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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   诸事妥当后,陈安槐于七月末启程。

      慕容没能亲送。

      晨起,宫女服侍更衣时,喉头发痒,咳了一下,零星几点血沫喷上小女孩粉色宫装,他还没什么反应,对方吓坏了,嘤得晕厥。

      慕容被莫名愉悦,从来不怎么开怀的脸上笑意刚刚升起,眼前一阵发黑,也软倒下去。

      醒过来时血海、地机、中脘、水沟等多处穴位酸麻胀重,空气中还残留有艾灸后的药草香气。偏眸扫去,榻前跪了一地宫人,几位太医则正在窃窃私语,听来是在商量治疗对策。

      慕容猜测他们都骇得不轻。

      清清嗓子。崔公公立刻到榻旁,语调欣喜:“皇上,您醒了!”

      慕容点头。几位太医闻声也立刻赶来,相继跪下行礼。

      “都起来吧。崔文,你让他们跪在朕面前做什么?”说着指指一众宫仆。

      崔公公差点老泪纵横:“这群没用的东西,照顾皇上不周,奴才一定好好罚他们……”

      “行了行了,”慕容啼笑皆非地摆手,“朕自己身体不好,他们能有什么办法?都退下吧。”

      陆陆续续都出去了,偌大寝殿里顿时冷清。

      慕容靠坐起来,抱着被子,年轻的脸上没有丝毫光泽:“好了,齐致远,朕这次又是出了什么不妥?”

      被点名的太医躬身上前,一一细禀。

      说起来还是从前的毛病。前太子暗中下的毒药虽是慢性,却极霸道,一时半刻根本清除不干净,反而早严重损伤了慕容五脏六腑,是以如今他若稍不注意调养,各种症状便争先恐后地反映出来。

      慕容无所谓地笑了笑:“一时半刻死不了吧?”

      几位太医惊得又要下跪,说些“臣无能臣有罪”之类于事无补的话。

      慕容嫌他们吵嚷,便让他们都退下,只留了崔文一人伺候。

      问了时辰,才知道陈安槐早已离京。慕容默然许久,终是若无其事地命崔文将今天呈上的折子拿过来。

      专心政务,时间过得便快。中途因坐久不适起来走动一会儿,兼味同嚼蜡地用了晚膳,也就基本没怎么歇过。

      好不容易捱到掌灯,崔公公拿着一封信进来,交给慕容。

      迫不及待展开来看,眉眼总算舒展。

      信上记载着陈安槐一整日的举止言行,某时某刻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事无巨细。

      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方放进匣子中收好。

      好像这么时刻令人监视着,便勉强可以缓解他与日俱增的汹涌的不安感似的。

      然而一反他预想的,陈安槐不仅没有任何试图逃离,反而尽职尽责地履行督造一职。严格朝廷下拨款项逐级审查,对征夫家属进行充分抚恤,控制工程进度,商讨最佳方案……种种,能想到的、不能想到的,他均面面俱到,认真得不可思议。

      时间一晃而逝,转眼重阳。

      陈安槐被命令每隔两月务必回京面圣,但等他真的裹一身风尘进了宫,被领到后山观景亭枯坐近一个时辰,也无人告诉他皇帝到底在哪里。

      问身边侍立的两个宫女,回应他的只有一句“奴婢不知”。

      又坐了大约半个时辰,他总算被山风吹得心烦意乱起来,拂袖丢下一句“转告圣上,臣告退”,自顾自下了山。

      他离开不久,亭后稍远处,一片茂密的松柏林里,慕容才在崔文搀扶下现身。

      脚步些许迟钝,行至观景亭中,在陈安槐坐过的石凳上落座。

      随即让崔文在外候着。

      老太监不无担心,小心劝着:“皇上,风凉,要不还是回吧?”

      奈何慕容执意。

      石桌上几碟点心,摆上时什么模样,现在依旧什么模样。也不知是陈安槐不爱吃,还是想到这是他慕容宫中的东西,便没有胃口。好在茶他总归喝了几口,茶盖没有严合,可以推测出他是从什么角度啜饮。

      于是端起那杯冷茶,从相同的地方,一饮而尽。

      打个寒战。

      又拈起一块五色糕,咬一口,嚼了嚼,囫囵吞下。

      太陌生的味道。

      从前他的母妃厨艺很好,尤其擅做糕点。各种形状色彩的精致点心,别出心裁地摆在盘中,常常让他们几个小辈眼馋不已。

      彼时重阳还是赏花登高,遍插茱萸的时候。好像天更蓝更高远,也没有如今这么寒凉。他们最喜欢在这个小亭中偷偷喝酒,带上花签,吃着央他偷偷拿出的糕点,学长辈们行诗令。酒酣耳热时,什么乱七八糟的句子都往外蹦,几个人你笑我我笑你,醉了每每会瘫成一堆,被焦急寻来的宫仆们再送回去。

      兄弟中大哥最富诗才,行令时谁也拼不过他。不过要说最惨的还是只喜欢舞刀弄枪的二哥,喝得最多,醉得最快,事后当然被父皇罚的也就最厉害。

      慕容毕竟最年幼,其实也做不出什么好句子来,本也该输很惨,好在,每每轮到他罚酒了,总有人替他挡着。

      “意之身体不好,我替他喝。”那人总这么说。

      五岁六岁,七岁八岁,九岁十岁。从懂事起一直这样被护得好好的。

      想着,慕容意之小声笑起来。

      后来母妃离世,七年,请遍全天下好手艺的厨子,也没再尝到相似的味道。

      后来皇后刁难,七年,深宫中他战战兢兢,一步步惊心动魄,也渐渐学会披狐狸的衣,长野狼的牙。

      后来大哥针对,七年,把从前兄弟默契全部抛开,一味诋毁戕害,也逼迫他难以隐忍,只好反击。

      后来,他觉得亲情友情,名誉利益,已经没什么好失去,准备无忧无惧的时候,那人身边已换了风景。

      才惊觉,他的生命之源居然不跟他打声招呼,便自顾自地干涸了。

      该怎么办呢?

      放手吗?

      学不会啊。

      好像一株藤攀上一棵树,他一定会对那棵树说,我需要你,你就是我的。现在又有别的藤攀附你了,你千万不要丢掉我。否则,我会委顿入肮脏的泥土里。我失去养分,顷刻会枯萎死去。

      可惜,那棵树早把这株曾经悉心照顾的藤忘了。

      新的藤蔓似乎更清新,更翠绿,圆圆的叶子摇头晃脑,同大树繁茂的枝叶一起沐风,下雨时却被完好地遮挡住。

      新藤开出骄傲的花朵。

      他只好咬着牙,默默在风雨雷电中站直,企图也站成一棵树,就算不那么伟岸挺拔,也总能并肩站立。

      现在,他终于长成树了。稀稀拉拉的枝叶,伤痕累累的树干。根系不那么有力,抓不住土地,所以也瘦,也不堪一击。

      好像看去还没那株藤那么强壮似的。

      慕容想,对不起。对自己不起,对陈安槐不起。

      但他还是固执地坚持,绝不放手,绝不妥协。

      “崔文,回吧。”

      慕容站起来,晃了晃。崔公公赶紧上前扶住。

      “皇上,太医说您近来风湿又犯了,是不是让奴才去叫人抬步辇来?”老太监问。

      慕容揉揉膝盖,摇头说不必。

      走了几步,老太监还是把疑惑问出口:“皇上,既然世子刚才在这里,您何不出来见见他?”

      慕容瞧瞧自己的手背,枯瘦,一层皮包裹骨头,狰狞丑陋。

      想必这张脸也好不到哪里去。

      “哦,免得世子担心朕的身体。”他回答道。

      ------不过世子是不会担心的。所以其实他是怕从对方眼里看到诸如“你罪有应得”这般的畅快情绪,而哽着一口郁结的气长久不能散罢了。

      再回首一次:“崔文,你看,如今是,花相似,人不同了。”

      时过,境也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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