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观矫正师》李传言

5、过去

　　顾修封一直觉得王辰言开三观矫正所，纯粹是在打发时间，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把矫正所当成一个正职来做。

　　“辰言三观矫正所”的面积小得可怜，只在天时广场的写字楼中租了两间写字间而已，占地绝不超过六十平米。一间治疗室，一间办公室，看着是无比的寒酸，完全没有一点正规医疗机构的模样——不过，三观矫正，可以算作正规的医疗机构么？

　　顾修封个人觉得，矫正所的职能其实跟通常的心理咨询室相仿。

　　只不过心理咨询师们担任的是倾听者的职位，为患者提供的是纯粹的建议；而三观矫正师则是扮演介入者的角色，替患者纠正错误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

　　但是，到底怎样的观念是正确的？

　　顾修封站在矫正所里那间治疗室的门前，如是思考着，但是无论他怎么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有一点他明白，那就是只有适应这个社会的发展需求的观念才是社会所需要的。

　　他自前些天跟方棱偶遇，但却因方棱提起他的过去而愤怒地拂袖离去之后，便再一次思考起这个从离开战场之后便萦绕在他脑海里的问题。

　　顾修封想起了自己的过去，那时，他还是个普通的医学院高校生，因为天资出众而备受导师的看好，在临近毕业时，他认识了那个人，张望远。

　　当时的他是那么地憧憬着未来，希望能用自己的双手拯救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着的生命，他觉得他这一生都无法忘却自己参加第一次的临床实习时的事情。

　　他始终记得那个，那个被医生们从死神手中抢救回来的花季少女，在醒来时，向主刀医生绽开的笑靥，记得少女家属看着少女苏醒过来时的眼泪和感激，以及敬业的医生那淡淡的一句“这是我的职责”。

　　明明知道自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看客，但是顾修封仍旧感觉到了无法自已的喜悦。

　　张望远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是高顾修封一届的学长，现在已经在一间省级医院里任职。

　　顾修封记得，那个时候的张望远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医者仁心，完全就跟自己记忆中的那位敬业的主刀医生重合。

　　张望远是回学校里来通知顾修封的导师参加一项医界的学术科研会。

　　那时顾修封的导师咧着嘴，明明才四十来岁却头发全白的中年人笑嘻嘻地跟张望远夸耀着顾修封的才学，顾修封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张望远却只是温柔地笑着。

　　自那天起，顾修封变便同张望远熟识起来。

　　后来，顾修封毕业后，为了追随张望远，他也去了张望远任职的医院，担任了那里的医生。

　　再然后，突然有一天，张望远问他，你学医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顾修封想了想，给了张望远一个肯定的答案：我只是想要竭尽一切地拯救生命。

　　张望远笑着问他，现在有一个能让他更广泛地救死扶伤的机会，但是伴随着这个机会的，可能是劳累，可能是寂寞，可能连工资都领不到，可能家人也无法理解。

　　顾修封没有说话，只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接着，他便加入了“医疗之心”，一个非营利性的救援医疗机构。

　　在加入“医疗之心”之后，顾修封便参与了组织即将开展的中东战场援助计划，为了更好的适应这个计划，他甚至还特地回学校，花了一段时间来辅修法医。

　　因为，即使是已经逝去的生命，也需要人们的尊敬。

　　但是在前往中东之后，刚开始，顾修封还是快乐的。他每天都很辛苦，往往紧急的小手术一动起来，就是接连不断的手术台次，他要在那简陋的手术台前站上数小时。

　　但是当看见一个又一个的生命被他抢救回来的时候，明明身体感到了劳累，心灵却愉悦万分。

　　而后来，便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顾修封看见了在战场上，原本无冤无仇，互不相识的人，为了国家的利益而拼杀，漫天的血色模糊了他的双眼，也模糊了他的心。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明明生命都是平等的，为什么只是因为观念的不同就要互相残杀？

　　顾修封不解，他拼命地思考着这个问题，但却一无所获。

　　并不是他圣父，想要拯救天下苍生，他只是想要明白，既然这些生命最终都会消亡，那他为什么还要拼命地救人？像他这样的医生，到底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顾修封觉得自己好像绕进了一个永远也走不出去的思维怪圈。

　　但是还没等他思考出答案，便因为得罪了“医疗之心”中，高层的儿子，一个同样来中东战场救命，却只是为了给自己镀一层金的庸医，而被组织的高层随便找了个借口革职，遣送回国。

　　顾修封觉得自己的医德与良知都受到了严重的迫害，深感痛楚的他寻着各式各样的机会去询问张望远，但是张望远只是叹气，跟他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顾修封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令他失望的是，他发现当初那个让他崇拜不已的张望远变了，变得市侩，变得追名逐利。

　　他其实早就知道张望远在讨好那个庸医，希望凭借着庸医父亲的力量，回国之后能在事业上更进一步。

　　顾修封可以理解张望远的功利，但是他无法忍受，为了追名逐利，张望远抛弃了一个医生应有的医德，为了讨好高层的儿子，张望远开始在医学上荒废和医德的丧失。

　　他始终无法释怀，有一次，就因为那个庸医一句带着厌烦的“这个肠子都烧烂的黑皮真恶心”，张望远居然就让随行的武装人员将那个奄奄一息的伤者给扔出了医疗帐篷。

　　顾修封失望至极，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哽咽，恶心地想吐。

　　他恳求张望远救治那个伤者，但是却只得到了无可奈何的拒绝，那一刻，顾修封觉得张望远真的是虚伪至极。

　　顾修封擅自离开医疗队，自己去给那个伤者救治，但是由于器械的简陋和抗生素的缺乏，没有医疗队后援的顾修封，最终没能救回那个将死之前，还对他微笑，用蹩脚的英文诉说着感谢的原住民。

　　自此以后，顾修封便拒绝再同任何人谈起这段过往，谈起这段让他感到痛苦的往事。在他面前，张望远是禁词，“医疗之心”，更是一个让倍感他失落的词汇。

　　他不想提起那段往昔。

　　过去越是快乐，现在就越发痛苦。

　　——至于方棱，那是顾修封当初在高中时认识的挚友。那时顾修封为了考上理想中的医学院而复读一年，在当初那个复读的班级里认识了立志想要当一名人民警察的方棱。

　　顾修封觉得方棱和自己很像，每每看见方棱，他就好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其实方棱又何尝不是呢？顾修封有一段禁忌的岁月，方棱亦然。

　　顾修封甩了甩头，将自己脑海里的万千思绪抛去，现在，他早已不是当初的医学院学生，也不是战场医生，他只是一名三观矫正师，仅此而已。

　　爱岗，敬业，这样就好。

　　其他的，不要想太多，想得越多，就越是痛苦。

　　顾修封深呼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推开治疗室的门，径直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