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劫》千山日月

1、星变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楔子

　　应朝二百八十四年七月十四，宜安葬、祭祀、祈福、拜神求子，忌安床、动土、冠带、求医治病。
　　是夜，国师夜观天象，忽见紫微星于夜空大放光芒。天有异象，不知吉凶，国师心生疑惑，欲焚香祝祷、卜问凶吉，忽见星子光芒逐渐黯淡，复被乌云遮挡。待乌云散尽，只见流星划过夜空，如同一点火星，悄无声息消散殆尽。夜空重归平静，异象不复存在，国师才惊觉大事不好——因为方才那颗流星，便是紫微帝星。
　　紫微帝星陨落，乃国之凶兆。恰逢大旱，百年一遇，应朝百姓叫苦不迭，民间流言分生，似乎改朝换代乃天命所趋；更有土匪草寇趁乱危害人间，以致民怨沸腾。自紫微帝星陨落之日算起，只几个月的光景，本应是一片歌舞升平的大好气象，却落得个国库亏空、民不聊生的地步。权臣结党营私，凌驾于皇权之上，各路豪杰揭竿而起，国家终于陷入动乱。
　　起义军势如破竹，应朝气数将尽，皇宫内外草木皆兵。
　　应朝乃是极其笃信星运的王朝，可到了如此紧要关头，皇帝既不带兵亲征平息叛乱，也不开仓放粮解百姓疾苦，却一门心思琢磨皇室到底如何得罪了紫微星君，以至星辰陨落、国运动荡。在此危急存亡之时，应朝皇室人人自危，皇族中人、皇室亲信，乃至当朝大臣，无一不为自己寻好后路，只待起义军占领皇宫，把握时机拥护新帝。皇帝人心散尽，却不理世事风雨动荡，只整日流连于国师处，斋戒焚香，虔诚祈祷，祈求上天降下启示，助他救国于水火之中。大厦倾颓尚且需要些时日，应朝竟在这般狂风暴雨中飘飘摇摇撑到了第二个年头，不过也仅限于此了。
　　应朝二百八十五年二月十五日，应阳帝登基的第九个年头，京城起义军会师京城已经月余，万事俱备，欲逼宫谋反。宫内乱作一团，应阳帝眼看大军压境，方才恍然大悟，然为时已晚。只把百姓生死抛诸脑后，最后一点心思全都用在皇家上上下下几十口性命上。一代天子走投无路，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上天。待沐浴净身焚香祝祷后，应朝的末代帝王屏退仅剩的几个宫人，最后一次走进皇族禁地。
　　二皇子时年五岁，机敏聪慧，正是爱玩的年纪。若是太平日子里，身边总少不了十几个宫女内侍服侍左右，但在这人人自危的日子，侍从们早就不知躲到哪里保命去了，只剩下最忠心的几个还愿意跟着这位什么都不懂的小皇子。宫里四处有人在奔跑，不知哪里又冒了烟起了火。
　　唉，皇帝是指望不上了，小皇子可怎么办哟——赵嬷嬷拉着二皇子的手，颤巍巍地朝瑾妃的寝宫走去，正准备让瑾妃拿个主意，不如将皇子连同小太监一起混出宫去。可一个不留神，赵嬷嬷就和一个忙着逃命的小太监撞上了，珠宝首饰噼里啪啦撒了满地，真把赵嬷嬷气坏了，可等到她把那没大没小的小太监数落一通以后，哪里还看得见二皇子的影子了？
　　二皇子才五岁，还是不懂事的年纪，这天他依旧自顾自地玩耍，没觉得有大事发生，更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已经命悬一线。他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为何大家都忙忙叨叨的，平日里跟在他身边的人排成一队看不到尾，今天倒好，终于清净下来。他便趁乱挣脱了赵嬷嬷，跑到墙根旁边捉蛐蛐儿去了。蛐蛐儿跳走了，小皇子跟着走两步，又被别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就这样朝着皇宫深处越走越远。一路涂涂画画，走走停停，也不知走了多久，正巧看见久日未见的父皇，他便在后面偷偷跟着。
　　应朝最后一个皇帝——应阳帝来到皇宫一处隐秘角落，宫人大都行色匆匆，纷纷逃命去了，哪有功夫理会这将死的皇帝要去什么地方呢。只见应阳帝从身上摸出把钥匙来，打开一扇石门，他丝毫没有发现小皇子其实就跟在身后。
　　二皇子从未到过这个地方，一时只觉周遭摆设布局十分新奇有趣。眼看他的父皇就要消失在石门之后，便赶在石门关闭之前偷偷遛了进去。石门后面是一间内室，四壁皆为石头，想来这间石室本由石洞改造而成。内室中央供奉着什么，黑黢黢看不真切。走近些才能看清，那里供奉的竟是一块巨石。
　　应阳帝躬身跪下，将自己头上的金龙乌纱冠摘下来供奉在巨石之前，叩首三下许愿，愿以大应朝几百年基业和他身为真龙天子的性命换皇族一条活路，应朝到了他这一代，人丁稀薄，公主皇子一个巴掌就数的过来。应阳帝走投无路，只盼自己辛苦供奉了三十多年的上仙能显灵，给他几个子嗣一条活路，哪怕只为应氏一族留下一点血脉也好。
　　小皇子悄悄躲在后面，他虽然不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意味着什么，却觉出父皇在做极重要的事情，便没有胡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黑暗的角落里呆着不动，张着嘴巴看着父皇三跪九叩首。他瞧见他父皇眼角一道水光闪过，他却不知道那是他父亲的眼泪。
　　应阳帝发完愿，静候一旁，期待上天降下启示。
　　可陨石并无动静！依旧黝黑笨重地躺在祭台之上。应阳帝仰天长啸，欲哭无泪，才是真正的心如死灰了。一切自有定数，而上天没有给他改变定数的机会。仪式完毕，应阳帝理好仪容，收敛悲哀神色。他从容走出石室，去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他的步履缓慢而坚定，带着末代帝王的凄凉与庄重，石门外面，等待他的是不可避免的流血牺牲与朝代更迭。
　　直到皇上走了出去，小皇子才拍拍屁股从角落里站起来。注意力全被那块巨大的石头吸引过去了，他根本没注意到厚重的石门已在身后缓缓阖上。在这般狭窄黑暗的环境中，二皇子竟没有害怕，他不错眼珠地盯着那块石头看，皱皱眉头，好像能看懂什么似的。说不明白，他只觉得那东西对他有巨大的吸引力，便迈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步子，朝陨石走去。幼童心性驱使，小皇子伸出手想要触碰一下这个坚硬巨大的石头。谁知手指刚刚接触陨石表面，便有一道紫光忽地闪现出来。没有防备，小皇子硬生生地被这亮光闪了一下，紫色照了满眼，像是有人忽然在他耳边擂鼓似的，他吓了一跳，晕了过去。紫光一闪而过，顷刻间石室重归平静，而小皇子倒在了石头前。死一般的寂静过后，只见那石头周身又散发出万丈光芒，嗖的一声，似火石点着的声音响起，小皇子竟不见了！
　　石室之外，有几名宫人因跟丢了皇子乱作一团，偌大皇宫也只剩这几个人忠心耿耿，愿意和主子一道赴死了。他们在皇宫里到处寻找，为本就混乱的局势更增添了一份不安。
　　消息终于传到应阳帝那里。皇子失踪？只怕是被乱贼掳走了吧。这位痛失家国天下的皇帝忍不住心头愤懑，几欲落泪。他本想加派人手继续里里外外地搜寻，可一来身边早已不剩下什么人了，二来若是只寻到一具尸首，倒不如不找的好。
　　应阳帝正在黯然神伤的工夫，听得一人大叫：“找到了！在后花园这！”众人呼啦啦涌到声音源头，竟真的是小皇子！应阳帝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跌跌撞撞跑过去瞧个仔细，果然是自己的二儿子！二皇子原来只是在宫里走丢了，应阳帝才放下心来，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帝王身份，一把将昏迷不醒的孩子抱在怀中，带回去治疗休息。
　　不多久，只听得响亮的哭声，原来是小皇子醒了。皇后在旁侍奉，禁不住泪水涟涟。众人一边劝慰皇后，一边又忙着确认二皇子的情况，询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惜皇子却只是哭，连连摇头说什么都不记得了。一听这话，众人议论纷纷，只怕这皇子在宫里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吓傻了。可怜二皇子这么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怕是以后要一直痴傻下去了。可转念一想，大家都是将死之人，这孩子也难逃一死，若没了心智，恐怕到了紧要关头反而忘记恐惧为何，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后来的事，正如史书所记载的那样，起义军攻陷京城。各路首领闯进皇宫，一剑削去应阳帝首级，后宫嫔妃或杀、或俘或贩卖为妓为奴。也有那些机灵的宫女和妃子，哪里管的上“好女不侍二夫”的训诫，摇身一变，从老皇宫住进了新后宫，依旧享受她们的富贵荣华、万人敬仰，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奇的是，这些乱世枭雄为夺皇位又打作一团，新朝建立之初局势动荡，新皇根基未稳，便也腾不出功夫去考虑前朝皇子死活。等到局势安定下来，已是几年之后了，此时的皇帝再想起来找寻前朝皇子，却一点线索也无。
　　据当时被俘宫人所述，大皇子六岁，是个药罐子，打出生起就病恹恹的；二皇子才五岁，本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谁料在宫里不知撞见什么中了邪，成了个傻子。新皇顿时放了心，这两个家伙，只怕是扶不起来的阿斗，恐怕他们的倒霉昏君爹刚咽气，就活不下去了吧。
　　旧朝覆灭，新皇登基，改国号兴。前朝皇室崇尚黑色，新皇觉得晦气，便将黑色改为红色，以橙黄代真龙。重制龙袍龙冠，皇宫内外粉饰一新，黄瓦红墙，妄图用歌舞升平粉饰当日的哀鸿遍野。

　　重新改了。嗯，又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