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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番外 云隐琼掩 ...

  •   萧云衍

      你见过百年之族,轰然倒塌的那一瞬吗?我被红袖拉扯着逆着人流离开法场,我回头,依然怔怔忪忪,混似梦里。耳边是雷鸣般的坍圮声。那高座之上,蟒袍皂靴,冷眸肃容的男子。在一个月前还是人人钦羡的萧氏快婿,而现在,却成了亲手埋葬萧家的侩子手。而我,这个顶着御赐和德煦宁郡主名号的萧家幺女。沦为王城最大的笑话。我恍惚间想,难道我也能借此在史简上留下一笔不成?

      王都上方一声闷雷,我摸了摸脸,原来,天哭了,可是我笑了。这世上最残忍的不是在你心上捅一刀。而是在你自以为幸福的时候,狠狠将你摔得粉身碎骨。

      那年我十五岁,一天前我是北朝权倾朝野的萧家的掌上明珠;一天后,我的未婚夫转眼成为了流落民间的国君之子,带兵灭我满门。

      功高震主,一将功成万骨枯,萧家终于依旧走上了所有权臣必走的末路。

      我抱膝坐在马车里,自红袖引开追兵后,我和若若已经接连赶了三天的路了。手指扣在掌心,红色的液体蜿蜒而下。我只浑浑噩噩,什么都感觉不到。我很冷,我做了什么?亲手引进来一只早已对我亲族虎视眈眈的虎狼。当阳光猛然投到我身上时,我哆嗦了一下。那鹿形暖玉紧紧贴着我的胸口,我将脸深深埋着,假的假的。可头上那声轻笑打破了所有的寂静,我被迫抬起头看向他,背光里看不清他表情。我一字一顿道:“殷琼隐,你已经抄了我全家,灭我全族。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想要什么”

      颈上的玉坠似有千金重,周围的空气一点一点的像要流失完。

      殷琼隐

      血风腥浓,旌旗凄厉,白靴踏着满地鲜红登上城楼,天边残月高悬,仰头微微闭目片刻,俯视城阙,断壁残垣燃烧未尽,长夜于火光下褪色。身后铠甲摩擦声响起,来人跪倒身前,抱拳低首:“回禀世子,萧氏一门皆被枭首,唯有一人下落不明。”

      逆风拂发,长袍缠飞,凝视远处一点微弱火光,恍若那人清浅一笑,瞬间熄灭。群星皆寂,孤星难鸣,离了这片天空,也逃不过坠落宿命。指节轻叩城楼围栏,周身寂静,半晌,低迷音色响起:“抽调精兵六百,随我小路追击,其余人等留守此城,闭门拒入,全城戒严,违令者,杀无赦。”

      转身下楼,斜睨一眼成排尸体,冷然道:“把萧氏一门以礼安葬。”

      左右齐应,早已有卒子牵来马匹,一跃而上,长鞭在手,遂领精兵出城而去。

      不过三日,于途中截获马车一辆,马夫畏缩欲逃,杀之。掀开垂帘,角落女子抱膝而坐,脸上有些污垢,却是如斯熟悉的清秀眉眼,只不过连日亡命奔逃,让她形容憔悴。待她仰起脸,字句言罢,手中长鞭轻挑其下颌,低声笑道:“你,还有你身上的那件东西,我都要。”

      缚住其双手,将她横抱上马,制住她一阵乱动:“若是掉下去被马蹄践踏而死,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怀中身躯果然安静几分,只是倔强抗拒,不肯正视。一扬鞭子,策马回城,也不计较她一路上怒目而视,恨不得在自己身上盯出个洞来。

      入得城内,脱下披风裹住怀中之人,众将于门前恭候,冷眼扫视一遍,道:“此行不利,和德煦宁郡主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尔等不可松懈,继续严加追查,本王自会向君上奏疏一切。”冠冕堂皇之论终了,众人散去,各司其职。至萧家大宅,入了她原来房间,才将人置于床边,挑开手上绑缚绳索。

      见她一脸嫌恶,也不想自讨没趣,只淡淡在旁道:“你先好生休息,就算要报仇,也要养精蓄锐。外人只知你下落不明,现下还是不要动什么逃跑的念头,否则落入别人手中,可比不得我对你这般客气。”

      说罢,见她不语,相对无言静坐了片刻,属下在门外低声报有军情。低头看她一眼,终甩袍而去。

      萧云衍

      飒风扫庭,烛火一瞬湮灭,浥雨卷轻寒入室。锦缎如蛇,冰冷贴肤。浓黑厚重的夜色浸入屋内。身边的鎏金鼎炉里升起的苏合香,挑起薄乳状的轻雾,盘在身边,仿若一幅纱幔般将我包围。

      推砚平宣,我的指尖在清幽的麝香里缓缓顺着看不见的水墨描画。我忽而想起,哪一日,春华浓雍,日光和暖。我懒懒伏在他膝上,把玩他送我的九连环。他忽而握起我的指尖,下颌压在我头顶,一贯慵懒的声音摩挲在耳边:“生死连环,福祸入扣,悲喜无续。妄念嗔痴,终一念耳。得你此生,我已足矣。衍儿,记得,不论将来如何,你只须信我。”

      指尖一顿,连环清脆落地,我看着繁乱交杂的精致环扣,心突然空成一片。未等我回答,他垂首以吻封住我的所有话语,恍恍惚惚间,我觉得在那一刻,他比我还惶然。

      而今回想,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已注定好了。就像这乱世一样,合久必分,而英雄与霸主都蓄势待发。萧家是他登上王位的奠基石,我不过是他指间一枚棋子罢了。所有的爱恋都是虚假,所有的誓言都是空言。

      我哭了,抱膝泪落如雨。他曾说,阿衍,你被惯坏了,怎么这么爱哭?可是我不哭,那些快要将我绞死的回忆和不堪的现实我该怎么面对?享尽十五年宠爱的我,仰仗着父兄生存的我,该如何承担这家仇爱恨?

      我梗咽得几乎透不过气来,颤抖着摸索出那小小的瓷瓶。我记得父亲交给我时眼底的绝望:“阿衍,记住世族最后的尊严,宁死不侍狗畜。”

      苍穹呼啸,奈何我终没看透这宿命流离。他年一日,那位秘术师曾与我初见时,对父亲说命匪途尽,二八不过。我此生大悲大喜,颠簸坎坷,于此时才悟得一个“命”字。

      我不得不死,却又不能“死”。一双手猛然将我拉入怀里,天旋地转间,二人倒在软榻上。他低沉散着浓郁酒气的呼吸打在耳侧。我心中大骇,这厮不是号称严身苛己,滴酒不沾的吗?

      我心中默然,晚节不保啊,难道这是领导人物的通病吗?

      他在我耳边亲昵舔蹭,声音低沉:“怎么不点灯,在做什么?”

      我被压的五脏气尽,挣扎不得,终任天由命地翻了个白眼,木着道:“在想怎么杀了你?”

      他呼吸一窒,搂着我腰的手猛然收紧。我慢慢吞吞道:“我考量许久,这个可行性不高,如此,还是我死了比较好。”

      那透凉的液体顺着我的喉间流下,我神思恍惚又淡透。这一场博弈,生死一线。十二个时辰,但愿他没丧心病狂到把我焚尸碎骨。若若她们还等着我,我的家仇还没报。”

      在最后一点意识泯灭之前,我深深后悔没狠狠咬他一口,解恨也好。不过不急,我们来日方长……

      殷琼隐

      篝火映天,笙歌伴舞,三军齐欢。坐于上位,远近皆是酒言醉语,美姬妖艳巡酒,兵卒狼狈满地。

      平日虽以严律治军,然属下亦言,内城安定,又道中秋在即,念当日兵士将领匆忙随军离城,未与家人相别,如今月圆之夜,恐军心别意,是以准许一夜纵欢,万事俱罢。

      凝眉独坐,言语寥寥,众将顾自寻欢,不敢亲近。想来自己平素冷峻寡语,不苟言笑,纵然此番众乐之时,也未有能与之交心者,何其寂也。

      婢子上前温酒,琼浆如露,白瓷映水,便蓦然记起一个人来。

      她亲手温的那壶竹叶青,生生把自己灌醉在中秋家宴之上,却不肯我喝一口别人所奉之酒,当真别扭任性至极。

      彼时,常年跟随己身的将领上前劝酒,一股热气冲上脑门,伸手推了那些个精致白瓷杯子,拍桌道:“中秋之夜,喝这些淡然无味的酒算什么?!来人,拿几坛上好的烧刀子,今日我要与众将不醉不归!”

      众人齐喝,呼声震天,婢子捧酒坛鱼贯而来,杯子亦全都换了青瓷大碗,一人一巡,一干一碗,何不快意!

      喝到星夜阑干起,月色如银,篝火渐弱,才跌跌撞撞,无知无觉地随着双脚自己胡乱穿行,再抬首时,已经到她房前。

      想必已经睡了吧,屋里漆黑一片,寂静无声,唯有自己杂乱无章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撞击胸腔,却感觉不到疼痛。

      可是,双手不听使唤,固执地推开房门,心里有个声音说,只看一眼,看一眼就好。

      真的看一眼就够了吗?

      压她在塌上,看着她唇角流出的液体,一张秀美的脸庞瞬间失了血色,直到此时才彻底明白,自己这一生,原来早就乱了。

      乱在命犯桃花,乱在心猿意马,乱在与她初见时她得意嚣张的一双眸眼。

      将她的额发抚至脑后,露出整张苍白的脸,贴上她未合紧的两片薄唇,与她两颊相贴,呢喃道:“你竟然敢寻死……”

      猛地起身,抱紧怀中虚软无力的女子,踹开房门大吼一声:“来人,给我找全城最好的大夫来!贻误了军情,力斩不赦!”

      目呲欲裂之态吓坏了婢子,就连几个副将亦是瑟缩几分,转身便去寻医。

      招来大夫之后,着实有些吃惊。这几个兔崽子生怕担上罪过,怕是连卖跌打药膏的郎中都找来了,眼瞧着这浩浩荡荡的大夫大军,组个左翼军都够了。

      大手一挥,喝道:“磨蹭什么,一个个进去,看仔细了,治不好人你们全都要死!”

      虽是言出必行,亦知军威之下必有强效,却还是捏着一把冷汗,神智昏昏沉沉立于中庭,也不知房中情形如何。终于等到一个婢子慌慌张张跑来通报:“世子!姑娘醒了,姑娘醒了!”

      萧云衍

      山木系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世间最动听的乃一情字,最伤人不见血的也是一情字。

      殷琼隐怒了,我惆怅了。笼中雀也比我如今的光景好,逃不得,死不得。一举一动都被人牢牢看着。直到有一天那人出现在我面前——殷行远。青袍折扇,一如当年随在师父身边那温文尔雅之相。

      他笑意温浅地看着我,或者说,看着我笔下红似血的梅花。眼里诡谲莫辨。

      我朝着他微微一笑,随之匆匆进来殷琼隐看见这一幕,脸刷的白了。我低头看着那幅红艳的梅花,指尖还隐隐做痛。

      师父最得意的弟子,我名义上的师兄。殷琼隐,有些事,是命中注定,即便参透,却也终究逃脱不得。

      例如我爱你,而我的这份爱情却注定要沦落为你雄心霸业的牺牲品。这不怨天,不怨你,终只怨这一句心甘情愿,作茧自缚。

      殷琼隐,或许你我是一样的人。一样的不认命,不服命。所以当我堪破你我二人前途之时,我依旧义无反顾飞蛾扑火般接近你。直到今日的粉身碎骨之痛,可怜的是我却发现,我依旧还爱着你。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殷行远习惯地捏着他眉心,轻飘淡写地说出这句话,我沉默以对。他又笑若莲华,似悲悯又似嘲讽,凑于我耳边:“萧云衍,你承接了师父衣钵,整个天卦门皆在你手中。走不走,留不留,只不过你愿不愿意与否。不过,你我心知肚明,这君位终只能是我白行远的。”

      我抿了抿唇角,手心里的鹿形玉佩和白琼隐随身不离的玄铁兵符已濡濡汗湿。

      当我将将摊开手掌,门砰然而开。我尚来不及看殷行远何等神色,眼里只余殷琼隐立于门外孤绝肃杀的身影。那神色,是痛心疾首还是痛彻心扉我已难再分明。

      殷琼隐

      大殿之中,唯有风声。我与他二人遥遥相望,不知对这一幕该作何感想。我只知道自己的心刹那间空了,被欺骗,被愚弄,被轻视,这些都已经不足以让我愤怒,但,心跳声清晰如斯。

      黑靴缓缓靠近她,俯视她,看着她的眼睛,直达深处,只是不语。

      越想说什么的时候,就越是说不出来。

      转向她身旁的男子,该死的我为什么突然间发现他们如此般配,如此天衣无缝,好像他们本来就该在一起似的。

      也许那只是因为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显得太过脆弱。

      终于我大笑出声,指向门口:“我不仅成全你们,还要放你们走。交出虎符,你们有一天的时间离开这里。”

      行远,你若真的心怀大志,就该与我一争高低,你可以赢走我的女人,却赢不走我的天下。

      别忘了,我殷琼隐,是不信命的。

      派遣将士将两人押解出城,自己孤身站在城头,看马车辚辚远去。

      缘起缘灭,我不强求你羁留,若是恨我,就回来找我,就算只是为了复仇,也算是见上一面。回身传令三军将士,屯三千精兵驻守此城,率其余众人西行渡河,前往王都复命。

      出城门,勒马停蹄,回首,却再也想不起当初情景。她眸间流转的笑意,垂首捧书的姿态,撒娇埋怨的嗔语,都似在无形中褪去了所有色彩。

      ===============================

      若干年后,北朝王都。

      一身青袍的懒散男子拖着步子来到科举考场门前,摇着柄破旧的竹扇对身边书童道:“此次你家我必能拔得头筹。”此番豪情壮语引得周围一片或是不屑或是鄙夷的嗤笑声,男子不以为意一柄竹扇摇得很是风雅,然后继续大言不惭:“我定是要做这世间第一佞臣的已扬名于世!”

      原本陪君王来巡查考场的考官听到这番话冷汗连连,立刻在心底将这个考生划到榜外。正当他准备出声叱责他时,却见君王抬起广袖拦住于他面前。考官小心抬头,却见自己的君主一瞬不移地死死盯着那个身影,良久唇角掀起一抹笑意。

      不久,新晋科举榜眼在大殿上随着众官员遥遥向王座之上的跪拜。

      不能举案齐眉,不能耳鬓厮磨,如此便让我们这样寂静相守,安然相伴。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番外 云隐琼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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