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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第 118 章 ...

  •   夜半时分,天上飘起了细雪。

      周军的攻城战已整整持续了一昼夜,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前线御敌的大将朱彤好不容易脱身来到御极宫,已是戌时。

      穷碧湖一战之后,官军因卫彰倒戈一败涂地,即使牟一苇以身作饵,诱周军入穷碧湖,引三江之水重创周军主力部队,官军依然伤亡惨重,主将牟一苇战死,全军不得不退回神京据守。周军虽然此役惨胜,亦元气大伤,不过主将未损,实力仍在,盘桓修养数日之后,周鼎华父子收拾残部,卷土重来,很快便将神京团团围困。

      牟一苇的副将朱彤率领退入神京的官军残部殊死抵抗,期间与周军数度交锋,虽然神京城池坚固,易守难攻,然而士气低落,粮弹将尽,终究还是渐渐力不从心。此番刚刚打退周军一轮进攻,朱彤冒雪匆匆入宫,想要当面劝一劝缕衣。

      朱彤心里明白,神京,已是穷途末路。

      守在御极宫门口的是飞羽令的天权,见到朱彤赶忙迎了上来,神色里有掩不去的忧虑:“将军来得正好,陛下下午呕血数升昏了过去,刚刚醒来,却赶走了身边所有近侍,急召将军呢。”

      说话间,缕衣似乎听到了殿外的动静,低沉暗哑的声音在问:“可是朱彤来了?”

      “朱彤在!”朱彤赶忙进殿,跪在缕衣榻前禀报:“南城战况危机,周军攻城甚急,我军将士拼力死守,可……”朱彤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可大势难阻,还请陛下早作打算!”

      缕衣听了只是略略颌首,似乎对这个消息并不如何看重。

      朱彤不由怔了一下:“陛下,生死存亡之际,还是……”

      “你要劝朕弃城?”缕衣摆手打断朱彤,“朕不会走的。”

      朱彤心急如焚,还欲劝说,缕衣却阖上双目,不愿再听任何说辞。

      殿中一时静默。

      细雪夜风卷入空阔的宫殿,御榻前帷幄上点缀的流苏被风拂起,阴影流连于缕衣苍白如纸的面孔上,无端勾起一缕魂魄将要离体般的迷离之意。

      朱彤看着这样的缕衣,无端打了个寒战。那样缥缈的姿态,似乎早已超脱了人世纷争繁扰,生死与他,再无意义。

      朱彤忽然明白了皇帝的决定,重重拜倒在缕衣面前:“陛下既然决意与神京共存亡,臣愿誓死追随!”

      缕衣忽然睁开眼睛,目光在朱彤身上落定,沉吟良久,仿佛是在下最后的决心。

      “朕不需爱卿誓死追随”片刻后,缕衣收回目光:“国之将破,寿之将尽,朕是去是留,有何不同?”

      “陛下!”虽然明白缕衣所言是事实,朱彤仍是虎目蕴泪,不忍再听。

      缕衣缓了缓,继续道:“朕身后还有一桩余愿未了,想要托付给爱卿。”

      朱彤立即三叩其首,只听缕衣淡淡交待:“一苇生前并未婚娶,膝下仅有过继来的一子,周军围城数日,唯有青龙门防守略弱,若拼死力战,定能走脱。你立即带上此子趁乱离去,保他平安成人,就算给朕一个交代了。”

      朱彤万万没料到生死关头,缕衣急招他来,竟是为了这样一道托孤遗命。而且所保之人并非皇室血脉,只是一个臣属子侄!

      缕衣轻咳几声,见朱彤面有豫色,似看透他的心思,轻轻一叹:“朕孑然一身,身后并无牵挂,唯负一苇良多,引为此生憾事。一苇为朕倾尽一生,鞠躬尽瘁,朕不能让牟氏血脉就此断绝,保牟氏子弟平安,是朕最后能为一苇做的事了。”

      朱彤感念君臣情深,再不多言,对着缕衣深深一拜到底:“臣立即保护牟公子出城,安顿妥当之后,再回来为陛下尽忠。”

      “不必回来了”缕衣仰首望天,“卿心里清楚,神京在内,无存粮,在外,无救兵,破城只在旦夕,何必回城求死。朕知卿乃一苇所部,忠勇磊落,才将牟氏子托付于你,你且留下性命保护好牟家血脉,权当为朕最后尽忠吧。”

      缕衣此言,句句透出求死之意,朱彤悲痛难抑,抬头望向缕衣,却见缕衣神情平静,片羽不惊,仿佛终于解脱了身上桎梏的超然。

      “陛下……”朱彤张了张口,想要劝说他忠心辅佐的君王,却又忽然觉得,或许以帝王之尊殉国而终,对于面前的君主来说,未尝不是一个痛快的结局。

      “你去吧。”缕衣挥了挥手,垂眸不再去看朱彤。

      朱彤心下惨然,郑重跪地向缕衣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颤声道:“臣,拜别陛下!”

      朱彤的话音淹没在蓦然而起的炮火声中,一迭声的巨响撼动神京,远在宫城内的人似乎都听到了厚重城墙崩裂的声响。

      缕衣神色微变,支撑着病体翻身下榻,几步踱至窗前,撩开丝帘张望。只见城南炮火最盛处,漆黑的天际里一抹火光剧烈动摇,神京城内千瓯万阙,楼台人家,全被远处烈焰的余光笼罩,仿佛已经燃烧起来。

      持续了一夜的激战,终于还是没能阻挡住周军复仇的步伐,军队破城而入的喧嚣声穿过了重重宫阙,已经隐约可闻。

      “周军已经攻破神京城防了,快走!”

      缕衣望着朱彤迅速离去的背影,苦涩的笑了笑。

      大势已去,此时此刻,他反而心如古井,平静无波。慢慢撑着身子,缕衣吩咐天权进来帮他整理仪容,穿戴上只属于九五至尊的九龙冕和绣满日月星辰的十二章纹衮服,扶他前往历来举行重要朝会才会开启的承天殿。

      今夜,将是他和周鼎华的了断之期,他要以帝王的姿态,去迎接属于他的最后结局。

      神京已经陷落,宫城是缕衣的最后一道防线。

      周军正在宫城外发起强攻,用投石机猛攻南宫墙,宫墙虽然坚固,也抵御不住投石机的猛烈攻击,豁了一角,官军残部聚集在豁口处顽强抵抗,牢牢守着豁口和周军对峙。

      暗夜里火光冲天,鼓动着攻城将士的血液也燃烧起来。太子周旻率军冲在最前锋,手臂在火焰的光芒里挥舞出一个利落的弧度,一击就砍中了一个守在宫墙豁口的敌军,血珠顺着剑梢飞溅起来,染上周旻炽烈的双眼。他奋勇当先,长臂挥洒,剑光到处,血肉横陈,不过片刻便硬生生刺倒数人。

      鲜血激发了周军的勇气,士卒们见太子殿下如此勇毅,也自发力死战,数百将士争先恐后,拥上宫墙豁口两侧,刀枪出鞘,呼喝不绝,向着最后一道守卫防线发出奋力一击。

      忽然“咣”地一声巨响,投石机投掷的巨石精准地砸到宫墙豁口,守军纷纷倒地,宫墙整个被震的晃了几晃,“喀拉”一声又裂开几分。

      嘶吼之声四下传来,在周旻的带领下,身着黑色甲胄的周军仿佛洛水波涛一般滔滔不绝地朝着宫墙的豁口涌了过去,有了突破口,防线再也坚守不住,终于被周军攻城的先锋打开宫门,大军长驱直入,踏着守军的血肉杀入神京皇宫。

      马蹄声缓缓在天子进出的御道上响起,周鼎华率领大军沿着先锋部队开辟出的血路凯旋入宫,面前朱漆宫门洞开,华美的白玉御道被泼墨似的血染透了,死去的士卒凌乱的趴在御道两侧,四处充斥着大战之后的死亡气息。

      踏马走过一道道熟悉的复道曲径,四周城郭宫阙一如往昔,回忆中残存的故园旧景在周鼎华脑海里不断盘旋。一时是金宇灿烂的御极宫里,父皇将幼年自己抱在膝上悉心教导的情景;一时是琼华遍地的凤仪阁上,鸾瑄皇姐即将嫁给心上人时含羞的眼神;一时是繁花如锦的浣雪宫中,皇后林瑜低眉烹茶的浅笑;一时是肜云漫空的冬日清晨,尚是少年的周旻矫健灵动的舞剑身影……眼前的景物像戏幕般来去变换,仿佛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他还是孝顺的儿子、体贴的弟弟、温柔的丈夫、慈爱的父亲,中间间隔的十年屈辱伤痛都不曾存在过,而他只要一回头,就能在千曲百折的回廊尽头,看到他心爱的缕衣眉目如画,在向他微笑招手。

      脚下曾经熟悉无比的道路让他陷入恍惚,分不清何处是真,何处是假,他身在的,又是何年何月的神京。一路行来,竟觉得一颗心被各种情绪撕扯着,忽悲忽喜,忽冷忽热,仿佛下一刻就会裂开。

      时近子夜,凉薄的雪花越落越急,簌簌地落在周鼎华的金甲兜鍪之上。周鼎华心神纷乱的策马前行,直到眼前传来骏马长嘶之声,他才蓦然醒过神来。

      “父皇!”周旻带着一众精兵从前方回转,晶亮的眼神在雪夜里熠熠生辉,“叛军已尽数清除,请父皇随儿臣入宫。”犹豫了一下,周旻又道:“伪帝金缕衣被我军围困在承天殿,如何处置,还请父皇明示。”

      周鼎华心头猛地一震。

      他想他应该满心畅快,对太子出色的指挥嘉许一番,然后带上王师雄兵,以骄傲的姿态去审判落败的逆贼。可如今尽雪前耻,重登大宝,积压在心头整整十年的痛苦和耻辱终于可以一一清偿的时刻,心中却没有片刻预想中的如释重负,反而更加意兴阑珊,满是萧索。

      周军训练有素的精兵在周鼎华马前一列列分开,露出一条笔直的通道,周鼎华下马步行,周旻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通往承天殿的驰道温驯的匍匐在父子二人脚下,江山大定,四周的将士都在发出雄壮的欢呼。然而热烈的气氛似乎没有感染到周鼎华,他脸色沉郁,默默前行,看到脚下蜿蜒而上的汉白玉阶才停住了脚步,略一抬眼,便望见了重重宫门深处,承天殿肃穆寂寥的影子。

      瑟瑟冷风掠过楼宇檐牙,卷起纷飞玉屑,屋檐下挂满的冰柱仿佛无声地招魂幡,装点的承天殿犹如一座瑰丽而空寂的墓场。墓场中央埋葬的,是周鼎华曾经高高在上的荣耀和深沉炽热的爱情。

      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安抚下纷乱的心情,周鼎华让周旻留在殿外,自己拾级而上。推开殿门的一刹那,肃穆沉凝的气氛被打破,雪光透过窗棂投射到昏暗的殿宇里,他看到一个挺拔的背影,一身重冠华服在万般黯然中潋潋有彩,立在丹樨之上,望着高高在上的龙椅。

      周鼎华的心念一动,按剑而入。缕衣察觉动静,回过头来,向周鼎华绽开一个清冷至极的微笑。

      “你来了。”

      比起上次在穷碧湖相见,裹在重重华服中的金缕衣看起来更见消瘦,尖尖的下颌衬着衣襟上精致繁复的花纹,越发显得苍白。然而他脊背挺得笔直,眸子也比穷碧湖畔遇到他时多了几分光彩,冲淡了黑沉眼眸中的死气,恢复几分往昔的潋滟之色。

      周鼎华的呼吸一窒。

      雪光皎皎,将缕衣的笑容映得凉白,一缕一缕染过周鼎华心尖,让他忽然就念起许多年前,永陵月下,缕衣那宛如烟花绽放的绝美笑容。

      那时他为何要对自己笑呢?周鼎华思索片刻,恍惚想起是年少的自己第一次有了想要疼惜一个人的愿望,问尚在幼年的缕衣有什么心愿想要达成的时候,缕衣当着他的面说“孤鸿要的东西,会凭自己的双手去取!”

      是了,是他错了,缕衣那样一个胸怀大志的人物,怎肯甘心久居人下?他自信他能掌控全局,到头来却是被缕衣掌控了君心,最终一败涂地的人是他,金缕衣到底不负所言,凭双手夺走了他的大好河山。

      周鼎华心下苦笑,他给了缕衣帝王心,缕衣想要的,却是帝王的天下。

      “一切该结束了,金缕衣!”周鼎华道。

      昔日锥心刺骨的种种痛楚再度掠过眼前——神京皇宫中的熊熊大火,降龙山周氏被掘开的祖庙,滚倒在来仪阁浮尘之中的妻子和姐妹头颅……还有那人在战场上给自己的绝情一箭……

      纵然过去了十年,周鼎华也依然清晰记得手触到胸口插着的箭翎那一刻,心中被悲愤和绝望浸透的感觉。从此情天难补,恨海难填,那种深刻到灵魂的痛苦化作了对眼前这个人的无穷的恨意,让他余生只剩下了复仇这唯一一个执念。

      按捺住内心的颤抖,周鼎华闭了闭眼。

      “金缕衣,朕,必须给天下一个交待!”

      一箭穿心的痛,挥刀断臂的伤,妻离子散颠沛流离的苦,他需要给自己一个交待;

      殿外三军随他十年征战,多少人因金缕衣骨肉离散,背井离乡,而今复仇而来,蓄势待发,他必须给支持他的臣民一个交待;

      社稷沦陷,宗庙焚毁,江山颠覆,皇族死伤殆尽,重掌生死之日,他作为一国之君,怎能不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箭在弦上,情势所迫,除了用金缕衣的性命相抵,周鼎华没有第二个选择。

      话音未落,飞龙剑蓦然出鞘,剑气纵横,缕衣头戴的九龙冠冕应声而裂,剑芒回旋,却在缕衣颈边一晃即收,只割断一缕青丝,随风翩然垂落。

      缕衣垂手而立,并不为周鼎华慑人的气势所动,也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任由自己的致命要害暴露在剑刃下。见飞龙剑骤然收回,缕衣一怔,望向周鼎华,看进一双永夜一样黑沉的眸。

      “周鼎华,你不杀我,如何向天下交待?如何向列祖列宗交待?如何向你自己交待?”

      周鼎华眸中燃起一丝怒意:“金缕衣,你就那么想死?为何要激朕杀你!”

      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周鼎华背过身去,不再直视缕衣已经清瘦到极点的脸庞, “你走吧。”

      缕衣怔在原地,心头一时风起云涌,不禁微微闭了闭眼:“你真的放我走?”

      周鼎华负手而立,高大的身影立在暗淡的雪光之中,犹如渊渟岳峙,便是天下非议,也无法让他有丝毫动摇。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缕青丝换你一命,从此世间再没有金缕衣。趁朕还没有改主意,快走!”

      缕衣心有所动,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羽蝶拢翅,在眼底划出一道浅浅的水痕“周鼎华……”

      周鼎华刹那间握紧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指尖带来的刺痛让他此时此刻无比清醒。如果说刚才他对于金缕衣的处置还有些迟疑的话,现在周鼎华的心中却是豁然开朗的,即使明知道放走了金缕衣他面对的会是什么,然而他竟没有丝毫后悔。

      刚刚兵临神京时那些浓烈的忧伤愤恨其实已经逐渐淡去了,穷碧湖畔那番争执,让被仇恨积压多年的心有了醍醐灌顶之感。周鼎华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老了,他曾经无数次的想过亲手复仇的这一刻,积攒在自己心里的痛恨和平息众怒的压力足以让他毫不犹豫地取走眼前这个人的性命,谁知亲眼看到这个人即将毙命的样子,他又有种锥心剜骨的,恨不得随之去死的痛苦。

      金缕衣是他平生之误,平生之耻,平生之恨,可十余年的情意,也曾酝酿出最香醇浓烈的爱,那些生死与共的片段,那些相伴一生的誓言,那些权力与爱情的取舍挣扎,并非作伪。这宿命里的魔障,陷落了他一生一世的心力,情关不过一寸地,他却终是过不了。

      世间,果真有痴人,万劫不复,仍执迷不悟吧?

      缕衣并没有仓惶离开,反而抬起头来,冰晶般的眸子扫过周鼎华,逡巡片刻,苍白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抹明媚动人的微笑。

      “你说得对,你我之间,是该做个了断了。欠你的,我会还。”

      他忽然旋身翻腕,疾如闪电,藏于宽大袍服之内的腾蛟剑寒光迸出,周鼎华一凛,回身抽剑本能出手格挡,却不料腾蛟剑的剑锋并非对他而来,而是光华陡转,朝着主人的胸口疾刺而去!

      周鼎华陡然失色,一时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炸开了似的剧痛,想也不想,手中宝剑疾射而出,似一道银芒划破一室昏暗,堪堪截住缕衣的剑势。

      缕衣久病气力不济,被周鼎华的剑气一冲,跌倒在地,手中腾蛟剑脱手飞出,落在数丈之外,没能像预想的那样刺穿自己的心口。

      “当啷”一声,飞龙宝剑坠落在地,周鼎华身影一掠而过,猛然揪住缕衣的领口。

      “你做什么!”周鼎华声色俱厉,却没留意自己抓着缕衣的手在微颤。

      缕衣急促的喘息几声,抬手擦去唇角血迹,待气息渐缓,仰起头看着周鼎华额上冷汗,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

      仿佛是被这声低叹惊醒,周鼎华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陡然撤手。缕衣没了支撑,颓然倒在地上喘息。

      “为什么不杀我?”缕衣问周鼎华“你不杀我便罢了,我还欠你的这条命,你为何还要阻止?”

      周鼎华咬了一下舌头,疼痛让他恢复了一点神智:“金缕衣,在踏进这座大殿那一刻,我就下定决心放过彼此了。你说的没错,你应该怨恨我的。”周鼎华这句话说得十分凝重,尾音悠长不绝,一点一滴渗透到缕衣心上,如同起出了一直扎在缕衣心底的那根刺,疼痛难当,却也有种解脱般的快意。

      “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不甘久为人下,乱臣枭雄也罢,千古名臣也罢,总该横刀立马,叱咤风云。”周鼎华一字一顿,重复着之前缕衣说给他的话,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齿缝里逼出来的, “爱本应是相互成就,无论因为什么缘故,我毕竟束缚了你的野心和志向,虽然本意从未想以深宫妇人待你,可总归是委屈了你……你恨我,也是应当的……”

      周鼎华有些说不下去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简直费尽了全部心血,耗尽了全身力气,才能说出这番话。

      “可你也伤我至深!我片刻都不能忘记,洛水河畔你毫不留恋的背叛逃离,困狼谷里你断情绝义的冰冷一箭,十年辗转间你层出不穷的暗算追杀。你对着轩辕宸那等凶蛮之辈忍辱俯首,任用牟一苇白羽清那等心怀叵测之徒,就是为了不和我在一起吗,金缕衣?”

      周鼎华哽住了喉咙,呼吸中都是让人窒息的压抑:“金缕衣,我恨你,让我煎熬了整整十年的耻辱和痛楚,统统都是拜你所赐,我恨不能食尽你的血肉,拆开你的骨骼,一口一口把你嚼碎了咽下去!可,不管你信不信,连理树下的誓言,都是真的,我也是真的爱过你……”

      周鼎华仰起面孔,生生将满腹凄凉苦楚逼回眼眶:“社稷也好,情意也罢,包括你的性命,皆是你欠我的,可我不得不承认,这一切,也是因我而起……”

      深深吸了一口气,周鼎华竭力让自己不要过于失态:“是我最初种下了因,才有今日之苦果,你虽罪孽深重,可我……也不能置身事外,所以我放你走,就当是……救赎我的过错吧……”

      缕衣心内止不住的颤抖着,他没有想到,穷碧湖边自己吐露的痛苦,一字一句都被周鼎华记在了心里,这个高傲自矜的帝王,本应恨他至深,却在今时今日说出这样一番反省的话。

      半晌,缕衣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周鼎华,你不是我,你没有经历过那样无力反抗的绝望,所以,你并不懂我的痛苦。”

      “你以为,一臂残缺,江山颠覆,尊严沦丧,就已经走投无路,绝望至极吗?不,那不是最痛苦的,”缕衣苦涩的笑了笑,“我的身世来历,你早就清清楚楚,那样卑微至极的出身,若是认命,大约早就被欺、凌致死了。我能有今天,靠的是我自己在尸山血海里拼死杀出的生路,为了出人头地,任何手段,光明也好卑鄙也罢,我都不会介意去使用。你是天之骄子,从来没有真正体会过卑微到尘埃里的滋味,不可能体会过那样拼尽一切想要改变处境的感受……”

      缕衣的目光凝固在周鼎华的面庞上,“其实最初,我以为你对我不过一时新鲜,并未在意,直到你在我母亲墓前发誓要守护我的时候,我才相信你竟然真的动了心。你知道我确定你的感情之时,想的是什么吗?不是受宠若惊,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周鼎华的心仿佛被狠狠蜇了一下,然而他还是选择了听缕衣继续讲下去。

      “以前总觉得,我想要的东西,只要我努力,就能凭本事取得。然而面对君王之爱,却是我第一次觉得绝望。你也清楚,男儿有志,当横扫六合,建不世之功业,本来我可以凭借才能一展宏图的,怎么会甘愿成为依附帝王的娈宠之流?你的感情席卷而来,我不是不能逃,可若是就此逃离,一身抱负从何施展,之前百般努力岂不付诸东流?别说什么我若不愿大可拒之,周鼎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步步为营斩断了我所有的退路,让我除了接受你的感情别无选择,我身不由己,能拒绝什么?

      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你是帝王,喜欢上谁就可以肆意妄为,我出身卑微,就连自己的爱情都无法自主,凭什么!

      既然我摆脱不了你的爱情,就只能利用你的爱情,既然我地位卑微只能任你宰割,那我何不试着推翻你,也尝尝手握生杀大权的滋味呢?周鼎华,是你自己送上门来,怪不得我!”

      缕衣的声音夹杂着极度的痛苦和哽咽,听起来含混不清,其中的恨意却让周鼎华从脊椎里窜起战栗的寒意。

      “我只能努力说服自己,势不如你,暂且隐忍。你借我之手镇压杨党,陷我于孤立,我忍;你逼着林瑾远嫁荆越,让她与我天人永隔,我忍;你处心积虑的算计我的感情,让我投入你的怀抱,我忍;你罢免我的官职,一点一点清除我的势力,我忍;可是你在洛水设下鸿门宴,要取我性命,我实在是忍无可忍。

      你知不知道,当时白羽清告诉我你要杀我,我是何等伤心欲绝?想不到这么多年忍辱负重,听了你这么多年柔情蜜语,甚至有那么一时半刻,我会觉得我的意志动摇过,可是你,这个口口声声说着爱我的人,还是毫不留情的要杀了我!这一次,我甚至比上一次更绝望。

      在困狼谷,我是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杀了你,你恨我背叛你,一箭斩断了彼此牵连,何不想想你带给我的伤害,何止百倍千倍!”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缕衣的情绪越来越激动,难以抑制的咳嗽起来,咳得脸都涨红了,身体不由自主的蜷缩起来。

      “然而我还是后悔了,射出那一箭我……我就后悔了。”让孤高自许的缕衣承认这些很是艰难,他顿了顿,还是继续说道:“不管你信与不信,我确实从来没有在箭镞上涂过毒、药,事后我才知道那是轩辕宸所为。后来若不是遇到雪崩,我当时就能救回你了……

      我以为你已经葬身在困狼谷,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还活着……

      这十年,你觉得你颠沛流离,一无所有,惶惶如丧家之犬,可你并不知道,我也并不比你好过。

      我以为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和足够狠硬的心肠去面对你的死亡,可是我错了,你的死讯让我被绝望彻底吞没了,心里有一股毁天灭地般的火,仿佛要把自己燃烧殆尽。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给我种下了心魔,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还能做什么,因为我做什么都无法让你复活,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剩下为你复仇了。我集全国之力,出兵覆灭西秦,又扶持轩辕宇取代轩辕宸,终于把轩辕宸也送进了地狱。我要杀尽这天下的人为你陪葬,当年在困狼谷伤害过你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周鼎华沉默着,站在缕衣面前一动不动的盯着他,就这么盯了好一会儿,突然哑着嗓子开了口:“你知道吗,这十年来我所背负的绝望和痛苦,若没有回来复仇的信念在支撑着,早就把我压垮了。我放你走,是因为你说得对,是我错待于你,负你在先,何况背负在心头十年的仇恨,确实太沉重了,我真的累了,只想彼此和解,不想再相互折磨下去,放你一条生路又何妨?

      我并不想取你性命,你没必要再这样掩饰。你的言辞是够凄婉动人,却何曾真的放过我?就算明知我还活着,你对我杀戮的指令却从来没有停止过,牟一苇、飞羽令,层出不穷,到现在夏钧雷还因为飞羽令的刺杀昏迷不醒!不仅如此,到现在你还是口口声声诛心之言,殊不知西秦北夏固然害我,可这世上伤我至深之人,是你金缕衣!”

      “不错”金缕衣点头承认“伤你至深的人,不是西秦北夏,是我。但明人不做暗事,事到如今,我何必欺骗你,我是真的从没有派人追杀过你,是牟一苇和白羽清自作主张私自为之,我并不知道你还在世,否则又怎么会不理世事,镇日折磨自己。直到傅悠突然出逃,我察觉蹊跷,暗中派卫彰探查,才惊觉你竟然躲过了天崩地裂的雪崩,我这辈子都没有这样沉重的欢喜过,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就意味着……我犯下的错,还有机会救赎。”

      缕衣挣扎了几下,没能爬起来,只是勉力向角落挪动了几步,离着周鼎华更远了些。他把脸深深埋进手掌里,声音听起来竟然有几分少年时的清脆开怀,“我对牟一苇下了死命,不许他伤害你分毫,不然你以为你会这么顺利的长驱直入神京吗,我欠你的江山,会还给你;伤害过你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如今江山已经双手奉上,伤害过你的人,也只有我这个罪魁祸首还苟延残喘于世了……”

      周鼎华刹那间僵立在那里,死死盯着金缕衣,心里笼罩了一片不祥的阴霾。

      缕衣忽然抬起头来望向周鼎华,双目迸发出明亮的光芒,仿佛在死气沉沉的躯壳里注入了还魂的灵气,让缕衣显现出从未有过的灿烂和鲜活。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缕笑意:“我没想到,到了今时今日这般田地,你竟还愿意留我一线生机,竟还会反省过往种种,我从来没有如此确信过,你是真的爱过我。金缕衣一生跌宕起伏,却未曾做过什么善事,一苇、白羽清、瑾儿、阿璃……一个个因我惨死,东篱被我囚禁了十年,你更因为我活的生不如死,我害了那么多条性命,手上沾了那么多鲜血,做了一辈子孽,本该堕入无间地狱的,想不到还能得你真心以待,周鼎华,我很开心。”

      缕衣脸上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隐隐带出些许歉意:“我已经病入膏肓,药石罔医,就算你今日放过我,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我从没真正为你做过什么,如今命不久矣,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这条残命还给你,过往罪孽一笔勾销,你也好对天下有个交代。从此以后,就将关于我的记忆彻底抹去吧,周鼎华,保重!”不等周鼎华反应,缕衣微微吸了口气,猛地捡起不知何时挪到身边的飞龙剑,贯穿了自己的胸口……

      噗的一声。

      鲜血飞溅三尺,时间仿佛被无限延长,满眼的红色,鲜烈炙热的仿佛能把人的眼睛生生灼伤。

      缕衣缓缓的向后栽倒,他似乎看见周鼎华疯了一般冲到他身边,他的面孔模糊一片,可那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哽咽却很清晰的钻入耳中。他知道他的身体被周鼎华拥住了,面孔被紧紧地压在他烫热的胸口上,那里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又好像有一股冰泉在奔涌。缕衣慢慢抬起手,摸索着去抚摸周鼎华的脸庞,却被周鼎华捉住手狠狠的捂在自己汩汩流血的胸口上……

      缕衣忍不住牵了牵嘴角,他怀着必死之心刺出这一剑,心口破了一个大洞,已经回天乏术,捂住又能有什么用呢,这个傻瓜。

      周鼎华拥住缕衣的手又紧了紧,他换了个姿势捂住缕衣的伤口,然后把头深深埋在缕衣的颈窝里,肩膀剧烈的颤抖着,脸和鬓发都湿淋淋的,简直狼狈的看不出半分九五之尊的气势。

      “缕衣,缕衣……”周鼎华一边亲吻缕衣冷汗涔涔的额头,一边不断重复着他的名字,“缕衣,别死,不许你死,我真的不想要你的性命了,缕衣……”

      何苦挽留呢,金缕衣一生,活的骄傲恣意,死的体面尊严,爱恨情仇,世间百味皆已品过,最后还能在心爱之人怀中离开人世,足矣。缕衣恍惚间想着,任凭胸口喷涌而出的鲜血沾湿了周鼎华的袍角,他挣扎着张了张口,勉强吐出了最后一句话,然后唇角含笑,安然闭上了眼睛。

      周鼎华看着他,寒气一点一点弥漫进心底。刚开始还有万刃穿心的剧痛,渐渐却变得冰冷麻木起来,连一点痛都感觉不到了。

      他就像突然被抽掉了脊柱一样,缓缓的跪倒在地上,手上还死死搂着缕衣的身体。他搂得是这样用力,以至于让缕衣的肋骨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他却恍然不觉。

      他身体剧烈的颤抖着,肩膀尤其抖动得厉害,尽管他竭力掩饰,大殿里却仍然回荡起压抑而低沉的呜咽声。

      明明那声音暗哑不堪毫不高亢,却让人觉得撕心裂肺。

      缕衣……

      周鼎华整个灵魂都在颤抖着,一遍遍的默念那个名字。奇怪的是,他心里竟然没有一点疼痛或悲哀的感觉,只有缕衣留下的那句遗言清晰地回荡在他耳畔,仿佛一叠声空远凄切的呼唤。

      他说,周鼎华,我从来没有后悔爱过你。

  • 作者有话要说:  11.21日碎碎念:好长时间不更连登陆密码都忘了~深夜突然发文,主要还是受评论刺激了,还没写完大结局,慢慢更,想想没忍住,好歹先发一段塞个牙缝吧,但愿你们能督促我赶快写完。明天要是有人来蹲坑,我就再撒点土,没人的话我攒攒再发,争取多发点儿
    11.22日碎碎念:昨天许愿说有人蹲坑我就再撒点儿土,说了就得守承诺哈,继续过度吊你们胃口,哈哈~
    其实不是我想吊胃口,是因为存货余额不足啦~~
    11.23日碎碎念:这两天是不是很卖力?我没存货啦,要一口气看完就得多攒几天啦
    3.3我又一年没更新了~想想年更党还是得更一次的,大结局上已经补全,这次分量足够了,大结局下部还有一点点没写完,明后天的写完了就更~全部完结了也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了
    这个,一次性把结局发出来的原因,就是怕还在追的小伙伴看完了想打我~
    最后给吃颗定心丸,反正,答应你们的会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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