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殇·寒江雪》繁姝落槿

1、第一章

　　召唤死亡的毒药，引出一场浴火重生后的复仇。
　　名利驱使、恩仇侵蚀下的人心，才是衍生罪恶的渊薮。
　　杀戮与真情的相汇，是否无计悔多情？

　　一
　　丁卯年三月十七，华国景州。
　　东风轻暖，陌上草薰的好时节，正适合少年游侠儿仗剑四海、快意江湖。
　　清晨，雨过天晴后的青石路面，一块块如同宣纸上洇开的浅黛色墨痕。一人一马，悠悠穿过夹在青瓦灰墙之间的九曲街巷。
　　“楼台月下醉浮生，霓裳羽衣意朦胧，怎敌他秦楼曲终罢，天涯人叹知己难酬……”远处歌舞坊的高亭台上，一位着素雅戏装的伶人正舞动着水袖练嗓子，曲调哀婉悠扬。
　　巷口，梳着丫髻的卖花少女听到哒哒的马蹄声，伸长脖子看到巷内出现一位骑马徐行、素衣单薄的年轻男子，忙挎着花篮迎上前道：“公子，这是今早新摘的碧桃花和各色月季，买一枝插在瓶内放在床头窗前，很好看的。”素衫青年见她手上的那一枝月季花叶绯碧相映，含苞待放的花朵上沾有露珠，更增三分清新明艳。
　　“多少钱一枝？“
　　“桃花一个铜子一枝，月季花则要两个铜子。“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锭银子，微微一笑：“你的桃花月季连同篮子我全都买下，这是一两银子。”
　　“真的全买下？！”卖花少女半惊半喜，她摸了摸腰间，又发愁道，“可是你给这么多钱，我现在找不开……”
　　“不用，我买的是赏花的兴致。”素衫青年接过花篮，挂在马笼头的绳钩上，继续前行几步，似是想起了什么，回身朝正将银锭藏入衣袋、准备离开的少女道：“请问乐清河边的松风亭怎么走？”
　　卖花少女见一篮花朵卖了个好价钱，很是开心：“这个您问对人了，我这就替你指路！”
　　乐清河面，春水渌波；两岸山头，春草碧色。
　　河西山腰松风亭处，素衫青年在亭东北三丈远的地方找到了一处墓碑上刻有“风早月华”字样的土坟，他将坟上的杂草拔去，在坟前点燃了三炷香祭拜，再拿出包袱里的果品摆入坟前空碟碗中，最后将花篮内的鲜花撒落在坟头，轻声道：“这位前辈，我只知道您是父亲多年前的朋友，今年他身体抱恙，特地命我用鲜花果品来此祭奠您。您泉下有知，切莫错怪于他……”

　　景州城郊的十字巷，无痕刀剑铺。
　　刀剑铺左侧的屋内，烘炉将小屋子的温度提高了许多，一个学徒正在卖力拉风箱，老铸剑匠正将烧得通红的长铁块迅速移到大铁砧上，左手握铁钳翻动，右手握铁锤进行锻打，汗如雨下，锻打一会后，又将铁器放入水槽中淬火。右边铺子的剑器成品多种多样，剑柄头有鱼纹、云纹等花形，剑鞘有木铁、色有朱漆黑漆外，有的剑刃若鎏金，有的锋光如碎玉，有的明如秋水自生寒。
　　素衫青年挑选了好一会儿刀剑，大都不太满意，最终瞥见墙角桌上有一柄刻有“沧溟”字样的短剑。他抽出剑身，眯起眼睛将其对着窗前阳光审视，随即在手中挽了几个干净利落的剑花，再用修长的手指在剑上聚力弹了几下，方点头将剑交与剑铺老板道：“这一把剑看似质朴短小，但剑身秀挺，剑光凛冽，寒如霜雪；用力弯曲如钩，挥之铿锵有声，来回弹动如弦，是把好剑！”
　　“这位公子好眼力！”老板举起大拇指笑道，“这柄宝剑当年耗费老夫整整两年时间铸成，可碎石断金，又在老夫内室的墙上挂了近五年，却因制作外观简陋、剑身略显文秀而罕有人问津，公子您是识剑之人哪！”
　　“这把剑竟然叫价十五两纹银？”青年看着剑的柄端挂着的标牌，奇道。
　　“不错，客官若是诚心买，不得低于十二两银子。”
　　青年面色平静道：“此剑的价钱贵了些吧，一般质地不错的宝剑不会超过五两。”老板摆手道：“此剑的原铁料出自塞外云其国山林，那里人迹罕至，且多有瘴毒。铸时用名贵药石所炼，工序十几道，老夫右手还为此受了伤，你看。”说完他抬起右手食指，第三指节以上已然不存。
　　青年道：“这是为何？”老板道：“铸剑时，此手指为有毒的药石飞溅的毒火所伤，幸好我的内子及时将其削断，否则危及性命。”青年颔首道：“原来是性命所换的剑器，难怪它的身价不低，好，我出十二两银子买下它。”
　　“客官莫着急，您要买这把剑，得再等半日。”
　　“为什么？”
　　“这把剑前两日有人预订过，还用银镯子作为押金。因为那位客官身上的银子不够，留下条子赶着回去凑钱，所以今天酉时正她若不带钱来，您再买不迟。“
　　漏壶上的刻尺显示酉时刚过，当素衫青年付完银子接过宝剑时，店铺门帘倏然掀开，只见一个鹅黄衣衫的身影闯了进来。来人喘着气道：“老板，我是几日前在你这预买佩剑的……十二两银子已筹齐，那把沧溟剑，替我包了！”老板望着对方风尘仆仆的样子，有些尴尬，正思量如何答话，黄衣少女蓦然瞥见青年手中握着的灰黑色佩剑，心中当即明白，向老板请求道：“因为路途较远，我好不容易在日落前赶到了这里，您怎能将剑转卖他人？难道，是这位兄台出的价钱高？”
　　老板朝少女指了指角落里的漏壶，从抽屉内取出作为抵押的银镯子交还给她，同时脸上堆笑道：“酉时已过，姑娘你恰巧来晚了一步，真是抱歉。这剑小老儿还是按十二两银子卖的，不过铺子这几天又增了新铸的刀剑，姑娘可以再选选看，或者和这位公子商量商量？”黄衣女子走到青年面前，拱手一笑，皓齿左侧露出了一颗小虎牙：“这位兄台，你手上的沧溟剑，不知能否相让？”
　　“如此好剑，仅仅作为装饰便可惜了。只要姑娘证明你有实力御剑，在下情愿拱手相赠。”
　　黄衣女子明亮的眼睛灵动地转了转：“你是想说，如果我懂得挥舞这把剑，它就可以归我了？”
　　“当然。”青年颔首道。
　　“敢问先生贵姓大名？”
　　“姑娘要问在下姓名，是想如何答谢我吗？”
　　“你若不想说，本姑娘绝不会强求。”
　　“……我姓柳，单名一个箫管的‘箫’字，姑娘你呢？”
　　“我姓俞，你的提议我接受。”黄衣女子见他面容清和，不似伪态，便举起白净的右手道，“呐，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不如咱们击掌为誓？”
　　“好！”青年见她个性爽朗，觉得这番盟誓很有意思，也欣然应允。
　　击掌三次后，黄衣女子接过沧溟剑，迈出刀剑铺的院子，朝青年朗声道：“你且仔细看来！”
　　她以皓腕拔剑，剑身在剑膛内发出喑哑的龙吟，接着提气跃起，身如金凤蝶般飞身落在路边草木间。她手握长剑急舞了一阵，剑光如环如电，凌厉的剑气过处，只见柔条节节断裂，落叶片片蹁跹。
　　青年俯身捡起两块桃核大小的石子，黄衣女子刚收剑于腰畔时，风中石子几乎同时弹向女子后心与肩部，然而女子闻风声后迅速一转蛮腰，巧妙避开其中一块，再翻手转剑将另一石子击飞。
　　“姑娘好剑法，不知师出何门？”青年由衷赞叹道。
　　“先不说这个，别忘了你刚才允诺的话。”她用袖子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走回铺子门口。
　　“君子成人之美，姑娘既然心念此剑，在下乐得名器赠英雌。”他一手托起沧溟剑，递向黄衣女子。
　　“英雌？”黄衣女子怔了片刻，终于领会过来，笑着接过剑，“兄台过奖了！”她走到拴在铺子门前的枣红马身侧，解开缰绳离开院门，青年上前道：“姑娘且慢走，不知可否交个朋友？”
　　“柳先生，这件东西给你，接好了！”只见一物从黄衣少女手中抛来，青年接过后方知是个钱袋，转眼间少女已翻身跃上坐骑，离了铺门两丈开外。青年唤道：“俞姑娘，此剑是在下相赠于你的！”
　　黄衣女子手执缰绳，回身朗声笑道：“萍水相逢，本姑娘无功不受禄，十二两银子如数奉还！若他日有缘再见，我自会邀兄台一叙！”她一转缰绳，策马扬尘，潇洒离去。
　　青年望着枣红马离去的方向负手伫立，刀剑铺老板在一旁捋须笑道：“可惜沧溟剑只有一把，柳公子慷慨让出了精心挑选的宝剑，倒出老朽的意料之外。”青年轻叹道：“同是爱剑之人，难得一个女子有如此洒脱豪气，宝剑让与她，也不算明珠暗投了！”
　　还有一个原因他没有说出口：黄衣少女的面容气质似曾相识，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黄衣少女策马疾驰，两日后回到梅子洲墨梅镇的百秀庄。
　　踏入家宅时暝色已深。少女将枣红马牵入马厩，在食槽内添了些草料和水，继而绕过庭院，走到一处偏僻的小屋内。少女推开虚掩的门，屋内焰影幢幢，她望着眼前背对自己跪坐在佛龛前、以黑纱缠面的灰袍女人道：“娘，我回来了，还买下一柄好剑。”
　　女人没有回头，声音沙哑道：“打听清楚那家人的下落没有？”黄衣少女道：“我携着画像，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打听到他们而今住在灵犀湖湖心岛的山庄上，对外隐瞒姓名，岛上戒备严谨，平时偶尔遣仆人出岛采买。奇的是近两年，此地的知县有时会乘舟去岛上访客，这两家似有儿女婚约，本来去年会成婚，但因湖心岛主人之子想多在外游历一年，只好拖到今年，等他回家后再择日成婚。”灰袍女人沉默了片刻，冷笑了一声，沉声道：“既然上岛的难度较大，就让那个小人多过几天安稳日子，我们再妥当策划，以待时机……”
　　她从怀内摸出一支半旧的攒珠银簪，将它紧握在手心，脸部开始颤抖起来。不多时，手心已留下一道深深印痕。
　　听完了母亲的叮嘱，黄衫少女心事重重地回到了自己住的阁楼，她将沧溟剑挂在床边墙头，抚摸着上面古朴的花纹，眼前居然莫名浮现出一个人的笑脸，耳旁回响起他的话音：“君子成人之美，姑娘既然心念此剑，在下乐得名器赠英雌。”
　　“柳箫……竹箫吹彻杨柳岸，好诗意的名字，挺像是自己取的。”她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