着了韩晟贤，兴致更高，竟想强行将筱悦带回家去。平日里这班纨绔子弟这种事做得多了，也还有人跟着起哄叫好。颜筱悦十分讨厌那位俗不可耐的张公子，这下落入这群纨绔子弟之中更是孤立无援，便急得哭了出来。韩晟贤方才被人打断，早已十分不爽，这下连仅剩的得意心情都被这哭声浇灭了，心里气闷不知拿甚么东西去来泄泄火气。找与自己较为亲近的几人问了问情况，又看看一脸悲切的颜姑娘，弄清了来龙去脉，得知是张公子干的好事，素日里本就瞧不上这张公子，便打算自己出马杀杀他的气焰。马上从怀中掏出一锭银两，吭的一声砸在桌上，给那唱曲的姑娘赎了身，当着那一大帮兄弟朋友的面，趾高气扬地对众人道：“在座的诸位兄台作证，这姑娘是我给赎了身的，我要不要她，要她做什么，她也只能听我一人的。就算是我白白地赎了她，不让她唱一支曲，送她回家去，也是我韩晟贤心甘情愿，由不得别人说三道四。”话未说完，韩晟贤拿眼乜斜着张公子道：“你要是想抢，就试试看。”这一番话说得众人顿时噤了声，因为不曾想到韩晟贤说变脸就变脸。话语掷地有声，张公子憋了一肚子气，本想回上几句灭灭他的威风，但一想到自己的爹只是一个小小的地方官员，万万得罪不起韩家，何况也不能因为一个小小的歌女而开罪了韩晟贤，便也忍耐着默不作声。但好歹自己也是个公子哥，想到被韩晟贤当众侮辱，这一腔怒火如何也无法平复下来，又无处发作，只得拂袖而去。虽然有人也想劝劝韩晟贤，给张公子求求情，但看到韩少爷这副紧绷的面孔，便也打消了主意。一场聚会就这样不欢而散。

　　想到上次的不愉快，再看到今日陪在自己身边的璧人，今非昔比，不禁暗自感叹上苍能够让自己与上官蓉相遇。韩公子摇着扇子正要抬脚迈进门槛，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门口和别人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韩晟贤刷的一下合上了手里的扇子，朝着那人嚷道：“林枫！”
　　那人回首，看清了来人笑道：“韩玫！真没想到竟然在这碰见你！你小子这段时间都干什么去了？去你府上找你却总是找不见。我妹妹都要想死你啦！”
　　似乎已然习惯了这种互相调侃的问候方式，这边韩晟贤也不客气，嘴上回道：“林枫你小子就没个正经！成日地想着闹着要女人，可别把我想得和你一样！别是你自己想我，非要借你妹妹的名！”
　　“哎，韩兄你是不知，我妹妹成天在家‘玫哥’长‘玫哥’短的，真真是烦死了！拜托你赶快把她娶到你家去吧！”
　　韩晟贤拿眼睛觑着上官蓉，忙解释道：“我娶她？这事休要再提！你又不是不知，我不愿过早成亲。再说，我和她说话加起来就没超过十句！就算是要娶媳妇，也要找一个彼此熟悉，相处得来的吧。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
　　韩晟贤又一下子打开描金扇，不耐烦地扇起来，又道：“这样吧，她要是再缠你，你就这样同她说，男儿胸怀天下，当以事业心为重，岂能纠缠于儿女私情。我不愿耽误她，让她赶紧找个好人嫁了吧。莫再等我，我只会辜负她的心意。”
　　说完这话，韩晟贤觉得这对话十分危险，得赶紧转化话题才是。便完全不顾自己朋友脸上无奈的神情，一下将挚友拽到自己身旁，手搭上对方的肩膀，转过身来，眉目含笑地向上官蓉介绍道：“蓉儿，这位是林将军家的少爷林枫，字铭珏。说起他这字来，还有段故事呢……”
　　“唉，你别又……”林枫赶忙用手堵住韩玫的嘴。
　　林少爷身手快，可韩少爷身手也不慢——“林夫人为他求了块宝玉，还用金子包了边、刻了字。他小的时候林将军命他时刻戴着，不得离身，待他长大后便因这缘故为他想了‘铭珏’二字。你说一个武将天天戴着块金镶玉算个什么样子啊？”
　　每次韩晟贤都在友人面前揭老底，林铭珏无奈，也只能是无奈。
　　上官蓉听了这些，看他两人当着外人的面互相开玩笑，心想这二人倒是好得同一个人似的，不知为何心底竟隐隐约约有些别扭了，拱手抱拳一行礼，道：“原来是武状元林公子，久闻大名。韩公子熟识的人果然是人中龙凤。在下上官蓉。”
　　双眼快速地对着面前的公子上下打量一番，林铭珏心下不禁十分赞叹。便向许久不见的朋友递去了一个暧昧的眼神，这一眼中包含着自己对于韩晟贤的理解，也有着在猜测出原因之后，对于很长时间无法与之相见的谅解。有着多年作为朋友的默契，韩晟贤自然是懂得这一眼神的含义，但看着自己朋友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蓉儿，心下便不太痛快，只得赶忙想办法妨碍他的视线。便把落在后面的小弟上官芫拉到面前对林铭珏说：“你先别急着夸我眼光好，嫉妒我身边卧虎藏龙，待我介绍完这位，再夸赞也不迟。这位是上官蓉的小弟，上官芫，年方二六，却已是熟读经史子集，虽算不得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却当得起神童的称呼。”
　　尚且年幼的上官芫哪里经受过这样的夸赞，红着脸对林铭珏行了一礼，道：“林公子好。”音调纤巧细腻，再加上粉雕玉琢的相貌，令林少爷顿生爱怜之情。
　　不禁对韩晟贤赞叹道：“上官家这两位公子，真真是钟灵毓秀之人，能结交此等标致人物，韩玫你可是大有福气的！”
　　韩晟贤心下自喜不多说。正式介绍一番，彼此熟悉之后，一行人便走进了二楼的包间，吃起饭来。上官芫虽然年幼，竟难得是上得了台面的，必定是在家受到了兄长们的教诲，举止言谈很是合乎规矩礼仪。上官蓉更是温顺惯了的，韩晟贤也不避讳林枫，仍像往常一样给他碗里夹着菜，上官蓉只管静静地吃，拿筷子时小手指翘起，真是比水葱还要水嫩！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忽有一小童上得楼来，在林铭珏身边耳语几句。众人纷纷停下手中动作，看向林铭珏。只见他起身一行礼，道：“抱歉，不巧家中有事，在下不能陪诸位吃得尽兴了，作为赔礼这顿饭就算我账上。有机会再聚。告辞。”
　　韩晟贤当然知道他家里事多，便不再多留，约定好两人再次相见的时间后，便放他走了。
　　下楼之前，林铭珏忽然转过身，用目光依次扫了一下上官蓉和上官芫，目光在后者身上逗留片刻，最后冲韩晟贤拱手一笑，便大步流星地下楼去了。
　　韩晟贤对于自己朋友这样风风火火的性格也是无奈，安慰道：“不用理会他，他就是这样没有规矩的人。”剩下的三人又接着吃起菜来。
　　上官蓉却说：“林公子此乃真性情。想必韩公子也很珍惜林大哥这点吧！”
　　一直在老老实实安静吃饭的上官芫听到这话，也不禁点头表示赞同。
　　韩晟贤微笑默认，又道：“对了蓉儿，我有件事想同你说。”
　　看着蓉儿那双充满疑问的丹凤眼望着自己，韩晟贤说道：“也没有什么打紧的，你不用紧张。其实，三个月前的这天正好是你我初遇的日子。”
　　韩晟贤喝了一口酒又接着说道：“还记得那天，空气闷热得要死，我却被美景吸引，一时误了时辰，被雨浇成了落汤鸡。然后我去你家中避雨，恰巧结识了你。”韩晟贤回望着上官蓉，似乎想要把自己的样子牢牢刻在他的眼睛上。
　　此时的蓉儿似乎也十分激动，说道：“竟才过了三月！正是了！想来我与韩大哥确是有缘，才短短三月，韩大哥不像是新交，倒像是旧识了。看来还要感谢那场雨了，让我今生也能体会一回一见如故之感。也难为韩大哥记着三月前那日。”
　　韩晟贤又道：“瞧你说的这话，与你相处的每一日我都记得，我都珍惜，我都心怀感激。你之于我，如同珍珠之于珠蚌，锦鲤之于碧波。在我心中，早已将你当自家人看待，从没有刻意生分过。或许在旁人眼中我确实是个纨绔子弟，是个说一不二的冷血商人，这些我全都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有你，也只有你！今日我已将唯一挚友介绍与你，便对你再无隐瞒了。若是你也将我当做家人一般的看待，别再叫我‘韩公子’‘韩少爷’这样生分的称呼了，叫我的字晟贤，或者唤我‘玫’可好？”
　　韩晟贤觉得这要求并不高，经历了这几月的种种，他愈加确信自己对上官蓉一心一意的心。看着蓉儿从最初的生分有利到现如今与自己嬉笑打闹十分亲近自然，韩晟贤十分有自信，就算是块冰也该被自己捂化了吧，便期待地看着面前之人，等着那一声轻柔的“玫大哥”从他唇齿间吐露出来……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一直都温顺可人的上官蓉竟脸色忽变，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的，顷刻之间就换上了一副冷漠拒绝的神情。看到这番举止形容，韩晟贤怎能不懂？上官蓉是那种脸上藏不住的人，心里想着什么，脸上就挂着什么，心里一下就凉了，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一片痴心就要被辜负了。
　　害怕又急迫地，韩晟贤执着在这一问题上，不死心地继续说道：“蓉儿，你就叫一声给我听吧！”
　　换来的依旧是沉默。上官蓉只是直直地盯着桌子，蹙着眉，铁了心一般不愿直视韩晟贤，“我不愿，我们还是说些别的话吧。”
　　方才还是温柔可人的模样，怎料他翻脸比翻书还快？韩晟贤大吃一惊，生怕是看错了人，回错了意。可想想自己这三月来的所作所为，无一不能算得上是用心至极。韩晟贤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仔细回忆一番，胸中便蹿起一股气焰，这股气焰一旦升起，便难以消散平复下去，非得要闹将一场才能甘心。
　　韩晟贤又气又悔，气上官蓉不能遂了自己的心愿，悔自己猪油蒙了心，没有像平常一样再对上官蓉包容怜惜，不愿轻易退让，打定主意要从那紧闭的唇瓣中撬出一句话来。从未失败过，无论做何事，韩晟贤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判断，谁料却在上官蓉这里栽了跟头！一步步的苦心经营，一点点的关爱宠溺，韩晟贤自认已经打起了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千方百计地对他好。头一次，韩晟贤想要经营的，不再只是买卖，而是一份真心！看着上官蓉脸上的抗拒、矛盾与痛苦，韩晟贤若说是不心疼才是假的呢。
　　——我心疼你，可谁又来心疼我呢？
　　干脆狠下心来，将筷子往桌子上狠命一摔，右手攀上对方的脸，扳过来冲着自己，一字一句道：“你看着我……我自认已对你尽了十二分的心意，若是有哪里对你不住，你且全都说出来，冲我发火我绝不生气。但若是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拒绝，我只向你讨一句安心。你连这点都不愿给我么？”
　　没想到会听到这番话，上官蓉竟也急了，冷笑道：“呵，竟是我的错了？你韩大少自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都是我的不是，我的心意哪里用的上你来东管西管的？你……你离了我罢！”
　　韩晟贤被这句话噎住，白白长了条八面玲珑的舌头，此刻竟说不出话来，“……我……我竟没想到你上官蓉是这样一个忘恩负义之人，我倒要看看你能清高到哪里去！”
　　话音未落便用左手抓住他的手腕，气急败坏了，“今日你若是不叫我一声，就别想走出这个房门了！”话音刚出口，韩晟贤就知道自己话说得太狠，想后悔却已经覆水难收。
　　被禁锢着的上官蓉忽然死命地摇起头来，妄图远离他。就算是蹭红了手腕也不打算停止挣扎，“不要！我不叫！”拒绝的声音十分坚决，竟渐渐转成了哭腔！
　　哭声越来越大，从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像是被父母冤枉了的孩童，有天大的委屈。
　　韩晟贤犹如被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泼了一遍一般，被这阵势吓得不知所措。看到捧在手心里呵护了这么久的人被自己吓得嚎啕大哭，内疚自责得要死，恨不得抽自己几下才解气。立刻就想要把受到委屈的人搂入怀中，正准备有所动作，却被上官蓉瞧出了意图，连忙后退几步，死命地拒绝。
　　韩晟贤甚是慌张，赶忙劝道：“蓉儿，我错了！你别哭了！我求你了！”
　　“我不再逼你！你别哭了行么？”
　　“是韩大哥不好，都怪我！你别哭得这么大声，歇口气吧！”哭声并没有减轻，似有绵延不绝之势。
　　韩晟贤急得直跺脚，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早在一旁呆住的上官芫一下回过神来，一把抱住自家兄长，用帕子为他擦拭泪水，皱着眉头对韩晟贤说道：“韩公子，你别再逼我二哥了，他是不会说的。以后我喊你玫大哥好么？”
　　“唉，你也不明白！求你别再逼他了！”
　　“二哥，你也别哭了，哭碎了一颗心又给谁看呢？”
　　韩晟贤以为他在讽刺自己，自然不敢多说。
　　上官芫又说道：“可是这身体是自己的，哭坏了身子可不还是咱自己遭罪嘛！二哥，你可得振作起来啊！大哥要是知道你哭成了这个样子，又得心疼了！”果然提起他大哥是有些用处的，上官蓉倒是呆愣了一会子，哭声小了许多。
　　韩晟贤赶忙打蛇随棍上，趁势说道：“小弟说的是。蓉儿你可别再哭了！再哭就是要折我的寿了！你就算不听我的话，也要为你弟弟着想，为你自己着想啊！蓉儿我真的错了！我发誓再不迫你！你原谅我好吗？”
　　折腾了半天，上官蓉才止住了哭声。哭肿的一双眼睛再没看韩晟贤一眼。韩晟贤只得灰溜溜地把兄弟二人送回家，也没敢逗留，立马回了韩府，心下不是滋味。好几天都没敢再踏入上官家半步。

　　那时的韩晟贤并不知道，上官蓉其实并不是一个爱哭的人。
　　那时的韩晟贤对待感情很天真，以为自己对人家一片赤诚，别人对自己自然也是毫无隐瞒。
　　那时的韩晟贤不明白，这世上还有比生意更难谈的事情。

　　啊，又改了，这次绝对不会玛丽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