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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谁准你碰我? ...

  •   清明雨后,天水国醒转在一片清寒里。古老的墙角逐渐渡上浅淡晨光,灰暗青砖隐在绰绰雾气下,像被捂热的墨砚,氤氲而意态熏然。

      滇京北坊深处李侍郎府,一壁粉墙青瓦擦着淡蓝的天色连绵远去。高墙上飞檐微翘,依稀挂着零星水珠。水珠不堪重量,时不时散下几滴落进墙内,砸在几株桃树上,颤颤巍巍,不多时便有花瓣飘落湖中。

      湖水却是碧青的,远远看去宛如雾霭蒙蒙的翠镜,映着湖旁春/色凋零姿态,似语还羞。湖心有一处天然地泉,缓缓激起的涟漪荡漾开花叶,渡着波纹划过浮云映染的水面,摇向岸边。

      燕凌宵举着纱网,抻长胳膊将湖面的花瓣残枝捞到桶里。

      府里并不是没有洒扫奴才,但今日有贵客临门,主子们都到前院招待去了,这后面负责清扫的丫鬟们,倒极有默契的不爽利起来。

      宁谰苑说大不大,不过是凉亭并两座浮桥,一应器皿用度却极为精致,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也须不少时辰。往日几个奴才分工倒还算轻松,只今日担子全落到自己肩上,却实在有些伤神。

      燕凌宵有些困意地叹口气,黑黄脸颊上腾起淡淡为露气沁染的冷红。她将衣袖往上卷了卷,将桶提到墙角放了,抓过笤帚慢慢挥舞着。

      篾条划地的杂响懒洋洋挠在心尖,远远传在空无人烟的院子里,显得十分辽旷。

      燕凌宵听着那声音,想到前几日探听到的消息,忍不住微微一笑。

      等找到李延宗在兴宁五年的帐簿,便可以……

      “小姐,仔细路滑!”

      正想得出神,远处渐渐有人声接近,稍顿,另一个娇□□声显得有些急迫:

      “昨日让你一早叫我,你干嘛去了!呆会儿若是迟了,回去看我不——呀!”

      燕凌宵一诧,身后浓郁香粉扑鼻而来,她尚不及避让,身后便有道力量重重撞到自己背上。那人条件反射地四处乱抓,也不知道抓到了哪里,削长指尖便在混乱里划出一溜细小血珠。

      燕凌宵眉头轻皱,却没推开,转身扶住了惊慌失措的女子。

      那女子十五年纪,头带珠花,眉目精致,一身水红小袄掐出娉娉婷婷的腰,底下穿着时下天水滇京流行的描金雀翎裙,通身气派,正是李侍郎唯一的掌上明珠李惜洛。

      看清来人,燕凌宵脸色微微黑了一瞬,似乎想抽开手臂,然而只是一个闪神,又重新扶了回去。

      李惜洛借力站稳,抬头看清是谁,表情立刻一变,啪的打掉那手,眼神嫌恶地忙忙退开:“谁准你碰我的!”

      她容颜急怒,飞快收回胳膊使劲甩了甩,袖子上分明不见半点污垢,落进她眼中,却好象沾染上什么疾病一般。

      燕凌宵很识相地退开几许,摸摸手,避着手背伤口:“奴才冒犯了。”

      李惜洛瞪着燕凌宵,一边忙忙整理自己仪容,又扶好头上钗物,看见指甲上刚涂的丹蔻刮了一块,狠狠骂道:“燕黑炭!你堵在这里干什么?!谁准你到前边儿来的!”

      燕黑炭是府上得势的奴才给取的绰号,因燕凌宵生得黑,燕氏夫妻又是地位卑贱的下人,一时叫起来也都没个顾及。李惜洛自小娇生惯养,长得又水灵,见燕家三口老实怯懦,常常拿燕凌宵逗趣戏耍,倒应了她那好名字,极尽奚落之能事。

      燕凌宵早已习惯对方嘲讽,并不恼,瞧了眼她精致妆容,脸上笑得愈发谦卑,唯唯诺诺道:“流碧姐姐她们受凉起不了身,因知今日有客登门耽误不得,便差我过来扫花。”

      “扫花?”李惜洛瞥了瞥木桶,冷然一哂,“让你扫花,连花都要败得多些。”

      燕凌宵垂头不语,缩着脖子点头:可不是,越美艳金贵的花,零落泥泞里越污浊惨烈,尤其这种经不起风雨的……

      李惜洛见她不说话,一时想起要事来,赶忙催促丫鬟回去取甲套。忆起一事,又转头指向湖上的暖亭,吩咐燕凌宵:“你去把亭子扫扫,再把我的琴取来,倘若呆会儿殿下到了你就把人往这边引,懂了吗?”

      燕凌宵忙不迭点头,架着笤帚的手指不动声色一紧。

      李惜洛见她应下,又想想没有纰漏,才缓缓舒了口气,伸手轻摸着挂在腰间的香囊,露出个欣喜而略带羞涩的微笑。

      燕凌宵轻轻一个眼神,已有些明白那位贵客是谁了。

      当今圣上有十一个儿子,活到现在的尚有六位。太子立的是皇后嫡亲的儿子君元邕,他上面的大皇子当初因长嫡之争而不受皇帝待见,至今也未封王。五皇子身有残疾,常年深居简出,倒没多少人见过。七皇子爱好诗文,温文尔雅,在天水朝中极有贤名,同他一起封王的九皇子,传闻姿容堪比女子,也算艳名远播。至于十皇子,还只是个小豆丁呢。

      去岁琼林宴后,滇京兴起一阵“四公子”风,说的便是侍郎之子李溟,探花郎华盛容,七皇子君西陵以及九皇子君北若。四人年纪相仿关系深厚,时常聚在一起,走到滇京街头,便是道打眼的风景。李溟却是定了亲的,京中女子便将目光齐刷刷落到华盛容和君家兄弟身上。

      只是不知今日造访的殿下,是老七还是老九?

      燕凌宵低头思量的工夫,丫鬟已取了甲套来。李惜洛带在刮色的手指上,伸在眼前比比,满意地招招丫鬟:“走吧。”

      她重新恢复以往端庄姿态,仿佛先前急切躁怒只是幻觉。那丫鬟应了是跟在李惜洛身后,看神情微微有些怯懦,显然时常受着李惜洛的责骂。

      两人一前一后走远,燕凌宵正打算离开,走在后面的丫鬟忽然大叫起来:“小姐,裙角到哪儿蹭了一滩泥!”

      李惜洛一听,吓得赶紧扭过身查看,果然看见裙子上溅了无数泥点,混在一堆花花绿绿间,丑陋而可笑。

      燕凌宵毫不怜惜地瞅了眼那裙子:丫鬟跑那么快,急急噪噪的,溅起的泥点能不往李惜洛身上去么。

      却也懒得同她们说,拢着笤帚自己往亭子边走。

      身后李惜洛已经抽出丝绢擦拭裙子,丫鬟愣着没动,不知想到什么害怕之事,脸色猛一白,忽然跳起身子,一把抓住燕凌宵:“小姐,定是燕黑炭扫地将泥溅在了上面!”

      李惜洛一想也觉如此,气急败坏抢过来,一脚踹在燕凌宵膝窝:“混帐奴才!”

      燕凌宵本无提防,被她一踢,扑通一声摔进了湖里。李惜洛尤不解气,踢翻装花的桶,枯枝败叶立刻铺了一地。

      清晨的湖水寒气深重,燕凌宵颤抖着爬回岸边,脸朝下俯身趴着,嘴唇已哆嗦得说不出话来。

      她窝囊卑贱的模样令人嗤鼻,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李惜洛觉得,这湖被她这么一泡,连水都变得黑了几分。

      “小姐,算了。殿下眼看就到,咱们赶紧回去换一身,奴婢瞧着方才那件雨过天青的褂子也不错。”丫鬟有些不忍地撇开眼,建议道。

      “那件颜色不鲜艳,衬不出我的肤色……”李惜洛想了想,扔掉丝绢跺脚道,“罢了罢了,就它吧!”

      临走前还不忘恶狠狠瞪一眼地上人,她身后小丫鬟头低低垂着,并不转过眼来。

      待两人消失在转角,燕凌宵才慢慢抬起头。此刻她头发丝儿尚滴着水,湿漉漉的脸上黑白夹杂,用手指一抹,蹭一指腻糊糊黑油下来,而被水洗过的地方,却呈现出对比鲜明的莹润。

      这湖水来自地下泉,泉水中也许是含了某些矿质,阴差阳错,自己脸上常年不脱的易容竟被洗掉了。

      她爬起身,一脚踩过绣工精致的丝娟,拍打掉身上残渣。燕凌宵蹲在水边当镜子照,想了想伸巴掌在旁边地上一擦,然后对着水面给脸上上起妆来。

      她动作粗鲁而麻利,好象揉的只是个面团,毫不温柔。倒影里少女逐渐变黑,逐渐憔悴,她这才洗干净十指缝,朝水面咧嘴。

      “好猥琐一个炭头……”

      她忽然闭了嘴。

      不知哪里隐约传来一声轻笑。温润而动听,带着点稍纵即逝的妩媚低沉,碎玉零玑般碰撞出不可名状的沉醉韵味。

      燕凌宵一愣,视线在倒影里寻了寻。

      流动水纹里,映着一角草绿衣袖飘出,绣着兰草的缎面上银丝交缠,翻卷间粼光闪烁,纹彩勾银绣金精美绝伦。

      然后,自那袖角拂过处,缓缓走近一个身影。涟漪轻影间,照见那人衣袂飘散,拂动时流逸出极致优雅与风华,让人想起昆仑绝巅的飞霞闲云,每一个动作都像绝世丹青之手精心描绘所就。

      她微微抬眼,那人视线如同鸿蒙间逐渐鲜明起来的光,直直撞进眼中——

      心中一动,茫茫然只觉天地宁静,上一刻还是落红惨绿,下一瞬便杨柳满堤。柳絮飘到这里幻成自然天成的幕,衬着他姿态散漫的踱来,看他容貌分分显露,于阴影处烟遮云埋,于明亮处华光万丈。

      却飞快将那丝奇怪心绪掩了。燕凌宵在袖子上擦干手,扶起笤帚便要低头离开。

      堪堪擦过对方肩膀,那人说话了。

      “姑娘瞧着面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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