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月》幻想混淆

2、木棉殷殷

　　无人海滨，百里木棉。清风徐来，满目殷殷。那是如血凄迷的花朵，作为侠女英杰相互误解恩断义绝的剧目背景最为适宜，然而如今只有两个总角少年相互扭打。

　　“男人婆，我长大以后才不要娶你！”

　　“兔儿爷，正好我也不想嫁给你！”

　　“听你爹说你的剑法又精进了？这么凶悍，看武林哪位豪杰敢娶你！”

　　“听你娘说你又偷偷拿她绣花针做女红了？这么娴淑，不知会嫁给那个英雄！”

　　“我那只是个人兴趣！”

　　“我是正儿八经习武！”

　　“我不管，男人婆，没人要！”

　　“兔儿爷，男人身下娇喘息！”

　　“你！去死！”

　　“你别活了！”

　　俩少年一边对打一边对骂，不但弄得浑身黄泥沼土，更是满脸唾沫星子。最终两人都挂了重彩，力不从心，方才停歇。他们对视一眼，双双重重一“哼！”，扭过头去。

　　这二人，一曰楚谨，年八岁，男，但生得秀气如女孩，锦绣兰衣，发如乌木，玉雪可爱；一曰段凌月，年六岁，女，生得俊逸如男孩，银衫绣凰，黑发中夹杂不少银丝，有早衰之兆。他们皆出自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楚家乃新起之秀，风头正劲，段家历史悠久，但略显来力不从心。两家为同舟共济，订下娃娃亲，所利用的工具正是这对完全不对盘的少年。

　　两人休息够了，便起身，往楚家走。因为这里是任嚣城——楚家的地盘，段家远在白鹿城，段凌月只是来做客的。这对年幼的未婚夫妇，一见面就互看不爽，男孩嫌弃女孩粗鲁，女孩嫌弃男孩娘炮。可不爽归不爽，他们从未真正希望对方沦落或死亡。

　　楚宅门庭喧嚣，这令不明所以的俩少年人对视，都感不祥。门外聚集着一帮武林人士，打扮各异，武器迥然却皆狰狞，有些人高举兵器喧嚷着什么，嘈杂中听不大清楚，隐约可以分辨出“勾结魔教”“快把圣子、圣女交出来”“否则休怪”这类的字眼。

　　“什么情况！我们家怎么会勾结魔教呢？你们一定是弄错了！”楚谨一边大喊，一边跑过去，段凌月拉不住他。

　　一个带流星锤的光头大汉看到了他，立即狞笑起来，“你是楚孟的儿子？很好！”随即锤子一甩，链子横飞，将楚谨卷走，接着大汉高呼，“楚孟，你再不出来，你儿子恐怕就要成圣裔的替代品，血溅当场了！”

　　“什么魔教？我看你们就是魔教！”段凌月看不过眼，她年纪轻轻不懂掩盖锋芒，当即讽喝。

　　“你说什么！”大汉凌目。

　　“月儿，住口。”悠悠然，传来了沉厚之音，是段凌月锁熟悉的。

　　最靠近楚府大门，仿若领军人物的，正是段凌月的父亲，段临空。

　　“爹？”段凌月狐疑地叫了声，觉得那高远的身影无比陌生，以至于不敢靠近，反而倒退了几步。

　　“是我。”段临空没有回头。

　　段氏入室大弟子司碧禾将段凌月给抱起来，带到段临空身边，路上冲流星锤大汉低头道歉。这过程中，段凌月和楚谨对视了一眼，这一眼，有太多来不及体味的含义。两人虽年幼，却都很敏锐，已从这喧嚣阵仗中感觉出了彼此的部分未来。这一眼，是最后的贴心交流。

　　儿子被挟持，楚孟被逼出来了，身边管家、弟子众，以及那面容苍白，着锦绣蓝裳的楚夫人，唯独没有武林人士要抓的圣裔。

　　在这江湖上，除了儒道佛三教，其他的宗教都可以被叫做魔教，其中以西北冰天雪地之中，九宫川上的“淼教”（三水教）最具有震慑力，是为魔教中的魔教。究其原因，是由于淼教教主“黎瞬”太过于强大，又任意妄为，被畏称为“刹那魔皇”，令中原武林人人自危。而现下，这群人要找的，正是黎瞬与妖女紫羚生下的一双儿女——黎葳蕤与黎采薇，二人年纪分别为十七和十三。

　　也不知在何因缘之下，这黎氏二人远赴中原，落难于岭南东道，终为楚家所收容。

　　楚孟年过而立，眉目精致秀气，却透着轩然正气，想来楚谨得了他真传。

　　“楚某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切莫伤我孩儿！”楚孟道。

　　流星锤大汉却冷笑道：“‘当’？你怎么当？有种就把魔教孽障交出来，我王悍就算你当得起这事儿了！”

　　“府内并无你们要找的人，请你们不要再闹事，速速放下我孩儿，从我任嚣城离开！”楚孟喝道，须发张扬，显出凛然霸气。

　　“爹爹……”楚谨崇敬地呢喃，可惜，他看错了局势。这不过是一代大侠的风骨展现，却并非说明此局有惊无险。楚孟在瞥见阵头的段临空时，脸色刷地白了一下，却硬是隐藏起心中怯意。

　　段氏素来道高望重，而此人家主段临空又非池中之物，近年来他参与的武林大事，无不以斩草除根作为结果。虽然明眼人都看出他心狠手辣，但由于他每次解决都是邪门歪道，或与之有所牵扯之人，故而人人只道他雷厉风行、乃无冕之盟主。

　　想来他们楚家如今是凶多吉少了。也怪他们家族崛起之际太过锋芒毕露，都快要将段家六百年的基业之光给盖住了。

　　楚孟能做的，就是尽量保护自己想保护之人，以及……死得体面些。

　　但这群人会让他如愿么？

　　群雄人头攒动，交头接耳，或许他们有人已经怀疑自己弄错了。可就在这时楚府重出几个白衣打扮的青年人，正是段氏弟子，除了打头的两人，其他人手中都提着一些东西，类似锦囊、熏香、食物、曲谱。段氏弟子逐一回报：

　　“启禀师父，我搜到了西域奇香锦囊，里面装的是一种雪莲花晒干后碾碎的香粒，那种雪莲之后在九宫川极高之处才有生长，在华南绝不无可能生长！”

　　“启禀师父，我搜到了一种独特的熏香，通常只有三水教高层人士才能拿去熏衣。”

　　“启禀师父，我搜到了胡饼，西域人士远行时喜夹带的干粮。”

　　“启禀师父……”

　　楚孟的脸色一点点变白，再也藏不住死灰之色。

　　段临空却面无表情，淡淡道：“楚兄，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待你如亲兄弟，你为何……”楚孟愤然视之。

　　“某为何要揭穿你？虽然我二人情同手足，但恕某不能助纣为虐。我到要问问你，你私藏魔教最重要的两位人物，是何居心？莫非想与他们结成同盟？”段临空说话不紧不慢，却句句将人逼入绝境。

　　见铁证如山，楚孟也不否仁了，惨笑道：“葳蕤虽为魔皇之子，可做事素来问心无愧，一路东行，还帮助过不少百姓。采薇还是豆蔻少女，天真无邪，相信只要旁人不知其身份，就会善待她。这二人，比起你们这些或利欲熏心或血色蒙眼的混蛋，要好上千百倍！”

　　众正道纷纷色变，有露出惭色，有露出怒意，可段临空面不改色，依旧淡定，“你如此袒护他二人，是否受了魔教的好处？”

　　楚孟顿时哑口。百口莫辩之事，他有什么好说？

　　正道找到突破口，纷纷讥辱之：

　　“对啊！是不是那个叫采薇的魔教小妖女把你魅惑了？听闻魔教女子从小习魅人之术，那黎采薇又是紫羚的女儿……”紫羚啊，那个让一代侠士魂牵梦绕却不敢坦言的女子。“就是！我看你婆娘容无艳光，又徐娘半老，恐怕已对不住你的胃口啦！”

　　“或者你喜欢那亦正亦邪的魔教小子？呵呵，我早看你不像正常男儿了！”“楚家男儿各个眉清目秀，不知是否都是兔儿爷，嘿嘿嘿……”那些辱人者，自己却心思不正，邪妄地凝视着被负在流星锤大汉肩上的楚谨的臀部。

　　人言可畏，楚孟、楚夫人，乃至一室弟子皆变了颜色。

　　“你们血口喷人，无耻！”楚夫人最先受不了，怫然大怒。

　　“哟，兔儿妻被言中了闺中寂寞，发火啦～！”这种无赖之言，却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

　　段临空招来一帮武林无赖，自己却端着高洁的架子，一声不吭。

　　眼看着，楚孟一党被杀之前就要先被气死了，段临空方开口：“楚兄私底下是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给我们明面上的交代。魔教孽障，你是交，还是不交。”他目光冷冷的，让楚孟想起了岭南的花皮老虎，狩猎前那慵懒中泛着水色的目光。

　　楚孟这会儿就算临时起意要交人也完了，魔教妖子妖女岂会坐以待毙，早就趁乱离开府邸，不知所踪了。他们虽亦正亦邪，干过不少好事，但明哲保身是起码的原则。临走前，他们带走了楚孟的妹妹，楚怜。

　　从楚府的密道出来，正好就是之前段凌月和楚谨打闹的木棉花海滩，那里已有船夫在等候，上了楼船渡水远行，他们就安全了。

　　楚怜频频回头，不肯上船，她的手无意识地放置在腹部。

　　“快走！那段老贼狡猾无比，手下人又训练有素，定然很快就会搜出密道，到时候想跑都来不及了！”黎葳蕤拉着她的手，劝说道。

　　楚怜目露哀迷，依依不舍道：“可是……我哥哥……”

　　“你哥哥已经没救了！”黎葳蕤不假辞错，对上了楚怜幽怨的眼神之后，方解释道，“你还看不出来吗？虽然事情确实与我兄妹二人有关，但归根到底，是因为段老贼不想看到你们楚家名声盖过他们段家，方找借口除了你们！你哥哥是楚家顶梁柱，非死不可，可你不同，他们肯定最后才会意识到你的存漏网，趁这个空档，赶紧逃吧！”

　　黎采薇也从舟上跃下，劝道：“是啊，嫂子，你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为你腹中的孩子想想啊。快走吧，再不走，你们楚家就真的绝后了！”

　　“绝后……对了，那谨儿呢？你们为什么不带走谨儿？那才是楚家最正统的传人啊！”楚怜死死扯住葳蕤的衣摆。

　　黎葳蕤讽笑，“段老贼做事不留后患，比起你哥哥，他更想先杀的，一定是你侄子！”

　　楚怜浑身颤了颤，美丽如这一江雾的眼眸里泛起哀绝与憎恨，“段临空……为什么……他为什么这么狠？！”

　　“因为他是武林‘正道’之首啊。”黎葳蕤冷嗤。

　　权力，腐蚀一切，尤其人心。

　　木棉殷殷，如血如胭。楚庭佳人，楚楚动人，随波远去，随波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