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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云离 ...

  •   十月十六之变,震惊朝野上下。继傅传墨自喜筵上被捕下天牢后,杨义星亦锒铛入狱。凡有为傅杨二人求情者,一律受到株连,罢官的罢官,入狱的入狱,天子震怒之下,便再没有人敢出来说话,朝堂上噤若寒蝉。而傅杨两家亦被查抄,顷刻之间玉堂尽毁,唯两姓之族人未受牵累,只被逐出洛阳。自那日喜筵突变,有人见到傅承业身穿大红的喜袍,披头散发地走出洛阳城门后,便再无人见过他,不知流落何方。
      当日旨意再下,擢我为刑部尚书,主持对傅杨二人的会审。三堂会审除我主审之外,尚有雍王龙罡乾、武忠王萧怀良、女官施舞旁审。皇帝的旨意已毋庸置疑,三堂会审亦不过一种形式,罪名很快定了下来,傅传墨以不忠国事勾结叛军的叛逆之罪,杨义星以索贿受贿之罪,皆被判斩首弃市。
      在刑部大堂上,宣判那日我见到了几种不同的面目。杨义星面如死灰瘫软在地;傅传墨虽面容憔悴,却不似那将死之人,腰杆笔直,目中透射出悲壮之意;雍王面容如古井不波,但严肃的眼神下分明有着某种耐人寻味的胜者的得意;武忠王萧怀良面露不忍,亲自下堂手扶傅传墨肩头,长叹而去;而女官施舞自始自终未发一言,冷峻的眼神中看不见丝毫情绪,会审结束便回宫复旨了。
      这冷峻的眼神让我心中不安,但相救傅传墨的计划却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为了不露出破绽,我令摩云假扮梅花内卫自外州狱中秘密提出一个身材酷似傅传墨的死囚,将之药哑,戴上我亲手制作的人皮面具,于处斩前一晚将傅传墨掉包出来。如此即使外州有疑,但因涉及梅花内卫,亦不敢声张。掉包之后,立即命摩云亲自护送,星夜将傅传墨转移到圣光教在洛阳以南秘密设置的分坛,再由可靠的圣光教众马不停蹄地护送他前去岭南。
      临行前,我同傅传墨匆匆见了一面。
      他执着我的手慨叹:“素日只道贺兰大人铁面无情,岂知祸福之下才见人情冷暖。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请大人受老朽一拜!”说着便颤巍巍地欲拜下去。
      我连忙扶住他道:“大人高风亮节,下官素来景仰,今日遭小人陷害,我岂能坐视,唯愿大人此去一路平安。”
      他问:“不知大人欲将老朽安置在何处?”
      “岭南。我已着人同相王秘密联络,大人此去,余生可安,不过亦只能隐姓埋名,只怕……连大人的家眷都不可泄露!”
      他怔了一刻,叹道:“伴君如伴虎!今日如此收场,亦是天意。得大人冒险相救,这条命便是捡来的,全凭大人安排。临别无以为赠,只有两句话而已,大人若不嫌弃,便听听也好。”
      “大人请讲。”
      “老朽一生为官自问清廉,侍奉大齐先君,至当今圣上,亦只知忠君,从无私心。但始终有件事是我毕生遗憾,便是不能目睹大齐匡复!当今圣上乃一代贤君,勤政爱民,老朽甘心辅佐,然大晋自圣上以下,便无可继承之人,雍王刚愎自用,若登大宝,实乃百姓之祸。故冒死劝谏,只盼圣上终能放下私念,以百姓为重,还政于大齐。明知如飞蛾扑火,但我已风烛残年,又岂在乎这条残命?可惜失败矣!”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大人年纪轻轻却才华横溢,如今更深得圣上信任,他日必能身登宰辅之职,左右朝堂局势,若能将天下黎民置于胸怀,善思后世之事,便是万民之福!老朽这里先行替天下人谢过了!”说罢竟笔直跪倒于地。
      我一惊,急将他搀扶起来,连声道:“大人折煞下官了,快请起。大人句句肺腑之言,下官定牢记于心,必不教大人失望!”
      他站了起来,又踌躇地道:“我那承业小儿……”
      我知他忧虑,便道:“大人放心,下官已派人查探傅公子的下落,必将他安置妥当,若将来时局许可,便送他到岭南同大人相聚。”说着便扶他登上马车。
      他眼眶中浮上泪滴,回望雾霭中的洛阳城,天空中白雪飘絮,长叹一声,终于低头进了车厢。
      傅杨二人问斩当日,洛阳街头万人空巷,百姓们蜂拥到都亭观看两个朝廷重臣血溅街市。天空乌云密布,似乎正酝酿着一场大雨,沉闷的气氛下,那些或苍老或稚嫩的脸孔交叠着,壅塞了街亭周围方圆数十丈的范围。囚车缓慢地通过时,便闻得一阵阵叹息同窃窃私语交织着,不知是否在为傅传墨这一代名相惋惜。
      刽子手赤裸着粗壮的胸膛,擎着沉重的大刀站在高台上,鲜红色的刀穗在大风中飘舞,刀锋泛出青色的冷光。两名死囚在一队手持红缨枪的兵卒开道下,被押上刑台。杨义星早已面无人色,几乎是在两个兵卒的挟持下登上刑台的梯级,而冒充傅传墨的那个死囚因被灌下迷药神志不清,也被两个兵卒夹上台去。忽然间,四周变得鸦雀无声,人们都睁大了眼睛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事情。
      我望望天色,乌云愈压愈低,似乎随时会承受不住重量而倾泻下来,早已萦绕在心头的不安感觉又跳动起来。环顾台下,但见满眼的人头涌动,而人群的最外围,都亭角落的梨树下停靠着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车帷静静地垂着,没人看得到车内的情形。我却知道,女皇正坐在那辆马车中,默默地注视着这场刑罚,她从病床上起来,就是要亲眼见证一切。
      两名囚犯跪在了刑台上,有人送上了二人的名签,禀告道:“大人,时辰已到。”
      我点点头,提起朱笔划掉二人的名字,抽出令箭掷于地下,喝道:“斩!”
      刽子手的刀高高地扬了起来,这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不知是喝彩还是惊恐的叫声,伸长了颈项纷纷往前推挤着,希望看得更清楚些,同时大雨倾盆而下,急骤冰冷的雨滴也浇灭不了人群中那疯狂的火焰。大刀闪电般下落,两颗人头骨碌碌滚出老远,两具无头尸身砰然倒地,鲜血四处飞溅,又紧随着滂沱的雨水四处奔流,红色的水流漫溢开来,浸染着刑台周围的土地。
      行刑完毕,士兵们撤退了,我还没有来得及步下监斩台,便见到无数百姓蜂拥着扑上刑台,争先对着杨义星的尸身唾弃踢踏,甚至抓住他的尸骸撕咬,有的捶胸顿足,有的低头喃喃祝祷,哭的笑的,百人百态。而一旁的“傅传墨”的尸身,却安静地躺在自己的地方,无人打扰。待人群渐渐散了,有两个须眉皆白的老者,拖着一卷竹席缓缓上了刑台,将“傅传墨”的尸身用竹席覆盖了起来,摇头叹息着相携去了。
      法场上已空无一人。
      我立在大雨中,心头亦感慨万千,望一眼角落中的马车,车帷掀开了一条缝,一只手对着我招了招。我慢慢走了过去,见到车厢内女皇忧伤的脸,竟似挂着泪痕,似在对我说,又似在自言自语:“傅传墨之才,当朝无人可及,但他既然反心已现,朕也只能防患于未然了。”
      陪在她身旁的女官施舞适时劝解道:“圣上不必过于悲痛,傅传墨走了,还有更优秀的人才等着您的擢用。”说着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寒意随之如霜般浸淫开来。
      淅沥的雨声中,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爹!爹——!”
      我霍然回头,便见那刑台上一人跪伏于地,抱着“傅传墨”的尸身恸哭不休,正是失踪多日的傅承业。
      女皇看着这个昔日的天之骄子,眼中露出不忍之色,轻声对施舞道:“叫他过来。”
      施舞又对车旁守卫的侍卫传下令旨,那侍卫便拔足向傅承业飞奔而去。一身玄素的傅承业缓缓站了起来,同那侍卫走下刑台,一步步向都亭角落行来,眼神如刀般冷厉。在这冷厉的眼神中,我那不安的心绪再次翻涌起来,如同浪涛,无法平抑。
      他径直走到马车前,“扑通”跪在女皇面前,泣道:“罪臣傅承业,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女皇的声音听来温和:“起来罢……领了你父亲的遗体,好好回家乡安葬去罢。”
      他却没有起立,仍是悲泣着道:“罪臣谢圣上!傅家世受皇恩,却辜负圣上期望,本不该再求宽宥,如今竟得圣上准罪臣携父之尸身返家乡安葬,罪臣感激涕零!圣恩浩荡,罪臣无以为报,只盼在拜别圣上之际,求圣上听罪臣一言,则罪臣便是死亦无憾!”
      女皇温言道:“你有话就说罢。”
      “罪臣执掌刑部期间,曾听说民间流传着一首童谣,唱道‘双星出,天下乱,降龙伏虎,桃李满园。’”
      骤听此言,我不由浑身一震。抬头看一眼施舞,嘴角带着一丝隐忍的微笑,忽然便明白了一切。
      女皇的面容已变得无比冷峻,傅承业还在继续说着:“这首童谣便是心怀不臣的前朝余孽们,为阴谋推翻大晋天下而作的逆诗。而他们也从来没有放弃过这种图谋,他们的黑手甚至已经伸到了洛阳。”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凝望着女皇的脸,那双眼睛里的雷电已经燃烧起来。
      他断然道:“前朝太子的逆子,已经潜入了圣上的朝堂!”
      女皇的眼睛里寒芒一闪,森然道:“你说什么?”
      “是他!贺兰庭!”他指着我,大声道,“他就是前朝太子的逆子,他的真名叫做黎庭烨!”
      施舞——月羽用一种鄙夷的眼光看着我,唇边又浮上一丝笑意。而女皇缓缓将目光移到我身上,阴郁地道:“你如何解释?”那目光中既有杀伐,又含着质疑,却唯独没有惊诧。
      我没有辩解,却只躬身道:“此处龙蛇混杂,颇不安全,臣乞圣上返宫,臣自当给圣上一个答案。”
      女皇锐利的目光审视着我,冷笑了两声道:“镇定如恒,倒真是个人才,朕就等着你的解释。回宫!”车帷放了下来,月羽阴沉的脸一晃而逝。傅承业跟在马车后离去,最后回首看了我一眼,目光中的仇恨令人心寒。
      阕寂的上阳宫里燃着几支树形灯台,女皇的脸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阴晴不定,靠坐在软榻上,挥了一下手:“舞儿留下。”宫中侍立的婢女们闻言便都默然而有序地鱼贯退了出去。月羽像影子一样站在她身后。
      我肃立在当地,将目光垂在女皇脚下,感到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良久才道:“你还是一点畏惧也没有?”紧接着轻轻笑了一声,道:“说罢。”
      我泰然道:“臣并非前朝太子之子,何惧之有?何况臣对圣上忠诚不二,此心天地可鉴,又岂会因他人诬蔑而惧怕?”
      “你不是?”女皇朗声笑了起来,“那为何傅承业口口声声说你是,如何证明你不是?”笑声凛冽,目光却似箭一般欲洞穿一切。
      我一撩袍襟恭敬跪地,道:“臣虽非前朝太子之子,却有欺君之罪。圣上若要杀臣,臣不敢有怨言。”
      “哦?欺君之罪?”女皇伸手摘下软榻旁瓶中的一支孔雀翎,把玩着道:“什么欺君之罪?”
      “臣以女子之躯窃据庙堂高位,罪该万死!”说罢屏息匍匐于地。
      接着是长久的沉寂,只看见地上灯影的变化,只听见窗外隐约的风声,而宫中的女皇,抑或月羽,都不由抑制了呼吸,惊疑的目光交替扫过我身上。片刻后,女皇纵声大笑起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重复道:“臣以女子之躯窃据庙堂高位,罪该万死!”
      耳中听到女皇的手捋过孔雀翎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接着徐徐道:“你抬起头来,朕看看。”
      我缓缓直起背脊,抬起头颅,目光与女皇相触,她的眼睛里有种异常明亮的光芒,既像在审视我,又像是直接穿过了我的身体,凝视着远方。
      “这张脸上找不到女子的一点柔媚之气。你真的是女子?”她摇着头,仍旧表示怀疑。
      “臣不敢再有任何欺瞒。”
      “舞儿,取全套钗环裙褂来。”女皇捻着手里的孔雀翎,慢悠悠下着令旨。
      月羽呆呆地望着我,一时竟没有反应。
      “舞儿。”女皇诧异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才如梦初醒般低声道:“是。”匆匆向门外行去。
      女皇的手灵巧地捻转着那支孔雀翎,忽然一顿,孔雀翎悠然飘了起来,落在我面前。她看着那支孔雀翎并不说话,我便探手将它拾了起来,双手捧着膝行两步,送到她面前。
      “朕该杀了你,还是留下你?”她接过孔雀翎,一边插回瓶中,一边淡淡地问道。
      “臣不敢乞求宽恕,圣上一意可决。”
      “哼,”她嗤道,并不置可否,“你先去换装吧。”
      我应诺,站起来倒退出殿,退到了门口,忽听她以极低微的声音道:“贺兰,你的肩头不会真有个星形印记吧?”
      这句话如晴天霹雳落在耳中,我心中剧惊,却装作没听到她的问话,依然低埋着头退出了殿外,而她亦再没有说话。
      门外寒风猎猎,我忽觉背心一片冰凉,才知是出了一身冷汗。殿外空无一人,月羽捧着一个托盘从远处匆匆行来,里面放着一套宫装并钗环首饰,到了面前,漠然地看了我一眼,将托盘递给我便入殿去了。
      待我易装后再入上阳宫,迎来的便是坦然的眼神了。女皇淡淡地看了我两眼,挥了挥手:“关起来。”
      这一囚便是十日。前三日在枯燥中度过,除了送饭的宫女,再没见过第二个人,囚室寂静,却不知外面已是如何天翻地覆。女皇究竟盘算的什么?竟迟迟不予处置。我坐在地席上沉静地将我入朝以来的事情梳理一遍,心头渐渐宁定下来,也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如果要杀,早就杀了,看她处置傅传墨的雷霆万钧便可以知晓;如果要怀疑,恐怕也早就有所怀疑了,否则何来上阳宫中那句试探的话语?
      如今我只能作这样的假设,要么她还不确定我的身份,准备查清了再办;要么就是她早已心知肚明,却不愿意杀我。虽然这样的推测有些荒谬,她对于威胁到她江山的所有人,包括傅传墨,甚至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放过,更何况我?但现在的情况,却让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究竟如何,恐怕全天下也只有她自己才明白了吧。
      如果她不杀我,自然最好。至少我在靠近她的一步一步过程中,掌握到她这一个弱点——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对我的爱惜甚至超过了我自己的期望。那么我就有更大的机会进一步接近她,直到深入她的内心。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如果被臣子掌握到了真正的内心,那就是其最大的不幸,因为最危险的也许就是你最信任的人。
      然而我是否有这个机会?她已经老了,如今还因为一点小恙就卧床那么久,恐怕我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预定的计划。朝中的局势还那么复杂,离我能掌控大局的时刻还差得远,差得远。我望着囚窗外的冷月,攥紧了拳头,待我完成了这一切,就能同云去塞外过神仙眷侣般的生活了吧。我不能失败,为着我和云的明天,必须成功。
      正在沉思,忽闻破空声起,一粒小石子击打在囚窗的铁栅栏上,我凑到窗下低声问道:“什么人?”
      “教主。”窗外传来摩云的声音。自从他习惯了叫我教主,就未随圣光教其他人改称我为明尊,我也由得他去。
      我心头略定,问道:“这几日朝中有什么变化?”他随我在刑部供职,如今也做到了侍郎,这几日的朝中事务便只有问他。
      他道:“人都分作了两派,傅传墨的门生故旧要杀你,雍王却要保你。”傅传墨虽然垮了台,两派的争斗却还没完结,傅传墨的门生要杀我为老师报仇,雍王便要保我来进一步打击他们余留的势力。但如今的重点不在于谁杀谁保,却在于为什么要杀,为什么要保。若是因为“勋哲之子”的疑虑,那么十成该杀,谁保也无用;若是因为女扮男装的欺君之罪,则可大可小。
      “他们如何定我的罪状?”
      “吵翻了。傅派坚持你是勋哲之子,力主杀;雍王则道全天下都知道勋哲只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你虽犯了女扮男装的欺君之罪,却罪有可赦,罪不至死。”
      “皇帝的态度如何?”
      “未置可否。”她还在等待什么?她心中早就该有答案了吧。
      我在囚室中踱了两步。如果要逃走,这区区囚室岂能阻拦得了我,然这一逃却无异于自认亏输,数年苦心孤诣的谋划便全都付诸东流了。恐怕女皇正等着我自己露出马脚呢。断然道:“你回去,不露声色地观察便是了。”
      “是。”
      “回来!”我又叫住了他。
      “是。”
      “替我去看看青虹公主……说我无恙便可。”
      “……是。”
      转眼又过了五日。八日来女皇既不处置我,也不派人来审我,似乎对于考验我的耐心乐此不疲。我亦毫不慌张,每日坐在囚室中或行气运功,或以指蘸水在地上写字为乐,之后还磨着那送饭的宫女带书给我看,她左右被我磨不过,第二天竟带了一册《汉书》来给我。我看看题录,乃是《汉书》中的第六志《天文志》,《天文志》虽为《汉书》的一部分,却是班固之妹班昭在其兄去世后独立完成的。我看着这本书,不由微微笑起来。
      摩云每个晚上都来向我禀报朝中情况,皆无异样。而从他口中得知,云亦安好,自从婚礼取消,她便再回宫来,女皇为了安抚她,已解了她的禁令,准许在宫中自由行走。
      到第十日上,这天早晨一醒来,便觉右眼跳个不住,心头似有隐约的烦乱。我掐指一算,忽然发现明日竟是冬至了。冬至……心头的不安似乎更加浓烈起来。
      这一日变得格外难捱,我眼睁睁看着日光在墙上缓缓移行的轨迹,冀望着它早日落下山去,可时间竟流逝得无比缓慢。好不容易等到夜色降临,摩云如平常般来到,我便急着道:“你快去青虹公主那里看看,不管什么情况,速来回报。”
      “是。”他答应一声,便匆匆离去。
      我在囚室中坐立不安,来回踱步,心中默默计算着摩云来回的时间,犹如困兽急欲脱出囚笼。在数到第三千七百零七个数的时候,终于听到他回来的风声,急忙凑到囚窗下,听见他说:“公主不在寝宫。”我心头一颤,难道果然出事了?
      低声道:“我要出去一趟。”
      “可是教主……”
      “不必多言。”顾不了那么多了,比起云,什么都不重要。我丝毫不愿耽误,攀着囚窗上的铁栅栏,内力自掌中流出,几根铁栅栏上霎时结起一层霜花,微一用力便将其折断了,露出一个恰能容身的破口。我钻了出去,对守候在旁的摩云道:“你进去替我一晚。”只要他拿被子掩着头睡觉,蒙混一晚当无问题。说罢身形全力展开,脚不沾地地向云的居所掠去。
      落进她院落时,果见室内虽燃着灯,也有一个宫女趴在桌面上打盹,却独独不见云。从未变得如此惊慌,心跳如此急骤,云,你到哪里去了?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两下,心头忽如电光划过,我猛吸了口气,拔足向上阳宫飞驰。
      上阳宫警戒森严,待避过多起巡逻的侍卫掩近主殿时,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凝聚起全身功力探索着宫内的声息,隐约听见深深的内殿中传来微弱的声音:“陛下,十六年前您送云离上峨嵋,欲窥天道以惠大晋。对陛下的嘱托,十六年来云离丝毫未敢或忘,然云离修持十六载,对天道究竟是什么,却愈到深处愈觉迷惘……”
      是云的声音,但她的话语却使我一时如遭雷殛如坠浓雾,心神略分,便听不清楚她下面的话。云……女皇……难道她已向女皇表明自己真正的身份?十六年前……难道她竟同女皇有什么关联?这关联,尽管我们早已是倾情相恋,竟连我亦隐瞒了多年。我早就知道她有沉重的心事和秘密,却再也料不到这秘密竟是同女皇有关!忽然间心乱如麻。
      强自按捺住心绪,觑个空子,如燕般飞掠上殿顶,低伏着身子掩至内殿上方,轻轻揭起一片瓦来,重重的楼椽隔了,看不见殿内情形,但如丝般的声音却一缕缕传入耳中,较刚才清晰不少。
      她们亦明显是刻意压低了声音,犹恐隔墙有耳。便听云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天道是常人看不见的公理法则,却又能够被有识之士所掌握,循了天道则天下昌,逆了天道则天下乱。云离修持十六载,虽能卜算,从卦象推知部分未来之事,但究竟何为天道?却仍旧难得其神髓。直到遍览南疆黎民百态,历经情关生死大劫,今日才恍惚触到大道真义,天道,便是民心!民心顺则天下昌,民心乱则天下亡。前齐帝君无道,后继乏人,而陛下却心怀黎民百姓,天道之所向,自然取而代之,创出自古难遇之治世,立下万世称颂之基业。然……不知陛下可曾思量,若陛下大行之后,能放心将这不世功业托付谁人?”
      她说罢便是长久的沉寂。只听得沉缓的“笃笃”声,似乎又看到女皇闭着眼睛,蹙着眉头,枯瘦的手指敲击床沿的样子。
      忽闻一声叹息:“朕谁都不放心哪!”便再无下文。
      “陛下是囿于那支童谣吗?”云试探地问道。
      “不仅是这支童谣。舞儿自南诏归来,道南诏对我成都之丰饶始终垂涎,我国国泰民安则罢,若起动荡,其必占成都,若失成都,则西南尽失。而那双星……便是一切祸乱之源,其在一天,则祸伏一日,若朕大行,其必发难。朕岂容乱起萧墙?朕便要在有生之年,尽除二人。”
      “桀纣亡于残暴,幽王殁于荒淫,强秦暴政二世而亡,献帝软弱致天下三分……难道陛下要让大晋毁于门户之见吗?”此言一出,我惊得心脏漏跳一拍,云怎能如此忤逆女皇?
      果然便听得一声冷喝:“离儿!大胆!”
      闻得云双膝跪地道:“云离不敢对陛下不敬,云离已死过一次,岂怕陛下赐我死罪。云离既忠于陛下,便须在离世前将应付之言说与陛下。天道难违,云离侵占他人身躯是违逆天道,自然不可久留,当去则去。然陛下所掌河山,乃天授予之,若传之不当,则天怒人怨。传人之选,是听信传言,抑或亲身验证,陛下心中恐怕早有答案!”
      “你们姊妹说的都有道理。朕要想想,好好想想……”女皇似乎很疲惫,不再说话了。
      我听到云悄悄退出了上阳宫,但我心中亦早已如日月颠倒,只记得她说“不可久留,当去则去”,不可久留,当去则去……云,说什么天下若定便长伴君旁,竟是在骗我么?
      看到她悄然远去的纤细背影,遍体忽如漫天飞雪,冰寒一片,连手指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冬至,明天……她的背影消冥在夜色中,犹如消冥在命运的黑洞中。我急忙从瓦面上弹了起来,凌空飞掠过上阳宫的宫墙,向云追去。有种恐惧在心中蔓延开来,我不能再等,一定要问个清楚。
      一个小宫女打着灯笼走在她前面,她披着那天我留给她的那件紫色披风,步履缓慢,身形显得那般孤单寂寞。我如同一阵疾风抢到她们面前戛然立定,在小宫女还未来得及看清之前,一指点晕了她,定定地看着云:“跟我走。”
      她清冷的面容现出难以置信的讶色:“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话音未落,已被我急切地一把扯入怀中,揽着飞渡过一重重的宫墙,只听见“呼呼”的风声呼啸而过。似乎感觉到我的激烈,她也就不再言语。
      我一口气跑出了皇城,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仍旧不肯停步,咬牙飞奔着。我不知道为何要不停奔跑,犹如我们一直被一双无形的手追逐,它要将紧紧相拥的我们分开,费尽力气也无法挣脱,逼得我只能奔跑,带着云一起跑出那双手的界限。
      等我终于停下来的时候,看见的是白马寺的青灯在浓浓夜色中的寂寞光华。我气喘吁吁地握着她的肩头,问着:“不可久留,当去则去,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她静静地看了我一会,慢慢转过身去,看着白马寺的灯火,幽幽道:“白日里香烟鼎盛,如今到了夜里,却也如此清静。陪我进去看看吧。”便向那寺院行去。
      我胸口起伏着,看她渐渐走远,拔足追了上去,默默陪在她身旁。她的手伸了过来握住我的,掌心温暖而柔软,手指环了起来,变成十指相扣。静谧中我仿佛能听到自己雷鸣般的心跳,如同多年前那个夜晚,我初次吻她的那个夜晚。但今夜我静默着,随她拉着我的手,在黑暗幽静的寺院中徜徉,等她揭示最后的秘密。
      “古寺云深藓径封,离离百八动千峰。洛阳多少卢生梦,枕上惊回第几春。这寺里有口‘夜半钟’,我听说这口钟敲响的时候,洛阳城钟楼上的大钟也会随之鸣响。我一直很想听听两钟和鸣的声响。”她静静地说着,拉着我走到一座钟楼前。一座黑黝黝的铜钟悬挂在钟楼上,她伸出手来抚摸着钟身,片晌没有说话。
      我走到一旁,扯动撞钟的木柱便欲撞响了钟让她听,她却阻住了我:“不要,这样会惊醒别人的好梦。梦里不知身是客,这样惊醒过来,会找不到方向。”她说着过来挽住我的臂弯,拉着我步下钟楼,每一步都迟缓而坚定。
      我听着她的话,胸口又沉郁地痛起来。从云在语霁身体里醒来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像个梦境,我想开口问她,却如同有个禁咒在我嘴边,如果我开了口,这个梦境就立刻会消散,我怕突然自梦中惊醒,再也找不到她。
      远处显出一座圆圆的墓冢,墓前的香炉中还燃着几个火星。这是来中土传教的天竺高僧摄摩腾、竺法兰的长眠之地。
      云望着那墓冢轻轻吟道:“堂封对峙依林隈,断碣模糊长绿苔。金骨流香天地永,不随人世化飞灰。”她痴痴凝立在寒冷的夜风中,手掌中的温度渐渐低了下去。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云。”她回过头来看着我,笑了一笑,容色却带着几许惆怅,道:“不随人世化飞灰,这世上却有几人真能做到?烨,你知道的,我该走了,明天就是冬至。不要哭,该流的泪六年前就已流尽,我们能多这数月的重聚,是上天的恩赐。”
      不错,是恩赐,也是惩罚。要我再一次经受她从身边生生被夺走的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我已经遏制不了身体的急剧颤抖,探手抓住她的手腕,紧紧箍在手中。
      “这是萧语霁的身体,不是云离。梦,无论多美,终是会醒的。我上峨嵋,就是要求师父在冬至这天作法,度我的魂魄归天。”她缓缓说着,又笑了一笑,伸出另一只手来抚摸我的脸,指尖有些颤抖,“烨,你武功再高,也来不及去峨嵋阻止师父作法的。天一亮,梦就该醒了。”
      “云!”我听到一声惨切的呼声从胸中撕裂而出,双手将她深深扣入怀中,仿佛这样就可以阻止别人把她带走。或许我早就知道这个结局,但只是一直回避着不愿意去触摸,耽于一时的同她携手一世幸福的假象。我只是怕梦醒了会找不到方向,可梦真的要醒了,要醒了,仍旧这般痛楚。
      “带我去齐云塔,我要在塔上听早晨白马寺同洛阳城楼两钟和鸣的声音。”她在我耳边轻声道,仿佛是诀别。
      即使是诀别,我也不能拒绝她的任何要求,哪怕心痛如裂。在塔底,我把她抱了起来,一步步向塔顶走去。她依偎在我怀中,将耳朵贴着我的心口,听着我的心跳,听着脚步踏在木梯上沉重的“轧轧”声。
      “烨,我们来到这个世上都有自己的使命。我七岁的时候被皇帝选中,送到峨嵋山修道,她希望看到上天的意志,从而让晋朝的统治能够万世万代。可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突然明白晋朝如同皇帝本人,只能是历史洪流中的昙花一现。或许是这世界太偏颇,太冷酷,女人为帝的事例实在前无古人,再灿烂的烟火也只是一瞬。皇帝是不甘心这样的,她那么要强,一定要让天底下所有的人臣服,臣服在她的姓氏下。这是种抗争,同命运的抗争,可即使强如她,也很难得偿所愿的。你要明白她,谅解她,因为其实你面临的是和她一样的命运。”
      昏黄的油灯的光晕照射在她脸上,却闪烁着圣洁的光辉,在塔中狭窄的梯级上,仿佛是在穿过时光的隧道,到达生命的另一端。
      “历经死劫,我才明白,我们都被这命运操纵着,活得太辛苦,即使是皇帝,手握着别人的生杀大权,可在她心中,却藏着许多别人看不到的痛苦。因为被那命运拖曳着行走,面对泯灭的亲情,血腥筑就的皇朝,勾心斗角的阴谋,她并不自由,剩下的只是孤家寡人。但我要你跳出这命运的桎梏,淡泊了生死,淡泊了宠辱,只留下最令自己宝贵的一点真情,只完成属于自己宿命的事情,那时,就可以安心地跳出红尘,让身心自由。”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心潮激荡地道:“六年前,你要我无情,现在,你要我有情。你看到我经过了那么多无情的事,还是放不下你,还是留不住你,即使能够坐拥天下又如何?又能如何?!”
      她叹息一声,眼里浮现出痛楚:“你还是不明白。我没能超脱尘世,只因恋栈情缘,皇帝没能超脱尘世,只因恋栈权力,而我要你超脱这两种尘世最大的羁绊。超脱了尘世,即使没有我的相伴,也能翩如鸿鹄。我无法伴你终生,便只能希图你快乐啊!”
      我猛地一顿,停在最后一步梯级上。眼前忽然泪光模糊,看不清她的容颜。我只是强忍着,忍住那滴泪,让它慢慢风干在凝固的空气里,因为她说过,不要哭。
      早上第一缕晨光透过塔顶的小窗射了进来,茫茫大地上忽然响起了悠扬的钟声,“铛——铛——铛——铛——”辽阔而悠远,洛阳城的方向也传来隐隐约约的钟声,同白马寺的钟声相鸣相和,犹如天籁。
      她握着我的手,听着这钟声,脸上浮现出微笑,轻轻闭上了眼睛,如同要进入梦乡。我伏下头去,缓缓而轻柔地亲吻她的唇,云,永别了。她的微笑扩大了 ,像黎明前的一束光,明亮而灿烂,却终于消逝在接踵而至的白日里。
      “风回铁马响云间,一柱高标绝陟攀。舍利光含秋色里,崚嶒直欲压嵩峦。”我面向着塔外低声吟诵着。
      忽然听到背后一个娇嫩的声音问道:“你在念什么?我这是在哪儿?”
      “没什么,这是关于齐云塔的诗。我们在齐云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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