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劫》千山日月

20、赌局

　　自那次入宫面圣已过了月余，宫里和韩家两厢无事，韩晟贤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韩晟贤这日打算审视新近到手的锦宣祥，哦不对，锦宣祥被韩晟贤已被重新装裱一番，改做福瑞轩的分店了。打早上起来，韩少爷嘴角就翘得老高，大摇大摆进了铺子，巡视一圈之后，便有掌柜来献礼——竟是前任老板私藏的一匹布！原来韩晟贤虽然把前任掌柜搞得丢盔弃甲，却没有借此为由牵连其他员工。这锦宣祥垮台前曾驱散众员工，韩晟贤不仅将他们召回，更是给他们涨了工钱。这样做，一来韩晟贤不会被人们议论唾弃，二来，锦宣祥交给故人来经营毕竟比较顺手，三来又收买了人心，韩晟贤很快便成为了众人心目中的大善人。
　　——韩晟贤从掌柜手中接过布匹，揭开包裹的红布，原来是一匹黝黑如墨的布料，拿到阳光下面一看，竟然还有些微的反光，原来这布上面竟然绣满了花纹！虽有花纹，却不夸张，仍保持了布料原本的轻薄，而花纹又平添了雍容和尊贵，肃静内敛、低调奢华，韩晟贤觉着用这么匹布做衣服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于是韩晟贤心情大好，又在铺子里环视了一圈，翻了翻新账本，觉得没什么大问题，与新掌柜聊了几句，便出了铺子。
　　过了几日，衣裳便做好了，送到韩府。韩晟贤便在自己屋中试穿了起来。
　　为了契合布料的稳重，韩晟贤特别要求裁缝尝试与平日不同的款式，没想到穿在身上效果竟是出奇的好。韩晟贤特意嘱咐要把袖子做得大一些、长一些，下摆也是更为宽敞了。为了配合衣物整体低调内敛的风格，又将穗子、玉佩、平安符等一干物什全都除了去，挑选了一条墨黑腰带，系在腰上，又在头上系了一条纯黑抹额，更显得洒脱飘逸了！韩晟贤喜欢色彩华丽的衣饰，纵使是用纯色布料裁衣，也定要绣上纷繁复杂的纹饰的。这京城里的公子哥小姐们也都爱看韩大少每日穿着不重样的衣服，纷纷效仿起来。韩晟贤还记得初见上官蓉时，他只穿了一件青衣，束木簪，不着修饰，半份艳丽也无，这么个朴素的身影，却深深刻在了韩晟贤的心上，他头回觉得这世上还真有不着修饰却惊艳的人物。后来与上官蓉打趣时说自己定是喜爱热闹的人，才喜欢风格繁复色彩艳丽的服饰。上官蓉却道：“你哪里是喜爱热闹了，只是害怕孤独罢了。”真怪了，韩晟贤第一次被人如此评价，竟觉得内心一直在渴望这个答案似的。
　　不禁忆起往事，韩晟贤抿嘴笑着，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这次便遂了你的愿，我也穿一次素衣，做一回孤单人罢。”俗话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穿了这样一身“与众不同”的新衣裳，韩晟贤也免不得自我欣赏一番，无奈铜镜太小，转来转去也看不清全貌，倒是对自己齐齐整整的发髻不满起来。等不及唤来梳妆的婢女，自己动手解了发簪，将齐肩长发随意一披，鬓边两缕细发随手挽了个结，真真如墨色的瀑布一般！远远望去，竟不知哪里是衣料哪里是束辫了。
　　正摆弄着呢，只听门吱呀一声开了，回头一看，原来是林铭珏来了。提着一包糕点，沉甸甸的。
　　“呦呵！我这是来的不巧了。”林铭珏看着面前一黑到底的韩晟贤，忍不住笑出了声。“大白天的，韩兄穿这身夜行衣是要作甚？虽说这身衣服倒也的确潇洒帅气！”
　　听完林铭珏的夸赞，韩晟贤心中自是得意，表面却还要装出往常的镇静沉稳。绷着嘴角，做出一副庄重的样子，道：“怎么样，被某的风流倜傥折服了吧？睁大你的眼睛瞧瞧，这可不是夜行衣！这纯墨色衣料可不是寻常人家能买得到的。美人还不赶快以身相许？”
　　“我呸！也不知道是谁跟个快要出阁的大闺女似的，穿件衣服还要照三遍镜子。要不，本少爷委屈点，收了你做小妾得了？”
　　“小爷我这是俊美无俦，你个登徒子拿甚么与我相比……”
　　“是是是，在下的确比不了玫兄的厚脸皮……我从宫里得了些糕点，总共只有两包，给小妹留了一包，这一包就给你拿来了。”
　　“笑话，我这里什么没有，怎么就稀罕你那宫里的糕点了？”
　　“是是是，韩大少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尝过。这不是……我想着小孩子喜欢吃嘛……”
　　韩晟贤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装作疑惑的问道：“我这里又没有小孩子？你这是要送给谁讨巧呢？”
　　林铭珏涨红了脸，道：“我且问你……过会儿你是不是要去上官家？”
　　“哦——我道是给谁的呢，原来是给三弟的！我说，你怎么不自己送过去呢？”
　　“……不是……不只是给芫儿尝鲜的，蓉哥不也是半大不小的孩子么……”林铭珏不知脸红，连说话也磕巴起来。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你放着吧，某肯定为你送到。”
　　“可千万别隔夜送啊，御膳房刚做好的，明日吃口感就不好啦。”
　　林铭珏又叮嘱了几句话，便又回去忙了。

　　这厢送走了林铭珏，韩晟贤这屋中又冷清下来。几日未见上官蓉，他觉得自己心里住着一只磨牙的小老鼠，痒痒的，迫不及待地正要抬腿出门。提着糕点正要向外走，忽然停住了脚步，转念一想，改了主意——自己在黑夜中突然“拜访”，给蓉儿一个惊喜，似乎更好些。于是便打定主意等着黑夜到来。
　　起初，韩晟贤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没有呆上几分钟，就按耐不住四处走动起来，活动活动腿脚，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就又走到了镜子前，上下左右细细打量一番之后，方才满意地走回座位上。这样来来回回反复几次，才等到天渐渐转黑。
　　天终于完全暗了下来，这次，韩晟贤可算是体会了一次“盼星星盼月亮”的等待滋味。不想惊动任何人，韩晟贤选择了一条僻静的小路，悄悄出了后门，行至大街，忽地施展起轻功来，夜风清冷，衣袂飘飘，黑发当风，行若鬼魅。韩晟贤感叹道，自己真是许久都不曾如此畅快地行走过了！若不是为了林铭珏的小心思，提着一包糕点，或许韩晟贤会觉得更加痛快些。目力所及之处，看到一片仍显苍凉的梅林，韩晟贤明白，终点将至，速度慢了下来。
　　轻车熟路疾行至宅院后门，韩晟贤一个纵身，飞跃围墙，暗自嘲笑起自己这种强盗贼子的行径来，一个不小心，落地刹那差点踢翻了地上的花盆。幸好韩晟贤眼疾手快，将花盆扶稳，才没有发出声响惊动了人们。稳定思绪，便悄悄地向上官蓉的住所走去，蓉儿的屋子距离后门不慎遥远，韩晟贤本打算“出其不意”，却忽然被地面上的人影吓了一跳。稳定好心绪，顺着影子向源头看去，发现不远处一座凉亭，一人独立于凉亭之上。月光如水，那人沐浴在月华之中，状似天外飞仙。韩晟贤看着那人一动不动的样子，心下骇然，以为自己偷偷摸摸的行径被那人看了个透，正等着自己自投罗网呢。待细细打量一番之后，才放下心来，因为那人，正是上官蓉！静静望去，蓉儿斜倚栏杆，似乎是睡着了，一想到这，韩晟贤早就忘记了自己要给蓉儿一个惊喜的打算，转而担心起来，蓉儿这么体弱的，怎么在这风口就睡着了，待会受凉又要闹头疼了。心头急躁，也顾不上其他的，提气运功，几个箭步，冲到这个二层楼高的凉亭上来。侧身一跃，进入凉亭，正好看见保持着凭栏侧卧姿势的蓉儿。月光如雪，洒下一片白茫，浸润在此等月色中熟睡的上官蓉，肤若凝脂，更显得娇羞可爱，韩晟贤心中一动，目光好似中了魔咒一般，不愿离开一分一毫。将糕点悄悄放在亭中圆桌上，情不自禁的，韩晟贤伸出手，轻轻抚摸起蓉儿的面庞。
　　就在这时，蓉儿忽然哼了一声，动了动手臂。韩晟贤心下骇然，迅速调转方向，背对着上官蓉快走几步，好像做错了事情又害怕被家长责怪的小孩子一样，心跳个不停。上官蓉当真醒了，不是被他吵醒，却是被夜风冻醒的。朦朦胧胧之中，正准备下楼回房的上官蓉忽然看见一抹黑色，黑发披肩，黑衣黑靴，似乎要融入浓浓的夜色之中。那一瞬，上官蓉脑海中一片空白，似乎尘世也要离自己远去。背对着他的韩晟贤正在为他发现了自己而暗自欣喜，期待他要做何动作，没想到下一秒自己竟然陷入了怀抱之中！上官蓉双臂揽住面前之人的腰，整个人都贴到他的后背之上。韩晟贤感受到他抱着自己的双臂传来的力量，炽热，热烈，却又显得绝望！那一秒，韩晟贤呆住了，因为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这样的拥抱。
　　黑暗中，上官蓉的嘴唇一张一合：“梅哥，我等你等得好苦。”话说到末尾，似乎都沾染上了哭腔。
　　话语是痴情的话语，拥抱是眷恋的拥抱。不过，此刻被上官蓉抱住的韩晟贤却没有一丝欣喜，因为他觉得，这样的上官蓉是自己从不曾见过的，陌生的蓉儿。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韩晟贤下意识地不愿转头，不愿给上官蓉看清自己的模样，似乎这一转身，蓉儿会再次堕入失望的深渊，而自己，便要亲手写下注定的结局，证明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会错了情，表错了意，爱错了人。
　　但自己如何能不转身！这个拥抱本就不属于自己，又何必贪恋？那么这个人呢，他又属于自己么？
　　韩晟贤握住扣在自己腰身上的双手，转过身来，黑衣黑发在夜色中颤动，又停止。上官蓉正视眼前高大的男子。
　　韩晟贤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的，本来打算以平日里的一贯姿态，扬着嘴角，没心没肺地笑着，开个玩笑说句“没想到蓉儿这么想我”来了解这场尴尬，可玩笑的话语还没说出口，便被上官蓉眼神中流露出的震惊和悲伤硬生生地堵在了喉咙中。
　　戏终是会落幕。这次，站在舞台上的人竟成了自己。可悲的是，自己，原来只是个替身。这个替身，却不知道自己扮演着替身的角色，竟异想天开地以为，蓉儿也是喜欢自己的。
　　一场精心准备的惊喜竟演变成了残酷的审判，韩晟贤没想到自己一直以来期盼的竟是这样的结局，也没想到判决的方式是如此的冷酷无情。面对彼此，二人都呆滞了，上官蓉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安，另一丝感情究竟是歉意还是别的什么，韩晟贤不在乎了。先做出动作的，是韩晟贤，在呆滞的那一秒钟，昔日情景如闪电般在头脑中呼啸而过——最后竟是释然。韩晟贤向后挪动双脚，转身，飞身下楼，投入夜色中，动作一气呵成，决绝。身后的上官蓉仍是维持着方才的震惊，他无法得知看似毫不留恋的韩晟贤内心究竟有多痛。永远高高在上的韩晟贤，第一次付出真心的韩晟贤，从不会输掉的韩晟贤，平生最重要的一次赌博却是一败涂地，输得片甲不留，输得死心塌地。错就错在，不该拿出自己一颗真心去赌，赌他的真心相待；不该在付出了千金难买的真情后，才发现给错了对象。韩晟贤永远不知道，上官蓉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情绪，竟是如此椎心泣血。
　　暗夜无边，凄凉透骨，神情萧索，魂魄寂然。同样的夜，两颗相距万里的心，竟同时感到了痛彻骨髓的悲伤。

　　黑夜再长终有白日照亮，死寂的心可否能复归明亮？再睁开眼时，韩晟贤发现自己竟然是趴在地上的，一只脚还在房门之外，保持着被门坎绊倒的姿势，如此狼狈，还是头回，所幸无人发现。已经全然忘记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了，韩晟贤甚至希望能够忘记昨夜的全部，可是身上紧紧包裹的黑袍，地面冰冷的触感，沉重疼痛的额头，全都证明着昨夜发生的一切。
　　韩晟贤站起身来，方才发觉全身如脱力一般，不大灵活的拖着酸麻的双腿，关闭房门，走到床边，看了一眼平整宽大的床，放弃了翻身上床的念头，竟一下子坐倒在了床边，背靠着僵硬冰冷的床沿，以双手抱膝的姿势取暖。头颅垂下靠在膝盖旁，恍恍惚惚似乎又要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