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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回梦 ...

  •   我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
      梦中我一直飘浮在天上,像风筝一样被地上的一个人牵着走。那个人,竟然长得和我一模一样,可是又似乎同我完全不一样。她用我的眉眼笑,笑得那样含蓄而明媚;用我的唇舌说话,语声那样温柔而多情;用我的双手抚琴,弹指间尽是流水般的优雅。
      我有些吓到了,怔怔地看着她不能言语。
      接着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我看到黎庭烨站在她身旁,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她,那一向白玉般冰冷漠然的脸上,竟浮现出一抹晕红,伸手将她揽在怀中,神情那么温柔细致,像对待一件细腻的瓷器,生怕碰坏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大喊:“黎庭烨!黎庭烨!”
      可他仿佛充耳不闻,依旧低着眉目同那人说笑着,偶然发出一声爽朗的笑声,竟是我从未见过的天高云阔,朗朗喜色。
      我忽然浑身冰冷,这笑容是我多想看的,若他肯为我这么笑上一笑,该是多美的事情,可他现在笑了,却是对着一个似我非我的人。于是难以遏止地歇斯底里起来,在天上手舞足蹈大喊大叫:“你是谁?用什么妖法把我困在这里?放开我,快放开我!”我要飞到黎庭烨面前,让他看看我,看看面前的那个人,让他知道她不是我。可无论我挣得多厉害,那根风筝线竟如钢丝般坚韧,别说扯断,连动都无法移动分毫。
      那个人仿佛感应到什么,抬头对着我笑了一笑,我看见她的唇微张,耳边就听到清晰的声音:“不要挣扎,若我放了你,那一缕游魂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愤怒地质问她:“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她想了想,缓缓道:“我叫云离。”
      云离?!这名字如惊雷般让我蓦然呆在当场。云离不是几年前就死了吗?我这一定是在做梦,在做梦,可是做的什么梦,竟这般荒诞不经,又真实可怖!
      “你不要怕。月羽把我的魂魄附在你身上强行复苏,导致你自己的魂魄被逼出了体外,但我用缠魂丝牵引着,让你的魂魄不会飘散。我要借用你的身体数月,等我离开的时候,你的魂魄自然就会归位。”她柔声说着,似乎在解释什么。
      但这番话只让我愈发迷糊,吃吃问道:“月羽是谁?”
      “月羽……就是施舞。她是我的妹妹。”
      施舞……月羽……这梦越发混乱了。我记得我以前总是嗜睡,可黎庭烨能把我唤醒,我要醒来,好想醒来。“黎庭烨!快来叫醒我啊,你怎么还不来?黎庭烨!”我焦急地大喊着,他明明就在下面,怎么会听不到呢?
      “你不要叫了,他听不到。这不是梦,你会慢慢相信的。”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接着道:“只好委屈你几个月,但……我会给你留下一些东西,想必将来会对你有用。”
      也许她是对的,但这究竟是梦不是梦,我还是分辨不清,因为我有时候又会失去知觉,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她对此的解释是我的魂魄离了体,很脆弱,必须每天吸取月华来维持,没有月亮的时候就会疲倦睡去。
      大概是梦中的梦吧,我想,可总会醒来的,我一直不愿意放弃这个希望。我等着黎庭烨来唤醒我,我多么眷恋初初醒来时他的温暖怀抱,这人虽然无情,但对我总算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照顾。
      于是我竭力不去理睬梦中看到的他们的亲昵,不去理睬施舞姐姐对她说的奇怪言语,把所有一切只当作虚幻,包括圣上在上阳宫跟她的密谈,这些事情都是那么光怪陆离,我不晓得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当然,更奇怪的事情,更让我觉得气愤的事情,竟然是施舞姐姐跑来同她说,黎庭烨是个女人?你怎么会爱上一个女人?!这个施舞姐姐很幽愤绝望的样子,可我更愤怒,这是个什么该死的梦,黎庭烨怎么会变成了女人!这个梦太长了,再不醒来我就会疯掉了。
      慢慢地,我学会了对所有的画面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想着反正是梦,不理会也就罢了。对这个在梦中占据我躯体的人,也渐渐淡了愤恨,毕竟回过头想想,六年前她是因我而死的,六年后出现在我梦中纠缠,大概是自己的心结难解,若终有一天梦醒,这一直无法排解的愧疚或能消解。
      这天晚上,所有的侍女都退下之后,云离房间中的灯火也灭掉了。我看看窗外明月高悬,便飘出外面去吸收月华,不过还是被那根缠魂丝拴着,不能离开她十丈范围。月华吸收起来很舒服,觉得疲倦的身体立即就精神抖擞了,当然,假如我还有个身体的话。
      正当我惬意地闭目享受月光浴时,忽然觉得身子向下被拉了回去,睁眼一看,便见云离正站在窗口处,双手交替着把缠魂丝缠绕起来,我便一尺尺地降落到地上,虽然仍旧像轻烟一般飘离于地面。
      “你拉我回来做什么?”我恼她打断了我的月光浴,便口气不善地埋怨道。
      “再隔两日就是冬至了,我要归去,自然该让你回返自己的躯体。我答应过你,要给你留下点东西。”她淡淡地道。
      我并不在乎她要给我留下什么东西,只要她肯把躯体还给我,那也预示着这个漫长的怪梦即将结束,我便可以醒来再看到明媚的阳光,再看到……黎庭烨。
      于是漫不在意地道:“好啊,请便。”
      她仿佛耐着性子般对我道:“你的体质乃属至阴,正宜修炼我派恒真真气。我已将这修炼的法门传授给你,你天性聪颖,练起来当事半功倍。”
      我东张西望了一会,看着她笑道:“你传给我了?为什么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我只当这是个梦,一切自然都是虚无。
      她叹了口气:“你还是不肯相信这不是梦?”眼见得我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便自顾自说道:“我将法门留在你的脑海中,待你魂魄归体,自然能感受得到,那时便会明白这些日子的经历并非梦境。”
      “好吧,不是梦。你传给我这个有什么用呢?”我紧接着她的话道,有些敷衍的意思。
      “烨如今身陷囹圄,我不能让皇帝杀他。可将来的事,谁也无法预料,我不能再在他身旁,便只有寄希望于你。月羽……”说到这里一顿,我听得出她语声中的沉重,歇了口气才缓缓道:“她已心入魔障,我几次无法化解她对烨的仇恨。她一身集有恒真、恒澈两道真气,若铁了心同烨为难,是他的劲敌。你若有了恒真真气,也好助他一臂之力。”
      我不由奇道:“她怎么会有两道真气?”
      “当年师父逐我出门墙,身既出天音斋,便不可带走天音斋一物,连功力亦不可,我便将恒真真气度给了月羽。”她一手凭窗一手抚胸,神气轻而悲伤,在月色下若捧心西子楚楚可怜,连我都不禁心生怜悯,偏偏那是我的模样,为何就从未有人如此称赞我呢。
      可她毕竟是我的情敌,尽管我可能根本没资格同她站在同一水平线,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作了这么个界定并对她有些排斥,更何况在这荒谬的梦里,还被她侵占了躯体,又如何叫我对她感激涕零呢?便懒洋洋地道:“那是自然,我自然会帮他。”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忽道:“你要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你要记住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你能不能接受这些事实,接受他,烨……”
      “我为何不能?”不待她说完,我便截住了她。
      可她面容无波,丝毫不为我所扰,依然接下去道:“其实是女人。”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好一会,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说什么?你说黎庭烨是女人?你怎么也跟他们一样疯。这果然是个荒诞的梦!”我曾与他同行千里,若他真是女人,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何况他全身上下哪有半点像女人的地方!笑得弯了腰,又一本正经地强调:“若他真是女人,你还会这么爱他,他还会这么爱你?那成什么世界了!”
      她眸中浮上一层朦胧的薄雾:“我也不知为何会爱她。情之所至,无计回避。”说得虽轻,却绝无徘徊疑虑。
      我觉得这个梦越来越有趣了,笑得愈发不可遏制。忽然看见她向我伸出手来,缓缓却郑重地道:“你既然也爱她,自然有一天会明白。”那只手接近得无比迅速,我根本来不及闪开,已被她的手按在头顶,神志一昏,就此人事不知。
      我是被浓重的一道金光耀目惊醒的,身体一震,又一轻,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体内脱出,接着睁开了眼睛,便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立在前方,正对这窗外那璀璨的阳光低吟着什么。
      我虽然被阳光耀得睁不开眼,却听得很清楚,那是黎庭烨的声音,果然还是他才能唤醒我。终于结束了,这荒诞无稽的梦境!
      “你在念什么?我这是在哪儿?”我费力地举手挡着刺目的阳光,疲倦地问,在梦境中沉睡了那么久,四肢百骸都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了。
      “没什么,这是关于齐云塔的诗。我们在齐云塔。”他语调低沉,似乎压着千斤巨石,毫无生气毫无波澜,缓缓,缓缓地回过了身。
      透过指缝,我终于能看得他清楚一些,然而随着视线的清晰,我仿佛被惊雷击中,全身僵直,无法动弹。视线中的人,没有挽髻,长发披散在肩头,一袭月白色的长袖宫装,胸口露出一截羊脂白玉般的肌肤,身姿修长,纤腰不盈一握,如杨柳立在当地,眼波迷蒙,薄唇微抿,不施脂粉却堪称风姿绝色。可我却遽然心旌震荡,口中泛苦,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在皇宫中。
      微微启开眼皮,思维一时迟滞,等看清头顶镂花的堂皇大床和华丽的帐幔,便明白又回到了宫中。忽然昏倒前的那一幕电光般浮上脑际,黎庭烨……他宫装的样子真是倾城绝色啊,不,应该是她。原来那个梦果然是真的。可胸口滞重无比,喉头一热,便感到满嘴的腥甜,有什么液体顺着唇边汩汩流下。
      开始旁边有人惊喜地叫起来:“圣上,公主醒了!”接着又惊慌地扑到我面前,手忙脚乱地用锦帕揩着我的嘴角,颤声道:“圣上……公主她……她呕血了!”
      圣上?呕血?心思不知飘移到何方,仿佛她们说的跟我毫不相干。只是……黎庭烨……真的是女人吗?为什么心口会这么疼,视线会这么模糊,连那个身着黄袍威仪无俦的人来到面前,也不曾令我稍稍转动视线,只是呆呆地,呆呆地瞪视着头顶那幅雪白的帐幔。
      仿佛听见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道:“霁儿,霁儿?还不再传太医!”
      满屋子的惊乱,可是,干我什么事呢?我觉得这世界就跟我梦里一样荒诞不经,忽地咧开嘴笑起来。黎庭烨居然是女人啊!
      正笑着,便觉肩头被一双沉稳有力的手抓住,摇晃着,耳边传来一个同样沉稳的声音:“青虹,醒醒,青虹!”被抓住的肩头有一股柔和的气流传入,很温暖很舒服地绕着胸腹旋转了两周,心神也由此安了下来。
      我转头一瞥,便见到施舞,哦,按照梦里的所见,应该是月羽,正紧张地凝视着我,一向从容淡定的眼神里写满焦虑和疑问。我轻轻道:“施舞姐姐?”冲她笑了笑。她的脸色忽然一变,极其苍白,缓缓松脱了握着我肩膀的手,退到了一旁,竟有些失魂落魄。
      身着明黄色龙袍的圣上坐到了床沿上,执着我的手,柔声道:“霁儿,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眼睛里似乎也带着一个询问的神色。
      我看着她慈祥的面容,忍不住心头一酸,眼泪就淌了下来,哽咽道:“皇祖母……”
      她眼里的询问瞬即熄灭了,接着掠过一道黯然的光,停了一歇,才轻轻地拍着我的手,道:“可怜的孩子。别害怕,都过去了。”便不再问,只伸手摩挲着我的脸,眼内大见怜悯之色,不一会太医来了,便让到一边坐着,命太医为我诊脉。
      由着太医诊脉,我阖上了眼睛,之前数月的事情便又充斥在脑海。原来一切都是真的,扬州、峨嵋、洛阳……这一路的经历都是真的。甚至,黎庭烨的身世,也是真的,她是双星之一。她为了让云离长留世间,双宿双栖,准备牺牲我的灵魂,也是真的!心头不由一阵悲苦欲绝。可云离,她还说“烨如今身陷囹圄,我不能让皇帝杀她”。圣上要杀了她么?那我是否应当感到高兴?我感觉不到,一点也感觉不到,我只是觉得,胸口有一块巨石压着,压得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既然也爱她,自然有一天会明白。”云离的话语反复回响在耳边,搅得我的脑中如一锅沸水,混乱不堪,我不明白,怎会明白!
      诊脉毕,昏乱中听见太医对圣上毕恭毕敬道:“启奏圣上,公主适才忧煎攻心,急气不得宣泄,因而呕血,但本原没有大碍,当以舒肝宣肺,固本培元为主。”但我其实根本不理解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只是瞪着无神的眼,看着无色的帐顶。
      听见圣上走到我床前道:“霁儿,你好生休养,别再胡思乱想,昨日之事,朕自会查清。”黄影一闪,是她袍袖一拂,便摆驾离去。
      这一场大病持续了整整两个月。这两个月里,我不梳妆,不上太学,不去上阳宫请安,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睁眼看着窗外鹅毛般的大雪,檐下凝结的冰挂,心思就如同这寒冬,彻底冰封起来。曾经那么牵挂一个人,可到最后才发现一腔火热的深情不过是个笑话。黎庭烨,你冷眼旁观我对你依恋、一步一步深陷,却不点醒,那矜持微笑的下面,不知心头在如何地嗤笑?从一开始查云州之案,不动声色地调兵遣将布置筹划,你图谋的是天下,我却始终只是一个恰巧傻乎乎撞到你手里的棋子。你没有丢弃我,只是因为我还有用吧?是的,因为我的身体能让你的心上人复活。
      你一直在利用我,利用我。
      至于月羽,温柔的施舞姐姐,对我一直关怀备至,却原来也是别有居心。为了唤醒云离,不惜让我的灵魂永堕黑暗。好个道貌岸然的姐姐!
      你们都是为了云离。三个女人,纠缠不清的关系。我不想理清这团复杂的纠葛的丑陋的关系,但是我发誓,我唾弃你们,我恨你们。
      月羽每隔几天来看我,无论她说什么,我一不瞧她,二不回答,她便也渐渐来得少了。可是年三十的那天一早,她又来了,代表圣上赐以春盘、春饼,宣圣上口谕,念我久病体弱,可不至正殿参加除旧迎新的典礼。
      我面无表情地听完她宣的口谕,便让兰心扶我去窗口边坐着,看外面为了准备大典而忙忙碌碌的宫人。月羽还没有走,我听见她低声让兰心和其他服侍的人都下去,可还是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她沉默了一会,忽然道:“我知道你恨我,我怎么解释也没用。可我知道,你最恨的不是我,而是那个辜负人心的人。我们都恨她。那个本来该杀的人,却不知如何蛊惑了圣上,圣上竟将她放了,只以欺瞒身份之罪论,左迁中书舍人。由刑部进了中书省,这是明降暗升。被她掌了权,天下就要大乱了。青虹,你就甘心看她如此得意么?”
      我回过了头,看着她冷冷一笑,讥刺道:“神通广大的施舞姐姐都对她束手无策,我一无武功,二无权势,你同我讲这些又有何益?”
      她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笑容:“你是聪明人,怎会不明白。她冷酷无情,这世上唯一能影响她的人只有我姐姐,姐姐既然不在了,便只有你能渗入她那颗冰冷的心里。只因你的身体上还残留着姐姐的气息!”
      她残忍的笑容如一把尖刀划过心头,我不禁暗地里打个冷战,咬牙道:“住口!”愤然转过了头去。
      她悠悠道:“若你能无视自己伤痕累累的心,就尽管无视我的提议,可我只怕这仇恨会让你下半生都不得安宁。何苦为难自己?宣泄的最好途径就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宁为玉碎不作瓦全。你想想吧!”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灰白的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我出神地望着那片片飞落的白雪,喃喃低念着,醒来的时候发现双手紧紧攀着窗棂,指节已经发青。
      不知什么时候,月羽已经走了。
      我坐到铜镜前,叫来兰心,只说了一句:“给我梳妆。”
      今晚的皇城上空盛开着朵朵五彩缤纷的烟花,隆隆的礼炮声响彻云天,空气中弥漫着喜庆的气息。我来到举行大典的紫宸殿,饮宴进行正酣,大臣们正争相举杯庆贺着这辉煌的太平盛世。见我到来,司礼太监急忙高声唱道:“青虹公主上殿贺岁——!”
      殿内霎时静了下来,众人看着我,随即都露出笑脸来,不少人便向我道贺:“恭喜青虹公主病体痊愈!”
      “公主病愈,今日实在是双喜临门!”
      “圣上洪福齐天哪!”
      ……
      我一边颔首回复,一边一径入殿,走到金阶下,接过一旁宫人端上来的酒,向高居宝座上的圣上举杯道:“霁儿来迟一步,恭祝圣上龙体安康,大晋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圣上的心情似乎很是不错,点头呵呵笑道:“霁儿的病大好了?很好,到朕身边来罢。”便冲我招了招手。
      我拾级而上,走到她身旁,娇声唤道:“皇祖母!”她身后的月羽看见我,面上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笑容。
      她笑呵呵拉了我的手让我挨着她坐了,细细端详一番,笑道:“朕本来怕你今日来不了,让舞儿传谕让你好好休息,如今看来倒像没生过那场病,甚好,甚好!”
      “霁儿多日未到上阳宫给皇祖母请安,甚是思念皇祖母的慈颜。今日普天同庆除夕佳节,怎可还赖在寝宫,自然要来向皇祖母请安啦。”说着吸吸鼻子,又道:“何况皇祖母这里那么多好吃的,霁儿若是不来,岂不是这整年都要闹馋虫了?”
      逗得圣上哈哈大笑:“这句才是你的实话罢?小馋猫,好虽好了,可也不许胡乱吃喝,仔细病又翻了。”
      我嘻嘻直笑:“霁儿不敢!”
      筵席至一半,圣上兴致甚佳,又对我道:“往年过年总要给你们小孩子家一些赏物,如今你也大了,倒不知该赏你什么。可有什么想要的?”
      我放下酒杯,装作酒力不胜的样子,忽闪着眼睛充满期望地道:“皇祖母知道,霁儿一向总爱做个女状元。前面有施舞姐姐是皇祖母的左膀右臂,如今又有个贺兰大人在朝中为官,咱们女子的才华也未见得输给男子。霁儿也想像这二位姐姐一样,为皇祖母分忧,为大晋略尽绵力!”说罢就那么眼睁睁地望着她。
      我脆生生的话语在殿上回响,下面虽是热闹,却也一下子静了下来,齐齐望着上面,欲知圣上如何反应。
      圣上微微一怔,随即拊掌大笑:“有志气!朕就喜欢有志气的孩子,女儿不输给男子就更值得嘉奖。既然霁儿有此大志,朕自当准允……”眼睛往台下扫了扫,定在一人身上,朗声道:“贺兰,青虹就交给你调教,莫让朕失望!”
      从我进殿,便早已看见了黎庭烨,坐在第三列的席间,着的是中书舍人的朝服,低眉顺目地坐着,我进来也没抬一抬头。此时圣上有命,她才起立行至殿中,跪领圣命:“臣遵旨,必不负圣上所托。”面上仍是一贯的波澜不惊。
      圣上对我一笑:“还不给老师敬酒?”
      我便下了金阶,捧一杯酒呈给黎庭烨,口里道:“老师在上,请饮此杯,今后还望对学生多多教诲!”
      目光直视她眼睛,她却并不抬眼看我,只道:“谢殿下赐酒,臣自当尽心竭力。”说罢双手接了酒杯,一饮而尽,随即退下。
      近了我才发现,她形容极消瘦,一向白玉般的两颧带着两朵淡淡的红晕,不似健康的颜色。难道这两个月来她也在生病,牢狱之苦,失爱之痛,不是那么好受罢?心头忽然一酸,可片刻间又被暗暗的冷笑代替,这真是自作自受啊,我为何要怜悯。
      从此我便不再受之前出宫禁令的限制,可以每日到中书省跟着黎庭烨学习政务,乃至到她府中听她讲授礼义诗书,加上月羽的暗中指点,不多久便对这朝中大事有了大概的了解。对于傅家的事情,也从开始的震惊、失望,到后来的默认、接受,皆因自身的实历让我看到世事瞬息万变,今日的功名富贵到了明日也许便化作了粪土一堆,唯“权”字作怪。只是傅承业后来便不知所踪,月羽说他去了杭州,他是伯父的弟子,那么大概是投靠伯父去了。但我想到他的心高气傲,受到如此打击该如何颓废,那日的婚礼无端变为祸事,我同他之间的芥蒂只怕再难消除,他日若再见,又情何以堪?
      傅传墨垮台,傅系一派实力大减,本欲借着黎庭烨之事再与雍王派系作最后一搏,在雍王以高调力保黎庭烨成功的打击之后,就几乎一蹶不振了。我本来不太明白雍王何以要保黎庭烨,因为在此之前二人基本并无交集,甚至雍王那次策划立储也是被黎庭烨暗中破坏掉的,以他在朝中的耳目不可能完全听不到风声。照他对付傅传墨的手段,在黎庭烨下狱之后本该落井下石的,怎会掉过头来保她?何况围绕她身世的谜团,在本朝可谓是极大的禁忌,在这种情况下雍王还敢保她,难道就不怕圣上雷霆震怒,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可是月羽只说了两句话就破除了我的迷惑,她说,不管黎庭烨是草民还是前朝皇室之后,根基毕竟薄弱,要对付她并不困难。一切取绝于圣上的意志,谁摸准了她的想法,谁就是最后的赢家。
      最后她又笑嘻嘻地反问我一句,圣上禁锢你那么多年,为何现在说放就放,要找老师找谁不行,非找黎庭烨不可?
      我猛然醒悟,便也看着她冷笑,道,把我安排到黎庭烨身边作眼线,你也居功不小吧?
      她只是笑而不语。
      借此机会,我偶尔也回武忠王府看望爹娘,只不敢太勤,徒惹非议。为着我这次大病,爹娘自然免不了诸多疼爱,娘更是眼泪汪汪,直说让我受委屈了。我心头泛酸,却也只得强颜欢笑,装作没事人一般,哄得她开心过来。爹知道我拜了黎庭烨作老师,却并未像以前那样欣喜,似乎傅家的事对他打击甚大,对“权”字看得淡了,也不再提起为大齐复国之事。并对我说,傅承业现在琴剑门勤习武艺,余生或许便要漂泊江湖了。
      但是我们谁也摸不准圣上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一面提拔黎庭烨,一面却又暗中监视,欲杀欲纵?君心似海啊。
      跟黎庭烨在一起时,再不曾见她笑过。对我谨执君臣之礼,除了授课,没有多余的话,即使在她府中亦如是。她越是这样,我心中便越是冰寒沁骨,如此对我,竟连一句抱歉的话也没有?好个无情之人!
      可我偏就不遂了你的愿,我要让你难过,让你痛,痛入骨髓。
      逢在她府中授课,我便捣乱,她说一段我就要么打呵欠,让她重讲一遍,要么嫌枯燥,要她换内容,甚至大发脾气,摔杯掷盏。搞得她府中下人见了我如见瘟神,避之不及。她却总是一脸漠然,被我几番揉搓,仍旧如一潭死水,毫无愠色。
      这日我知道她没到衙署,便又找上门去。门口守卫见了我,急忙点头哈腰引我入内,一迭声道:“大人在书房,殿下请。”
      从窗口便见她立在案前,正挥毫作画,案上图画似是个人像。
      我打发走了那守卫,自行走了进去。她的画刚完成,放了笔,捧起画像吹了吹,便抬眼见到我,淡淡道:“殿下今日来得好早。”
      她着一件黑色的宽袖长袍,没有别的纹饰,只袍袖上绣着两朵白云,黑白分明,衬得她那苍白的脸愈发肃杀。
      我扫了一眼她手中的画像,果不其然,是云离的肖像。暗自冷哼了一声,走过去道:“你的气色还是很差,要穿黑色来遮掩了?”
      她放下画像,不理睬我的问话,道:“殿下今日想听什么?”
      我拿起案上的一支笔把玩,斜眼看那画像,半点朱唇浅浅含笑,一双明眸便似要转动起来,气质柔和,栩栩如生。不由心头有气,假意失手,惊呼一声,那笔便落到画上,污损了画像的脸庞。
      我抬眼对上黎庭烨,摊了摊手道:“不好意思,弄污了你的画。”
      她盯着我,脸上隐隐闪过一道青气,随即转眼望向窗外,仍旧道:“殿下今日想听什么?”
      我坐到案前太师椅上,倚着宽大的扶手,懒洋洋道:“那就讲讲赵氏孤儿的事好了。”这时有婢女奉上茶来,放在我面前随即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她点一点头,负手立于窗前,道:“晋灵公无道,大夫赵盾屡劝无益,反惹灵公猜忌。大将军屠岸贾与赵盾素来不睦,借机陷害,在灵公面前攻讦赵盾为奸臣,灵公遂下旨抄斩赵氏满门。赵盾之子赵朔乃当朝驸马,娶的是灵公的胞妹庄姬公主,乃同公主幸免遇难。屠岸贾自然不肯放过赵家人,假传灵公旨意赐死赵朔。其时庄姬公主已怀有身孕,便避入宫中产下一子,为使孩子免遭屠岸贾毒手,由赵氏门客程婴将孩子放入药箱带出宫外,公主随即自缢身亡……”
      这个故事我早就听圣上讲过,此时要她再讲,不过是为了折辱,便大呼:“不通不通!怎么会有如此昏庸的国君,连自己的妹妹也由得别人迫害?”
      她被我故意打断,淡淡地扫了我一眼,道:“大将专权,在那个时候也平常得紧。便是如今,手握重兵的,又岂能不招人之忌?此理自古皆然,轻者贬斥蛮荒,重者死无全尸。殿下难道会不明白?”
      我知道她在含沙射影,想到爹爹的韬光养晦,便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道:“程婴出宫后立即携赵氏孤儿投奔赵盾老友公孙杵臼,商议如何保全忠臣血脉。当时,公孙杵臼便问程婴,扶立遗孤同死相比,孰难孰易?程婴道,死易,而扶立遗孤难。公孙杵臼便道,赵氏先君待你不薄,既然如此,你就该勉为其难扶立遗孤,至于容易的,就由我去做吧。”
      我又打断了她,笑嘻嘻道:“这事若让老师你碰到了,又会作何选择?老师你义薄云天,神勇无敌,自然既不会出卖朋友,又大杀八方,一刀挑了那个奸臣屠岸贾吧?”对出卖朋友四个字,我尤其加重了语气,哼,同我讲这些,不如先看看你自己的嘴脸。
      她肃容道:“历史便是历史,请恕臣无法假设。”一句话轻轻带过,又接着讲述。我恨得牙痒痒的,还是无法让她难堪,心头火起,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大喊起来:“好烫!想烫死我么?你……你如何治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连家都治不好,如何治国平天下?”这话说得毫不留情,疾言厉色。
      她苍白的面容只是微微动了动,躬身道:“是臣的疏忽,殿下恕罪。”朗声道:“还不给公主换茶?”
      这次进来的却是摩云,面带怒容,沉声道:“大人……”
      黎庭烨摆了摆手,淡淡道:“退下。”
      摩云阴沉的目光狠狠盯了我一下,才退了出去。他这一眼看得我遍体生寒,却强项地回盯着他,心头却是怦怦直跳,直到婢女进来换了茶才略略安定。
      黎庭烨接着讲道:“于是程婴便拿自己的亲生儿子换了赵氏孤儿,假意向屠岸贾告密,自称愿为千金供出赵氏孤儿的下落。屠岸贾信以为真,便派人同程婴去搜寻公孙杵臼,公孙杵臼当着众人的面大骂程婴无义,更坚定了屠岸贾对程婴的信任。杀了公孙杵臼和所谓的赵氏孤儿后,屠岸贾便收程婴为门客,其子程勃为义子,这才是赵氏的遗孤。二十年后,程勃长成,程婴便将真相告知,程勃悲愤不已,将冤情诉诸现任国君悼公,悼公命其捉拿屠岸贾并处死。赵家大仇得报,程勃乃复赵姓,被赐名赵武。程婴见赵家大仇已了,便自杀以谢公孙杵臼当年的舍命保全之义。”
      我端着茶盏,轻轻吹着表面的浮茶,忽然问了一句:“不晓得老师听过双星的故事没有?倒跟这赵氏孤儿有异曲同工之妙。”
      看她垂下了目光,又笑嘻嘻道:“都是孤臣孽子,我实在很好奇这双星究竟是谁,若回来朝廷,又如何颠覆乾坤?”
      她猛一抬头,直视着我道:“殿下,说说历史无妨,权当谈笑。方今之事,还是当讲则讲,须知祸从口出。”
      我将茶盏猛然顿在桌上,泼出大半,茶水一浸润,更将那画像染得一团模糊,质问道:“圣上要你教我,光明磊落,我问这当朝之事又有何妨?你借口不敢说,莫非是在诟病当今行事有黑暗之处,竟不可说吗?”
      她面色微变,双眸精芒闪闪地看了我一会,才缓缓道:“臣没有那个意思,殿下误会了。”
      我冷笑着道:“那你是什么意思?”我已不是孩子了,更不是当初单纯听你信你的那个孩子,黎庭烨,轻视我只会让你付出惨重的代价。何况,我并非为了自己。
      她才要说话,我又抢在前面厉声道:“若你对今上别无二心,就跪下起誓!”
      她脸上又涌上一层青气,眉心微皱,眼神如刀地看着我。怎么,终于动怒了?我冷眼旁观,心中有股莫名的激动与快感,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你那高傲的膝盖在我面前弯曲!
      在她如刀锋般隐隐燃着愤怒的眼光中,我仿佛看见过去的一幕幕,五台山上从梢头凌空而下衣袂飘飘的淡青色影子,圣光教地下迷宫中压抑却激情的唇吻,空山沐浴后水汽蒸腾的俊朗仪容,在我指尖缭绕的黑檀般的发……都在这目光中燃烧殆尽,灰飞烟灭。
      这一刻像千年那么漫长,又像弹指一般短暂。下一刻她撩袍跪地,举手立誓。我的心突然像被掏空了,如同一个无底的黑洞,竟感觉不到真实。然而我还是凑到了她面前,抓住她举起的手,附在她耳边,低声却冷酷地道:“用云离的魂魄起誓,你若背弃圣上,她便魂飞魄散!”
      她的身形猛地一窒,望着我的目光第一次现出狠烈的杀气。被逼到绝处了么?忍不住可以杀了我!我太清楚你的实力了,光明之力如果爆发,恐怕我连渣都不会剩下。可是,你还是只能忍,不是么?为了江山,为了我这个身躯承载过云离的魂魄,你舍不得毁掉。这就是我的胜券所在。
      她右手一翻,扣住了我的手腕,缓缓收紧,如一道炙热的铁箍,疼痛欲裂,我毫不怀疑,只要她再多用半分力,我的手腕就会被她捏碎。可我却笑了,狠狠地冷笑,轻蔑地看着她。强者当笑,大笑,而弱者却只能俯首称臣。
      她眼睛里的杀气和燃烧的怒焰忽然间熄灭了,如同从不曾有过一般,代之以冰冷无边的阒寂深渊,慢慢放开了我的手,平静地一字字道:“我若背弃圣上,我的爱人便魂——飞——魄——散!”像被敲打的铮铮的铁器,又像丝弦断裂前的绝响。
      我抚着剧痛的手腕,嘿嘿一笑,热情如火地道:“老师快请起!适才冒犯,也是迫不得已,多有得罪,请受学生一拜。”说着作势欲拜。
      她站了起来,轻轻一挥袍袖,一股柔和的力道传来,便阻住了我下拜的势头,淡淡道:“折煞微臣了,怎敢当殿下一拜?”
      我便笑吟吟地道:“我明日想听老师讲庄周梦蝶,可好?”
      她仿佛是感叹般道:“圣上把殿下调教得如此玲珑剔透,微臣这点微末道行,又岂敢忝为殿下的老师?不如及早请辞的好。”面上却似笑非笑,一如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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