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角欢》蔺月笙

71、第七十一章

　　六月芙蕖艳艳，凉风从院子里吹进来，掀动帷帐，拂过散乱的发丝。
　　纤长的羽睫颤了颤，小宝睁开眼睛。
　　傍晚了……他翻了个身，揉着眼睛从卧榻上坐起来，望着窗外一时失神，还没有从梦里完全醒过来。
　　小猫儿从帘帐后面钻进来，“小宝哥哥，吃饭了。”
　　“哦。”小宝应了一句，眼睛还是望着外头。
　　“小宝哥哥？”小猫儿坐到他脚边，疑惑地叫他。
　　这一觉着实睡得太久，初夏的天气好似迷魂药，叫人浑身软绵绵的，怎么也不得劲儿，整日都打不起精神来。
　　小宝打了个哈欠，慢腾腾把腿挪到地上，躬下身子穿鞋。
　　“哥哥快点。”小猫儿忍不住催道，“太太都坐好了。”
　　太太说的自然是方晏修新娶的娘子，左相许圉师的侄女姚映雪。这位太太虽不至于刻薄，但也毕竟有着大家之后的自矜，总归不大好亲近。
　　小宝不太喜欢这个太太，听到小猫儿提起，索性又往榻上一倒，“那我不吃了。”
　　“哎呀哥哥！”小猫儿拉他。
　　小宝不为所动，甚至闭上了眼睛。
　　小猫儿怎么也劝不动他，只好回去饭厅，小声告诉方晏明。
　　方晏明听完，拍拍小猫儿，示意他先下去。
　　“小宝有些不舒服，哥哥嫂嫂你们先开席吧，我去看看他。”方晏明笑道，欠身离席。
　　身后传来姚映雪的嗔声：“吃饭还要三请四请，倒真把这里当自己家了不成……”
　　方晏修无奈笑笑，“先吃吧。”
　　方晏明抿了抿嘴唇，到底没说什么，往厢房去了。
　　他踏进屋里，还听到小猫儿在哄小宝：“哥哥你别睡了，吃饭吧……”
　　方晏明走过去，看到侧卧在榻上的人儿，面冲木窗背对自己，好似在同谁生闷气。
　　小猫儿站起来，“二少爷……”
　　“你去吃饭吧。”方晏明道。
　　打发了小猫儿，他坐到榻边，笑道：“怎么不来吃饭，真是个贪睡的小懒虫，我叫厨房重做些送过来？”
　　小宝背对他，撅了撅嘴，不回答。
　　方晏明于是坐得近了些，拍拍他的胳膊，柔声问：“怎么了？”
　　小宝一滚，趴在榻上，脸埋在枕头里。
　　“小宝？”
　　枕头里传来委屈的声音：“我想回家了。”
　　方晏明一怔，把他掰过来，看到他红了的眼睛，顿时一阵心疼。
　　小宝瘪瘪嘴，难过地又把脑袋埋进枕头里，呜咽道：“我想回家，我想我娘。”
　　方晏明内疚不已，哥哥婚宴后，小宝就被太子赶出了宫，不管王焯殷怎么恳求，太子都不许宫里再多住一个闲人。方晏明立刻将小宝接回方府，想要代替王焯殷照顾他。然而小宝在这里住的一个多月里，他没有能缓解对方的忧愁，反而因为家里多了一个嫂嫂，而让小宝这个“外人”受了一些委屈，连方晏明自己对着这个嫂嫂都不敢像从前在家里那般自在。
　　哥哥已经成婚了，他这个弟弟或许应该搬出去，而非“寄人篱下”。
　　他深吸一口气，摸摸小宝因为哭泣而濡湿的鬓角，轻声道：“我送你回家？”
　　小宝顿了一下，又不说话了。
　　方晏明自然知道他心里在犹豫什么，小宝生王焯殷的气，但又舍不得他的蜀蜀。
　　晚风吹来一丝凉意，白日的炎热缓缓退去，敲门声打断了二人各自的思绪，小猫儿在门外怯怯问：“二少爷，老爷让我送晚饭过来。”
　　“进来吧。”
　　小猫儿提着食盒小碎步跑过来，一样一样将里面的东西摆到桌子上，瞥到小宝还趴在榻上不动，担忧道：“二少爷……”
　　方晏明道：“你的小宝哥哥哭鼻子了。”
　　小猫儿立刻跑过来蹲到小宝身边，伸手去摸他的脸，果然摸到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哥哥你怎么哭了！”
　　小宝发出呜咽：“呜呜……”
　　方晏明拍拍小宝的背：“哭累了没有？起来吃点东西再继续哭，嗯，我看看，小猫儿拿了水晶鹅掌过来，你不吃我可吃光了啊。”
　　水晶鹅掌是小宝新近喜欢上的一道美食，闻言抽泣声断了一下，似乎在判断方晏明的话是真是假。
　　“真不要？”方晏明作势起身：“那我一个人吃了。”
　　小宝哽咽道：“要、要两个。”
　　方晏明失笑，摇头叹息，将鹅掌端过来，“先坐起来。”
　　小宝慢腾腾坐起来，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他拿袖子胡乱擦了擦，就伸手拿起一只鹅掌啃了一口，鼓着脸慢慢啃。
　　方晏明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替他擦干净脸，“好吃吗？”
　　小宝点点头，吸了吸鼻子。
　　小猫儿道：“二少爷，你也吃点吧。”
　　方晏明一双眼睛都留在小宝身上了，略略道：“嗯。”
　　小猫儿失落地低下头去，将小方桌架到卧榻上，又重新将菜肴从桌上挪过来。
　　两人面对面吃完饭，小猫儿将桌子撤下去，方晏明倒了杯茶给小宝。小宝喝了，然后打了个嗝。
　　怕他又想起伤心事，方晏明挑起话题：“池子里的红莲都开了，一起去看看？”
　　小宝每次吃饱了就不愿意动，发懒道：“不想看。”
　　“你一整日都关在屋里，要发霉长虫子了。”方晏明笑道，“不看莲花，那带你出去逛夜市好不好？西市新来了鄯善国的商人，牵了骆驼队，可以让人骑。”
　　小宝有点渴望地咬了咬嘴唇，骑骆驼这件事吸引了他，半晌点头道：“好吧。”
　　方晏明带他出了门，小猫儿倚在门口看着二人走远的身影，黯然垂下了眼帘。
　　长安的夜市喧哗热闹，连成一线的光路串成四通八达的蛛网，蛛网之下，各色人群游街串巷，招徕声、吆喝声、鼓乐声，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
　　两个清丽俊俏的公子哥走在路上，自然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方晏明一路护着小宝，看到有花娘想拉他，就拨开手挡了去，看到路人快要撞上他，就拉了小宝往自己这头走。
　　小宝目不转睛地欣赏一路的风景，那些戴着铜铃妖娆起舞的胡姬真美丽啊，蒙着面纱怀抱琵琶的歌姬声音真美妙啊，还有络腮胡的西域大汉含了一口酒往那火把喷去，顿时惹得人群一阵尖叫。
　　他左手举着一个糖苹果，右手握着一串羊肉，方晏明还一路拨着新鲜的葡萄往他嘴里喂，好不惬意。
　　吃饱了肚子，他的目光又被高大的骆驼队吸引去了。
　　鄯善国的男子用怪异的中原话吆喝：“骑骆驼，骑骆驼，五十个铜板骑一次。”
　　这个价格不算便宜，许多孩子眼巴巴望着骆驼，却不敢开口让爹娘掏钱坐一回。
　　方晏明牵着小宝走到驼夫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串铜板，“牵一匹最好的来。”
　　“我要骑白的那个！”小宝指着队伍最前面的那只喊道。
　　“好嘞！”驼夫接过钱，解了那匹白骆驼的缰绳牵过来。
　　骆驼安顺地跪下，小宝等不及地跨上去，爹教他骑马教了那么久，他唯一学会的就是翻身上马了。
　　驼夫拍了一下骆驼，骆驼撑起蹄子一下站起来，小宝身子摇晃了一下，连忙抓住缰绳稳住，得意洋洋地望着众人。
　　“小心一点。”方晏明忍不住道。
　　小宝满心欢喜，压根听不到他的嘱咐，骆驼高大的背让他能够看到别人的头顶，围观人群歆羡的目光和啧啧感慨让他觉得得意极了，神气地扬着下巴，露出骄傲的笑脸。
　　方晏明看他终于笑了，心里不由松了口气。
　　驼夫招手唤来自己的儿子，让他牵着骆驼，带客人慢悠悠在街上走了一圈。小宝挺直了腰，觉得自己像身系大红花的新郎官，接受路人的目光洗礼。
　　骑完骆驼，又去看变戏法，足足玩到宵禁时分，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回家去。
　　小宝怀里抱了一堆玩意儿，有面具有糖人，还有一串彩珠子。他把面具戴在头顶，伸出舌头舔了舔糖人，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
　　方晏明一整日的辛苦，换来一个无暇的笑，便是值了。
　　两人说笑着从后门溜进方府，方晏明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牵着他矮下身子悄悄从檐下经过。
　　小宝怀里的东西抱不住，有些跟不上他的脚步，不防提到转角处的台阶，手里的玩意儿乒呤乓啷洒了一地。
　　对面的屋里亮起灯来，细碎的抱怨声响起，而后门开了，方晏修披着外衫，皱眉走过来，小声问：“怎么回事？”
　　方晏明立刻道：“对不起哥哥，我带小宝出去逛夜市，回得晚了，吵到你和嫂嫂歇息了。”
　　小宝也耸搭着脑袋，小声道：“对不起。”
　　屋里传来姚映雪的声音：“都什么时候了……”
　　方晏明脸微红，小宝也委屈地瘪了瘪嘴。
　　方晏修揉揉额角，疲惫地道：“好了，都回房早点睡吧。”
　　两人低着头快快从廊下走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小猫儿坐在阶上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轻微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他站起来，“二少爷！”
　　“嘘。”方晏明冲他做手势，拉着小宝进了房间。
　　小宝一进屋就趴到床上去了，一堆新奇玩意儿扔在一边，没有心情再看。
　　小猫儿疑惑地小声问：“小宝哥哥怎么了？”
　　方晏明只是摇摇头，“你去打些热水来，轻声一些，别吵着旁人。”
　　小猫儿点头，转身去了。
　　方晏明转头看向床上的小宝，叹了口气，走过去坐到床边，摸摸他的背，“困了？先擦个澡再睡吧。”
　　小宝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香囊，里头装着蜀蜀给他买的小铃铛。他把香囊捏在手里，半晌闷声道：“蜀蜀怎么还不来接我……”

作者有话说

　　偷偷摸上来更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