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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流年 ...

  •   摆上晚膳。福临坐在炕桌一侧,让我与他对面坐下,还命人在我面前摆上碗筷。待那些人摆完菜,福临请我动筷子,我指指自己,然后摇摇头。

      “你不吃?”福临瞧着我问。

      我点点头。却是垂首立在炕下的吴良辅听福临问,怔了怔,忙低声道:“奴才不吃。”

      “真的不吃?”福临皱眉,又问。

      吴良辅悄悄儿抬眼瞧了瞧福临,见他皱眉了,忙赔笑:“奴才待会儿吃,皇上您请用吧。”

      我忍不住抿嘴笑。福临这才猛然看到吴良辅还在殿内,他脸色一沉,不悦道:“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让你们都下去么?”

      吴良辅一傻:“皇,皇上……”

      “还不下去!”

      “喳。”吴良辅擦了把汗,忙不迭躬身退下。

      平日里福临用膳时,也要说一句“你们统统退下”,但福临曾亲口说过,那些“统统退下”是指吴良辅以外的人,吴良辅可留下——福临用膳,惯常是要吴良辅伺候的。

      当下福临吃了几口,忽而别别扭扭地说:“你便这么瞧着我吃?自己不吃?”我见他有些不好意思,便起身下炕:“我去花园里逛逛,你吃过了,我再回来。”

      “不要!”福临抬手将我拦住。我摸出玉排箫:“我先吹支曲子,待你吃完了,你也吹你的笛子!”

      福临眼神一亮,随即跳下炕:“我现在便要吹笛!”

      我凝眉:“你先把你该吃的吃完!”

      福临嘴角一抿,闷闷不乐站了片刻,眼神忽而又一亮,笑眸望着我:“那我只把笛子拿过来先放在手边,待我一吃完,即刻能吹奏!”

      我点头。福临风风火火地跑到御案前,将书架上的白玉笛拿在手,又一阵风地旋回炕桌前。我瞧着他,无奈微笑,到底只有八岁,尚是个容易满足的孩子,又然而,他有火样的性子。

      福临以最快的速度用膳。我随意坐在炕边上,侧影对着他,也不去看他,漫漫想着心事。原本,我在天宫时,并没有这样多心事。那浩瀚无涯的时光,寂寞苍茫的永生,沉寂如水,没有喜悦,却也没有悲伤。

      “你在想什么?”福临不知何时吃完,凑到我身边来问。我蓦地回神,瞧见他熠熠夺目的眸光,是点燃一切夜色与沉寂的烈火,熊熊燃烧,焚尽一切。

      我替他心惊,并且担忧。然而福临毫不自知,他举了举手中的白玉笛:“我要像你一样,到屋顶上去。”

      我皱眉,我自然可以带他到屋顶上去,只是这样,必然有人发现异常,到时传到庄太后耳朵里,事情便难以解决。

      “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福临一笑,着急道:“我要说的是,你别去那远处的屋顶上了,晚间我出不了这养心殿!咱们就在养心殿的屋顶上,我自有法子上去!”

      他的目光殷殷期盼,让我如何忍心拒绝?

      福临命人抬了一架梯子。

      粗竹梯子吱扭吱扭响,福临爬梯子往上。

      吴良辅看的心胆俱颤,在梯子下大叫:“皇上,这危险,您要做什么,奴才们来做……皇上,您快下来!”

      “朕要亲手摘星星!”福临瞥了眼帮他扶梯子的吴良辅,得意洋洋笑句,又抬眸瞧我,眨了眨眼。我站在屋顶上,也捏了一把汗,轻轻道:“你小心点儿。”

      屋顶铺满琉璃瓦,白日阳光一晒,金灿灿一片辉煌。此刻因是夜晚,月光清亮,倒显得颜色惨淡,有些偏冷。只是这暮春时节,夜风有了暖意,吹在身上该是舒服的——我虽无知觉,但看福临那兴奋的脸色,便觉感同身受。

      他腰间插着白玉笛,站在那亮闪闪的琉璃瓦上,俯瞰这夜色下连绵不绝的宫城,许久才讷讷道:“我从来不知,紫禁城在晚上,是这副样子。”

      “什么样子?”

      “像是……睡着了……像是黑黝黝的渊洞……但月色照到之处,又像是雪地里……”

      他的语调,饱含惊讶,又莫名的惆怅,甚至有些畏惧。

      “那你看天上。”

      “哇……”福临不可遏制一声惊叹:“这些星子离我真近,像是触手可得!”

      我也随他一起仰望这漫天星子,银辉灿烂,美而幻。看似杂乱无章,其实这星辰背后,暗藏你的命运。此时福临的星轨已然改变,我无法得知,便只能寸步不离守着他,与他做伴。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福临沿着屋脊线往前走,徐徐吟道。我见他仰头看天,并不看脚下的路,不由上前,将他拉住。

      他转脸朝我一笑,眼中有说不尽的神采:“我最爱唐朝大诗人王维这首《夜宿山寺》!”

      我……怔了怔,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听不懂没关系,我教你!”福临一本正经道。

      我……沉默着,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有什么话要说?”福临奇怪地瞧着我。

      我“咳”了声,继续迈步往前走,努力轻描淡写地说:“这首《夜宿山寺》的确是唐朝大诗人的诗……然而,这位诗人不是王维,而是李太白。”

      福临拉着我的手一僵,他飞扬的神色一滞,脸色霎时涨红。他杵在那屋顶上,杵在那夜风里,忽而不动了。

      我脸上讪讪,我故知福临是爱面子的。我方才也在思索要不要告诉他真相,但为了他今后不在别人面前出岔子,我抉择之后,还是说出口。

      也许,我冲动了,说的不够委婉,伤了他的自尊心。而他这一世,毕竟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

      “你若生气,便命人把我砍了吧。”我杵在他面前,出声打破沉默。他眼角一抽,最后一屁股在屋顶坐下,取下笛子道:“还吹你常吹的那首曲子。”

      我觑着他的脸色,在他背后,与他背对背坐下。

      许久,听不到他的笛音,倒听他闷闷道:“很少有人敢这样直接指出我的错处……不过,我不怪你。”

      我面朝北。北面天幕低垂,挂了一条缓缓流淌的星河带。那里便是世间万物之起源——天河。很久以前,第一位天帝释幺最初便是在那里生活,又从那里开始,创造世界。

      我指上玉箫,心随情动,吹出第一声来。福临也无迟缓,笛声随即跟上。这首曲子,他已然很熟,笛艺精湛。

      徐徐夜风,苍凉人生。离开之前,福临心情已然又很好,他朝我约法三章:“第一,我沐浴时,你不得在身侧;第二,我出恭时,你不得在身侧……你笑什么?”

      我忍住笑,别开脸,皱眉道:“我才不稀罕看。”

      福临想来从未被人这样直接的“不稀罕过”,当下脸上挂不住,他也把脸转向另一侧,昂起头:“我也不稀罕被你看!”

      “第三是什么?”我转回脸,轻笑问他。

      “第三,”福临也把脸转回来,定定望着我:“你在我身边的时候,不得对我隐身。”

      月光,忽而惊心动魄;耳畔,风声大了不少。

      我笑容微凝,下意识想把手抽回。福临不松手:“你不答应?为何不答应?”

      “我为何要答应?”我皱眉,做不到的事,我不能答应。

      “你——”福临似也找不到我一定要答应的理由。他眸子里有火光,瞪了我片刻,怒气冲冲下了竹梯。我在夜风里站了许久,听到养心殿内传来清脆的摔茶盏声。

      “哎哟……”吴良辅似是要劝,却又不敢出口。

      我抱膝坐下,怔然望着幽深的夜幕。我本不该被福临发现。既发现了,便要尽力阻止,不可让他被那蓝线所牵绊,越陷越深。在这人间,我除了默默守护,什么都不该做。

      夜深人静,紫禁城陷入深眠。小指上忽而传来动静。

      我坐着不动,小指上却是不得安宁,而福临明日还得早朝。我无奈,只得去了养心殿。福临正拥被坐着,眼神瞄着窗子,托腮等着。

      偏我是从门进来的。我虽非人,但也努力守些规矩。

      福临瞧见我,立即把脸转开,冷哼一声:“还知道回来!”

      “……为何一直看着窗子?”我打趣。

      “……看月亮。”

      我瞄一眼那远处的窗子,依稀可看见天色,故作恍然:“哦,原来如此。不过,时辰不早了,早些睡。”我说罢转身要往外走,福临脸色一变:“时辰不早了,你还要去哪儿?”

      “我不睡。”

      “你昨晚还在我身边睡觉来着!”福临不满道。

      “……今夜不想睡。”

      “不准!”福临霸道地吐出两个字。我一噎。福临语调陡然又一软:“我知道你陪在我身边很久了……我现在养成习惯,没你在身边,睡不着……我不管,总之你不能走。”

      “……”

      当初他看不见我,我睡在他身旁,自然对他毫无影响。但当下——福临扯着我躺下,两人都大睁着眼盯着金黄的帐子顶发怔,不时互相对望一眼。我起身要走,轻声解释:“你瞧,我在你也睡不着。”

      福临转身,拿个背对着我,明黄瘦削的脊背:“你也背对着我,谁也不许看谁,很快便会睡着的。”

      他虽转身了,手却未松。我深吸口气,只得也拿背对着他。

      翌日,福临下朝回来,在养心殿内寻觅一周,没发现我,便开始摇小手指。彼时,我正陪他上完朝,站在他身侧。

      因为距离近,他只消轻轻一摇,便能感知我的存在。

      手指摇第二下时,福临嘴角勾起一抹笑,他手一抬,便堪堪将我的手抓住。同时,他又有些怒:“约法三章,第三条。”

      我瞟了眼一旁的吴良辅,和诸位小太监,并不作声,但还是硬着头皮现身。福临一摆手命所有人都退下,方才又道:“你究竟为何不肯答应?”

      “这其中缘由,我与你说不明白。但我有我的难处。”我微垂脸,迎着他的目光,老实道。我不惯说谎,更不会骗他,其实也不愿他伤心,但不得不。

      福临沉默。又失落。最后他叹口气。

      “你懂汉人的诗书?”他忽而跳跃性地转换话题。

      我一愣,老实地点头。我在天上曾是临胄王贴身的侍御官,专侍他的书籍。三界之内书籍,他要哪本,他要哪句话,我须得即刻背诵出来——幸好我“天生聪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可我不懂汉人的诗书。”福临眸光暗淡,低声道:“我虽幼年进京,但他们一直未曾给我找个优秀的汉人先生,所以我至今看汉字,依然大半不识。”

      我抿唇不语,心头有不妙的预感。

      果然,福临继而出口,配上他亮闪闪的清水般无辜的眼神:“以后便由你教我识汉字,读汉书吧?”

      他这么问,虽是问,却是笃定我不得不答应。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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