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活页夹

1、第 1 章

　　女人正在经历一场梦。

　　她的爱情始于一趟旅途，身为秘书而爱上中学最年轻的领导。自然，像每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必备的那样，这场“梦”的男主角也婚姻美满、有家有室。只因她在培训辗转的途中太过疲累，从瞌睡中醒来，碧绿滴翠似的稻田与他饱含理解的微笑映入眼帘。

　　此后经历无疑是五味杂陈的。在沉云郁积的日子，她递交辞呈，想趁自己还未不可救药前离开，逃离这个会让她见到他、经常让她期待见到他的地方。
　　而往往越到天人交战即将分出胜负的时刻，大概越难以隐藏情绪，他居然发现了。其实他早先就发现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何况是一名女子柔粉的仰慕的眼神。

　　他在校务会结束后到办公室来，仿佛不经意，微笑着善意的目光与沉浸在失落中的眼睛相遇了，爱情由灰烬转而重见火光，无法自抑地，她当面泣不成声。

　　她决定献身，或许也只是因为无数星光点缀之夜里瑰色的渴望，恰好迎合了他的愿望。不巧这些天校务繁忙，他要参加各种教委的会议，小孩又面临入学，也要他忙。

　　她替他在办公室照顾过他的女儿，曾是在他与妻子无暇照顾孩子，只得让他把孩子带到中学里来，在他忙着接待和处理各种工作时，将孩子“寄存”在中学办公室，拜托她帮忙。那时她多期望这会是她与他的女儿，她情愿为他悉心照顾孩子，而孩子那时也似乎因为她的温柔喜欢她，后来通过他不经意的转述，似乎孩子还对她这位“姐姐”十分景仰。

　　可如今她有了一层不该去见她的小小“崇拜者”的理由。

　　她和他约定好了何时幽会，可他又被绊住了。她在餐厅隐秘的脚落垂泪，擦干眼泪，也只能回办公室销假，毕竟还有许许多多事务要与同事交接。

　　窗外阴雨绵绵，这样灰蓝色的天幕下最适宜送别，她也自作多情地把这天气当作对自己即将离去的送别。她看着他发来的信息中诚恳的歉意并说着“改天”将如何如何，好像全然不知她已打定主意离职后便从人海隐去——回老家，今生再也不见他——可他完全将这一顿饭当作他对她私下的送别、当作后会有期。

　　他当然还想见她。他风风火火地推开办公室的门，似乎刚从会议室出来，衣物上没有沾上任何雨意，可是会议还没结束。他轻声对满屋子人说，请XXX出来一下，仿佛有什么工作要交代。她应声走上前，和他到门外，他默不作声地将办公室的门又重新阖上，随后迅速地将她拥入满怀。
　　“我舍不得你。”他说。
　　她的心防便全然跌落。
　　他放开她，又立刻握住她的手臂，疾速向走廊里走。遇到有其他中学领导和教师迎面过来时，便自然不着痕迹地松开手，如什么都未发生、又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即将发生一样，并肩沉默地向前走。

　　他们去音乐教室，才想起来教室都有监控，还是他当上书记前为校方所作的提案；
　　他们去教工食堂，厨师和清洁阿姨还在悠闲地聊天，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他匆匆点头致意，带她转身离去；
　　他们去教学楼之间的连廊，透过玻璃窗，雨中的绿茵场上还有校队的学生在坚持训练；
　　他们去仓库，扬尘与霉味令人忍无可忍；
　　他们又去仓库后面转角的隐蔽处，可那里太狭窄了，难以施展。

　　她鲜少看见他没了主意，样子忿忿的，紧锁眉头。她忍不住停下来，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口。他顿足，也回过头来，眉头舒展，看着她时又微笑起来。她想起来了，为什么会如此眷恋他，乃是因为第一眼看到他笑起来，眼角处浮起三道笑纹，着实温柔好看。
　　她一冲动，拉起他的手说，跟她来。他反向握紧了她的手，仿佛应允，等待着她有什么好主意能让他们一解相思之苦。
　　她带他冲出门去，绵绵细雨并不惹人厌恶。花园般的校园里，花坛上修剪得四四方方的灌木侧，粉红的花瓣没有遭细雨蹂躏，绿草在雨水滋养中更显得青翠欲滴。他将她拉回去，她顺势扑进怀里迎他鲜红的吻。温润的唇，湿热的吻，她在无数夜里肖想的触感被他此刻应证。她几乎泫然欲泣：他爱她！
　　想要献给他的心愈烧愈烈，她放下吻，又牵起情人，向无人处跑去，向所能想到的地方跑去。

　　然而到处都是中学生，到处是三年来熟悉的校服，这是好学校的校服，这是许许多多家长和学子削尖脑袋进入的校园。
　　可怎么到处都是学生漠然的脸？他们路过，同学们看到他们，又像没看到一样继续向前走。同学们面无表情，或许是因为这两名青年男女不常在课堂里出现，兴许不熟悉他们。
　　她的胆子大了起来，连同他一起，就当作这些孩子们不认识他们，继续向教学楼跑去。
　　学生越来越多，无不表情木然。她的心头浮上一丝疑惑：难道自己上学时也有着如此漠然的脸么？
　　她也想起自己过去在省重点中学念书，在发奋读书的同时，无端从不怀疑将来的幸福。后来她参加高考，到这座被年轻人向往的大城市上学，在最好的年华里匆匆结束一段单纯的恋爱，在其他同学虚度光阴时，她埋在电脑前备考，最终于毕业前收到录取通知。
　　她曾毫无缘由地相信会永远留在这座城市，哪怕生活的成本实在很高。她曾确定会在这里与一人相爱，与一人终老。那样的不假思索或许也曾给她一副漠然的脸。
　　但开始面对和思考人世无常的她却惊醒，读书时曾梦寐以求的幸福难道已经如散去的海市蜃楼，遇见爱情不是幸福的开端？
　　不，她不想离开这座城市！她要留下，哪怕无法与爱的人在一起，也要留在这座城市里。难道因为无法实现爱情的梦想，她在这座城市的全部梦想就都破碎了么？

　　她忽然想要松开手，可他却握得更紧。
　　心实在是痒。爱情已变为欲望。
　　横竖都是麻木的同学，横竖同学们也不认得这两名青年男女，同学们歪斜着，或坐、或躺在各处，或聊天、或划弄手机，无人注意。无人注意，他拥住了她，他征服了她，她在一片火热中成了伟大爱情的祭品。
　　她爱这个笑起来眼睛闪亮的男人，爱他眼角浮现的三道笑纹。他会征服她一次，便会征服她第二次。

　　在沉沉的失望中，她于座位上醒来，窗外不断延展的田野提醒她是在火车上，旁边的老师还在研究一份文件。她茫然地想了一阵，抬头时目光不期而遇。他含蓄地笑着，指了指桌上的矿泉水。
　　她赶忙接下，借口去洗脸逃开，平复清醒时的心跳如擂。

　　多好，只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