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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乌啼 ...


  •   王杰希停好车下来,没急着走,站在微草俱乐部楼前,仰头看了会儿天上的乌鸦。

      大清早的乌鸦是往外飞的,逆着早高峰上班的人流飞去城外,大约是觅食,傍晚再逆着晚高峰人流往城里飞,赶上大群的那是遮天蔽日而过,当真逢魔时刻了。

      乌鸦聪明,王杰希喜欢,打小爱去天坛看乌鸦。天坛、故宫、北海,这些个地方的乌鸦最多,住的都是高端典雅场所,是老北京里的老北京。老北京讲究多,王杰希从来只听吉利话,不吉利的通通无视。一群鸟,飞得好好的,非要说是不详凶兆,闲得慌。

      不止是乌鸦,其实什么鸟王杰希都喜欢,不挑,只是北京的野鸟,麻雀最多,其次喜鹊,再然后就是乌鸦了,来回来去就这几样,他也看不腻味,瞧着鸟儿扑棱棱的飞着就挺高兴了。他这方面的爱好跟胡同老大爷差不多。

      王杰希自己的房买在俱乐部隔壁,两步路,遛个弯就到了,他昨儿回了趟爷爷家看老爷子,顺便听他爸照例训几句话,早上是从城里过来的,所以开了车。

      俱乐部安安静静的没什么人。

      上午没事,王杰希独自整理起一点资料,到中午快吃饭的时候才差不多弄完,出门往食堂去,正要按电梯,他想起前几天落下的东西,指尖下移,换了个楼层。

      绕去训练室再出来,王杰希手里拎了个中关村鼎好的袋子。没走出几步,他听到身后叫:“王队也在啊。”

      王杰希闻声回头。

      出声的是俱乐部员工小张,身后跟着个眼熟的中年人,俩人正从会议室出来。

      后者是设计公司的人,姓赵,以前和王杰希打过几次交道。趁着夏休,俱乐部打算翻修几间会议室和多功能厅,事先还问过王杰希的意见,这会儿应该是小张领着设计师过来实地看看。

      记起这茬,王杰希脸上拎起了点礼貌的笑,转回头打招呼。他们公司总监负责出面把关,但每次项目真正干事的还是这位赵设计师。

      几人话没说两句,就见跟在后面从会议室出来的,还有位女性。

      余光扫见那道身影,王杰希心脏顿停了一拍,愣是没敢认,直到那人面孔在放慢的视野里缓缓走出来、转正过来,他表情和脑海都只剩空白,有一瞬间甚至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听然……”王杰希听到自己的嗓音出口,低柔而模糊,犹在梦里似的。

      他其实体会不清这一刻是什么感觉,狂风乍起,暴雨倾泄,雪原崩塌,人在其中是木愣愣的,却兀自顽固的燃了团火。

      纷乱的记忆如潮水般退去,露出了镌刻在心底的面孔,太久没见,难免带了些陌生感,又是工作场合,安听然穿着简单合宜、化了淡妆,是王杰希所没见过的一面。

      她视线划过他的脸,有短暂的出神,似乎又没有,同样勾起礼貌的笑,朝他点头:“王队。”

      从未从她口中听到过的称呼,令王杰希回过神,然后才注意到小张和赵设计正惊讶的看着他。幸得练就一副喜怒不辨的脸皮。

      他掩饰的垂下眼帘,是欲盖弥彰,他知道自己藏不住那一刻山呼海啸的情绪,也不在乎,只是不想惊到她,就像漫长寒冬之后第一只落在院子里的鸟,隔着窗户远远看,不要走过去。

      “我不知道你回来了……”王杰希视线落在她脚边那块地砖,还有点懵。

      安听然笑了笑,没接话。

      王杰希试图拢起四处飞散的思绪,不太成功,忍不住去想:她什么时候从国外回来的?连找工作带适应环境,应该挺久了,一点消息也没有,现在住在哪儿?还是那条胡同吗?他保持着从前的电话号码没有变动过,她是不是已经忘了?

      气氛搞得有点僵,赵设计师左右看了看,出声问道:“你们……居然认识吗?”

      王杰希不知该怎么答这个问题。

      “何止认识,”安听然回了她上峰的话,“我跟王队以前是邻居,两家住门对门,王队在自家院子哼个歌,我在家都能接着唱——就住这么近。”

      她张嘴一口抑扬顿挫的京片子,说点什么都像在调侃,比起王杰希被天南地北的选手带得到处跑的口音可地道多了,连说带笑的还抖了个小包袱:“要说认识了多久,不能细说了,暴露年纪。”

      小张听乐了,捧哏:“敢情是发小啊!”

      “那可不。”安听然也笑。

      这一来一去,顿时把那点子怪异的气氛抹没了。赵设计觉得挺有意思,“这么巧?来之前你怎么没提?”

      “提什么啊,听着跟抱王队大腿似的,都好几年没联系了,我还以为遇不到呢……”安听然说着声气低了下去,喃喃的道,“……就有这么巧。”

      她不想见到他,却不得不来。王杰希听懂了潜台词,胸口仿佛被闷踹了一脚。

      或许是先前他措不及防下的反应有些露骨了,安听然避开了他的视线,言谈举止之间却没有半分闪躲。她不像他,一早便猜到会有这一遭,所以表现得很从容,坦然得足以拿他们关系说笑,却又轻描淡写掩去了关键部分。

      话里有话是说给王杰希听的,外人听不出暗响,只当是小时候的朋友长大了各奔东西,平常不过的事,不期然遇见,不明就里的看着还挺有趣。

      这情景令王杰希生出了一些无能为力的枉然。从前没有把人往俱乐部带的习惯,微草里知道他有过女朋友的不少,但见过安听然的寥寥可数,方士谦算一个——人都已经退役好几年了。

      那团火倏地灭了,连同几年前她那句平静而深痛的“分手吧”,摊成了大雨里颓败的灰烬。然后被他毫不在意的伸手抹去。

      “……是巧,休假时不走这边的,算是遇着了。”

      王杰希客客气气接话,真就像碰巧遇见旧时“发小”,半惊不喜的从角落里拎出风干的交情,抖抖灰,“好久不见了,我差点没认出来……这几年在国外怎么样?”

      安听然这才转头看了过来,隐隐松口气的样子。

      她刚要开口,王杰希却忽然想起什么,抬手打断她:“等会儿说,”说着,他神色尴尬的看向赵设计,“你们这边事完了吗?”

      赵设计忙不迭的摆手,“早完了,都跟小张闲扯半天了。”

      小张其实挺想跟安听然聊聊——“儿时的王杰希”,根本想象不出什么样,充满了偷窥大神婴儿照的快乐——但也知道这时候追着打听不合适,就只在那儿傻乐,“没事,没事,你们聊吧……”

      “咱们的活下午回去再说。”赵设计笑着对安听然补道,说话迈步就要走了。

      不料王杰希陡然一句话支走了他们俩,安听然有点反应不过来。

      其实也该知道的,这人总是不按套路出牌,只是没想到还会有两人独处的情况,她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略带迟疑的点了个头。

      外人一走,王杰希脸上那点应酬的笑意迅速崩散,似乎多一秒都挂不住了。

      正当夏休的时候,多数选手回家休假去了,没走的也都在宿舍窝着,俱乐部楼里空了一多半。这一层是平时战队选手活动的训练中心,员工没事不往这边来,空空荡荡的大楼里异常安静,两人在走廊边没声息的相对站着,之间隔了两米远,谁也没看谁。

      沉默半晌,王杰希低声开口:“遇都遇上了……吃个饭?”

      安听然垂着眼帘没言语。

      王杰希了解她,知道这是在犹豫不决。她不是拖泥带水的性格,打一开始就表明了态度。但刚才还坦然自若,把时过境迁相安无事的气氛营造得挺好,按理说真放下了,吃顿饭也没什么,拒绝显得太刻意了,不好看。

      “忙就算了。”王杰希忍不住替她打圆场。见都不想见的,还要留下来吃饭,是太勉强了,他知趣的退了一步,复又问道:“……这几年怎么样?”

      他嗓音低而缓慢,字字之间黏连拖沓,塞满了眷念和不确定,带着天各一方的离散、两相困顿的光阴,大军压境的扑面而来,安听然先前打算的那些场面话顿时说不出口了,有点喘不上气。

      没得到回答,王杰希克制住自己的语调,再退了一步,“最近呢?当上设计师了?”

      安听然沉默片刻,抬眼强笑了一下,“什么设计师,现在就一打杂的,整天工作就是给师父端茶倒水……”

      说到一半,话音戛然而止。

      王杰希脸上木塑似的没什么表情,眼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对上她视线,骤然露出了埋在深处的死不瞑目的思念,就那么摊在大雨滂沱里淋着,目光幽冥般流连不散。

      安听然张了张嘴,大约想叫他的名字,嘴唇微微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良久,王杰希轻轻笑了,“……回来就好。”

      安听然没瞎掰,她现在年纪多大,他们就认识了多久。时间的力量有多厉害,一块玉戴个二三十年能沁血了,何况是亲密无间过的两个人。从两小无猜而来的关系大多是铭心刻骨的,差劲点的,也当如跗骨之蛆。

      她已经走了四年一个月零九天,王杰希记得清楚,从她离开的第一天起就算着。她分手说得斩钉截铁,根本没给他拒绝的机会,走之前连见他一面都不肯。君问归期未有期,你就说这气不气。

      还没老死,就别想着不相往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乌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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