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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更难将息 ...

  •   从胤祥那边回来之后,我吩咐如儿替我把琴收好,却留下琴桌,又在房里点上檀香。
      或早或晚,胤禛是一定会过来的。
      我遣如儿退下,自己坐到空荡荡的琴桌前头,铺上棋盘,按着棋谱上的落子逐一摆上黑色或是白色的棋子,看着这个黑白分明的世界,想想自己身处的这个混沌不明的世界,我只能任由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嘲笑我的无奈。

      “执黑还是执白,自己选,让你九子。”
      胤禛回来了?我放下手中端着的棋谱,抬头看向他,却意外的发现房里已经点了灯,原来,我在这里坐了有那么久。
      “让子不是应该黑棋先行么?”我说着,伸手把黑色的棋子端到身前。
      “无妨,自家下棋,没那么多规矩。”胤禛走上前,自己端来鼓凳,在琴台的对面坐下“真的不要白子?”
      “反正也没差。”
      “哦,瑷琏每次都吵着非要白子,我还当你们女孩子都一样心思呢。”他这才把白子端了过去“先下子吧。想落哪里随你意。”
      我思忖了一下,选了四角的星位又随意在外围落了五子,自认应该不错,才抬头看胤禛的脸色,想看出点端倪。
      “先行九子皆落外围,难得,倒也显得大气,可惜全盘皆散,内劲不稳,不足为惧,下次再让你可以试着放一纵或几纵,更有胜算。”胤禛说着,落下第一子,正居于棋盘的正中。我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特别的神色,只能低下头继续在他落子的边上补上一颗,如此一来二去,他绝口不提胤祥和康熙的事情,也不提今天一整天的事情到底怎么落幕的,我也只是跟着摆放棋子,不时的听他说一些关于棋术的见地,渐渐的棋盘倒也满了起来,只是我的劣势一目了然,又过了没一会儿,便败的一塌糊涂。
      我瞄了一眼棋盘,不说什么,抬手,正欲收拾棋子,却被胤禛挡住。
      “看这里。”就见他手指向棋盘一处“当时我下这粒白子在这里,你心里怎么想的?”
      他指的正是棋盘中央那第一粒落子,我看了看,并未出声。
      “是不是觉得四面皆空,破绽百出?”
      我点了点头,事实也确实如此,所以我才会把黑子都绕到那粒白子周围。
      “这就是了,这一步放到这里,就是为了勾你一个放心和一个野心。你会想,周围不设防备,你便可以轻易取下这一粒,由于可以取的简单,欲取之心也就更甚。”他说到这里,抬手拈起那粒白色的棋子“就好像太子,看到皇阿玛和满朝文武任他予取予求,取而代之的野心也就会接踵而至。我只要再给他一粒放心的白子,就能成为促他将野心化为行动的契机。”
      我依旧默然不语,只是眼神凝在他手指上的那粒白棋之上。
      “你想问的就是这个吧?”
      “十三爷就是那粒棋子?”
      几乎是同一时间的问话,却让彼此皆是一个怔然,我没料到胤禛看透了我摆下棋局的用意,胤禛也大约没想到我会提及胤祥,毕竟是胤祥受了重伤,他也并不见得高兴。
      “这粒白子只是几次险些被你吃掉而已,但是到最后,它还是好好的躺在棋盘上。”胤禛突然笑了,在我看来竟有些嘲讽的味道“倒是你,为了这一粒棋子,折损了多少黑子,又折损了多少时机?”他说着,猛得将手中的那粒白子递到我眼前“当放心也野心被放大的时候,不异于为一叶障目。”
      一叶障目……是啊,我被蒙住了,太子也一样。
      “四哥哥果真棋艺了得,看来宁弦没拜错师门。”
      却见胤禛摇了摇头,径自而语:“皇阿玛连夜召见众臣,拟了旨,赐罪索额图。不过却只字不提太子……”他说着,放下手里的棋子“皇阿玛的棋下的才高明,让人摸不透用意。”
      我停下手里收拾棋子的动作,仰头轻笑“四哥哥也是一叶障目了。”
      胤禛愣了一下,突然笑出声来“确实,妄想一招制胜,我也是贪心了。”说罢他敛起笑意“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歇下吧。”说着就立起身来,我也赶忙跟着站起送他到了门口,隔苑灯火通明,亮的有些晃眼。
      “皇阿玛心情不好……”
      “嗯。”一朝一夕间,至亲之人过世,至爱之子谋逆,谁能有好心情。
      “皇阿玛下旨下月初动身北上巡幸塞外,”胤禛背对着我,有些疑惑似的“他让我一定记得问你一声,想不想同行。”
      “问我?”心里那个隐藏着的问题一遍又一遍的敲打着我,乌雅宁弦,你是谁?
      “想去或是不去,都随你意思,记得早点定下告诉我,我好回禀皇阿玛。”
      “宁弦知道了。”康熙是想补偿我今天受到的惊吓么?“对了,姑姑的病好些了么?”
      “额娘?”胤禛有些讶异的转过身来“今早我还去请安了,额娘没生病啊。”
      这次倒是轮到我讶异了。姑姑没生病?可是……“是皇上说,姑姑病了的。”
      我又听到胤禛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这五月的天有多么天寒地冻似的“早就说了,皇阿玛的棋路,看不透。”
      他说到棋,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遂伸手紧紧拉住他的衣袖子。他回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可背后的灯火却映的他的脸孔有些幻化不清。
      “怎么?又想咬人了?”他说着抬起手来,扶到我的脸颊上,那动作流畅的很,驾轻就熟。
      我也抬手,格开他的触碰。胤禛,别把我和瑷琏弄混了,我可不是你的福晋,虽然……
      “不会很痛的,我咬轻点。”我要做的事情似乎和你的福晋也没什么区别。
      我说完,就踮起脚尖,凑到他的脸颊上,轻啄了一下。
      “上次是报复,这次是?”
      “学费。”
      转身,关门,隔绝那个混乱不堪的世界。我是个愚钝而固执的人,我愚执的坚持着我决不会欠胤禛的想法,也许是因为潜意识里我一直觉得,只有不欠他的,在想逃的时候他才可能会放过我。
      只是不知道,如果真的有一天,当棋子要逃离“将”的时候,“将”会如何处置这个逃兵。我只知道,我不是胤禛的对手……

      这日才刚起身,就听见说姑姑召我回宫说话,稍稍打点了一下就动身上路。进了宁寿宫,大约是因为有些日子不见了,竟觉得有些恍惚不知该如何走动。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这才进了门给姑姑请安。
      我一个福身尚未来得及开口,姑姑竟已急急的近身过来扶起我,紧紧的拉着我的手,细细打量我的全身上下,末了才长长舒了口气叹道。
      “好,好,没事就好。”
      我有些茫然,她说的没事,是指天花没事,还是指裕亲王的死于我没事?
      “劳姑姑担心了,宁弦一切都好。”话才说完,又觉得心神烦乱,暗自琢磨着是不是该开口问她一问,我的身世背景到底为何。
      正瞧着竹韵端了新沏的茶碗过来,我便伸手接下,亲自端到姑姑身边伺候着。又听竹韵打笑道“难怪娘娘总是日日念着格格了,娘娘跟前儿这么细心的人,还真是除了格格就没别人了呢。”
      细心么?我甜甜一笑,不置可否。这竹韵可真是抬举我了,也许我从来不是个粗心的人,不过却是个从来都事事不上心的人,怎么沾的到这细心二字的边。
      姑姑接过茶碗,只细细的开盖抿了一小口,便又搁下茶碗,极热络的拉着我的手还抬手搂着我的肩头道“可不是,这出宫养病一去这么些时日,姑姑可是真着紧儿的惦记你,几日不听你弹琴就夜里都睡不踏实了。”
      这下倒是让我觉得真有些惊慌了,虽然德妃平时对我也不差,只是像今天这般亲昵的亲近还真是头一次,我闻着她身上难得亲近的香蕈的味道,也来不及多想什么,便接口道“既然姑姑也总挂念宁弦,不如早些让宁弦回宫,好日日伺候着姑姑。”
      早点回宫也好,姑姑在宫里,惠妃在宫里,康熙也在宫里,总有机会问到关于我的事情的。
      我原是这么盘算,看看姑姑先前那般确实念着我的样子,便大了胆子这么开口。却不想姑姑听我这么一说,就赶紧扶着我的肩膀推开我。
      “弦儿,你现在还不能回宫。”姑姑说着,放开扶着我肩头的手,又再取了先前的茶碗托在手里把玩“今儿是姑姑不好,实在挂念你才召你回来,看着你病好了,姑姑着也就放心了。不过一会儿你还是早些回去你四哥哥府上,别在宫里多逗留片刻,”姑姑说到这里,神色凝重的看了我一眼,又差事竹韵到我原先的厢房替我打点些天热了要换的衣裳,这才重又开口“特别是惠妃娘娘,你……一定不能让她见着。”
      我眼见姑姑说话的神色越发凝重严肃,滑到嘴边的一句“为什么”就只能折成了“宁弦明白。”
      姑姑大抵还有些不放心,又再三嘱咐了几句,最后落下一句“你若还想着将来能和姑姑一起太太平平的住在着宁寿宫里,就一定要记着姑姑的话。”
      我赶紧又是点头,又是连声到是,姑姑原本紧绷着的脸这才又缓和柔软下来,又见竹韵行了礼进来回禀说一切都打点妥当了,遂扶着姑姑起身,又被牵着手说了好几句不知所谓的牵挂的话儿,这就拜别了又出了宁寿宫门。
      才出了宫门没几步,远远看见个极熟悉的身影匆匆过来,心里不知为何突然一阵激动,脸上却不由自主的挂上了一副“你欠我八百万”的神情,老不情愿似的低下头躬身行礼。
      “十四阿哥吉祥。”切,吉祥个头。
      胤禵擦身而过,并未停留,留下我傻傻的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我脑子里轰然一下,一时转不过弯儿,只觉得气恼,便再忍不住,立起身来向后大喊一声“胤禵!你给我站住。”
      话出了口,就见胤禵的身影一愣,才转过身来,我也是被自己吓了一跳,当着几个宫女太监的面这么大声喝令皇子,我是疯了么?
      又在一个转念,很顺的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豁出去了,谁叫你小子当我是透明的,了不起拼上小命,我也要跟你讨了我的尊严来。
      如是想着,脸上原本那“你欠我八百万”的表情大概就夸大到了“你欠我一千五百万”的程度了,却是胤禵转过身来,满脸的惊讶。
      “弦儿……你?啊……我……”
      其实我也很惊讶,他小子什么时候结巴了?
      “什么你啊我啊的,给你请安呢,也不记得叫人起来?”
      “不不,我……没看见是你。”
      哦?这算不算是明目张胆的说你在无视我?想着又是一阵无明火气袭上心头,便不由自主的嘟起嘴来,斜眼看向旁边。
      “是,宁弦卑微了,值不得十四爷您侧目呢。”不过我这个样子嘟嘴,会不会有点像大头金鱼?
      “哎,不是。”我虽然没看着胤禵,却也听得到周围那几个太监宫女小声闷笑,想来他小子也窘的很。“你那么早就低头行礼,我又没留心,自然看不清楚……”
      他的声音是越说越小,倒也说的我的火气小了下来,虽然,我压根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那么光火。
      “病好了?”
      “嗯,没死。”
      “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我白他一眼,是了,忘了你小子新婚蜜月里头,这不吉利的话冲撞了你头上喜气。我不由的哼了一声。
      “你……”他有些欲言又止“算了,不和你计较,还赶着时候给额娘请安呢。一起去?”
      不和我计较?好,你厉害,一个不知所谓的生气从去年秋天生到今年春天,人家孕妇难产都该生完了,你还没完?还不和我计较,罢罢,我也不和你计较,顶多以后见了你也决不主动请安问好了。
      “刚退出来,你自己去吧。”我说着,拧了一下手里的帕子,又是一个白眼丢给他,却没漏掉他眉梢里头的一丝落寞。
      “这样啊,那我先过去了。”他说着抬脚就走,我不想示弱,便也转身背对他,大声喊了句“宁弦告退”也不知是喊给谁听,这才把脚下的鞋底踩的噔噔响,大步的朝着御花园那边走过去。
      复又走了数十步,终还是停了下来,转身望了一眼宁寿宫门前,却哪里还有胤禵的影子。
      “好,算你狠。”说走就走,我气的想要甩帕子,伸手才想起来先前丢在宁寿宫门前的地上了,就等着胤禵什么时候良心发现能捡了过来还我,却不想他走的比我还快,我恨恨的咬了一口牙,把脚下的鞋子朝着青砖地面狠狠的一跺。
      不来就不来,稀罕!

      如此说不上闲情,倒确实信步乱走了好一会儿,大约是以前天天走的惯了,回过神来以到了和声署往日练琴的楼台之下。
      “格格,娘娘交待了要早些离宫,您这也逛了好些时候了,咱们……不好回去交差啊。”
      正想着进去看看,身后一直跟着的小太监倒是不依了,既然人家开了口,我也只好望了眼那楼阁,回身跟着他们引的路走去,只是袖子里头双手交握了好一会。
      手痒啊,好想弹琴……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馋琴弦的触感,走着走着居然听到阵阵丝竹的声音,调子也熟悉的很,忍不住边走边在心里合着唱起来。
      “昆明转身湖水换成泪,我欲把心寄给春,再暖一回,去年藏的柳絮己珍贵,趁思念不备把冰融成泪……”
      不对!这词……刹那间我顾不得身后小太监诧异的惊叫,拔腿向着楼阁冲过去。
      要死,那个不要脸的混蛋翻我东西,还动我的谱子。
      其实我不是很小气的人,但是我向来最讨厌别人乱动我的东西,更何况那谱子谱的不是一般的曲儿,是一首pop music,拍子调子全不是合着规矩标的,让先生看到肯定又是一顿唠叨。想到这里不由觉得更是焦急,脚程也就拉的更快,复又走了两步,想到那两个跟着我要护送我出宫的太监,又停了下来。
      “公公,宁弦还有些东西忘在和声署呢,能不能容我进去一下?”
      “格格,娘娘可是特特地地交待了……”我眉头一皱,没容他说完话“催什么!叫你等着就等着,还耽搁了你时辰不成?”
      大约不意我会突然发作,两个太监立刻低下头跪下道“是是,格格教训的是,是奴才逾矩了,奴才在这儿候着,格格慢慢忙就是了。”
      不屑的看他们一眼,啧,给好脸色不要,非要凶了才作乖,不当奴才还真委屈了你们。
      这才转身进了院门,琴声未断,又见一个红衣宫装的小女孩,挨着楼阁下的窗台,正抽着一只地陀螺,玩的不亦乐乎。我边走边打量了她几眼,倒确是一个水灵标志的孩子,大抵又是新买进来的苗儿,也没太在意,径直进了里间去。
      琴声依旧徐徐而出,弹的不算高明,倒也没什么大差错,我踱过一步上前,就见一人影立身在我原先用的那张琴边上,看身形还是个孩子,这才稍稍压下点心中的不满。不过不管怎么说,擅自动我的东西我还是心里头颇不乐意的。
      “宁格格,我弹的怎样?”
      我正欲开口,琴声却嘎然而止,那孩子抬头看了我一眼,立刻露出一脸的兴奋,那神采似曾相识。我拧了拧眉头,细细的回想了一遍,却不敢贸贸然开口问话,只因这孩子一身气质不似和声署里常见的那些乐童。再一眼瞟到他的衣饰,腰间果然坠的是白玉吊坠并镶黄流苏。
      “十六阿哥弹的极好。”我一个躬身,有些口是心非,因为我已经分辨出来眼前人正是十六皇子胤禄。
      “不好不好。宁格格弹琴才好。”今天这是怎么了,我作势请安一个都不让我全了礼数,姑姑没等我请安完就拉了我过去,胤禵说他没见我请安,这十六阿哥见我请安却是绕过来拉我袖子。
      “以前有机会听到宁格格弹琴就觉得是神来之手,今天来了这和声署才知道宁格格不但曲子弹的好,谱的也好啊。”胤禄的脸大约是因为太过兴奋,显得格外的红彤彤的。
      “十六阿哥谬赞了,宁弦玩笑之作,不登大雅之堂的。”确实谬赞,不过不是不登大雅,是这曲子不是我写的,就算早了三百年我也不能剽窃了别人的曲子就说是自己写的,这几丝廉耻之心我还是有的。
      “宁格格别谦虚,真的好,我早就喜欢你了。”
      胤禄一句话,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死,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喜?欢?我?我这种极普通到人见人嫌弃,花见花凋离的人……我这种,连胤禵都放弃了不再理我的人……
      “宁格格?”
      “在。”
      “好不好?”
      “好什么?”
      “这谱子给我吧,好不好?”
      外头又传来那个女孩儿抽地陀螺的声音,一声紧着一声,啪啪作响,不用出门瞧,就知道她抽的多有劲。而眼前的胤禄皱了皱眉头,转身推开身后的窗户,一脸的严肃。
      “妩媚,轻点声。”言毕转身又是一脸兴奋又有点期盼的样子“好不好?”
      我被他看的有些不无奈,只得点了点头。“不过,先容宁弦再抄一份可好?”言罢我取来笔墨坐下,慢慢的把谱子重新抄写了一遍。搁下笔的时候才发现胤禄似乎已经出了去,我偷偷的支起身后的窗子想探个究竟,却见先前那个玩地陀螺的女孩子抱着膝埋头坐在台阶上头,胤禄在她身边不知说些什么,神色却惶惶的有些不知所措。
      看着他们的一瞬间,仿佛有些什么突然想起,似曾相识……
      “半杯茶半杯湖底沙,半句话半首蝶恋花……”低头看看手里墨迹未干的谱子,“半句话。”皇宫里人人说话都只有半句,我倚窗含笑,不知道胤禄的蝶恋花,能唱到哪一阙呢。

      时间偷偷换过了我倚的窗,窗外的风景也各自不一样,是年六月,我作为唯一一个格格随行康熙巡幸塞外,草原的风景没有记得多少,周围突如其来的献媚和巴结倒是让我好生领略了一番。原本自康熙舍十四公主就我的合亲之事开始,宫里那些会看风向的人就开始靠拢和巴结姑姑了,后来又听说康熙曾经亲自探视过得天花的我,并且在裕亲王临终之时也是带了我随行同去,后宫里早就是议论纷纷,如此这般,加上这次的塞外之行,当我的脚再次踏回到北京城的石砖地上的时候,我的身份早已今非昔比。乌雅宁弦得宠之势直逼往日独占圣恩的安亲王府格格――怡佳。
      窗外的风景多,人也多,来来去去,纷繁的说着这样那样的事情,她们有的说八阿哥要后悔了,他们又有的说皇上是果真高明,把原本渐渐变成宜妃一家独大的后宫又变回了平衡的竞争状态。还有人说,愁啊,后宫形势看转,前头朝廷上阿哥们年岁渐长,太子一派最近因为索额图的罪行一时气势大弱,愁啊,到底该看谁眼色办事好?
      几个月的时间里头,我站在窗前看了好多,看过春去秋来,看过夏日残暑消退时的不甘,一直看到今天,八阿哥府里的红绸高高挽起,灯笼上贴着艳丽的双喜字,看到红的刺眼的花轿从那府前的正门过,看着蒙了红盖头的怡佳身姿阿娜的被搀进洞房,这才终于礼成。
      一众女眷都又一起回到前厅,正是喜酒吃的热闹,我却心思不再,说真的,我不喜欢这种满眼通红的环境,要不是姑姑正巧身子不爽气非要我替她前来贺礼我也真想诹个理由躲起来。
      “妩媚,陪姐姐去园子里玩毽子好不好?”
      真该感谢胤禄,记得把妩媚带来,又该感谢那些该死的规矩,让妩媚不得跟着胤禄同行,才托到我这里让我关照着。虽然,这丫头今天看起来怪怪的。
      妩媚其实不是宫里的宫女,也不是和声署买进宫的苗子,她竟然是胤禄自己出门的时候捡回来的,连名字也是胤禄后来给她改了的,听说原本好像是家里排行第五的,老是被叫五妹五妹的,胤禄的额娘平妃娘娘觉得在宫里叫起来不好听,才改成了妩媚。
      “妩媚?”不过这丫头今天真的有点问题,一笑不笑的。“毽子踢飞了……”我指了墙头。
      “不要了。”却不想这丫头一个背身,居然径自回了前厅。
      莫名其妙啊,是胤禄没给她吃饭吗,还是又怎么教训她了?我看着那矮小但火气十足的背影,有些匪夷,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先折过去取了毽子再细细问她也不迟。

      “弦儿?怎么跑外头来了,一会不是该你弹琴助兴呢吗,翠铃从宫里赶着过来把琴都准备好了,就寻不着你一个,都急的团团转呢。”我循声回头,就见胤祥脸色微红的疾步过来。
      “哦,我忘了。”他估摸喝多了几杯,整个脸都粉红粉红的,像个上了妆的小生似的“容我过去捡个毽子,这就来。”
      “毽子?”他挑了挑眉,大约不意我这么大的人还玩这些把戏。“你快点。我先回去了。”
      又应了胤祥一声,我也赶紧的折身沿着墙角翻寻那只毽子,好不容易捡了回来,又突闻其声。
      “你今天是春风得意了,对不对?”
      好一副娇声柔嗓,闻其声不由停下手里动作,静静的立在墙角边上的花廊里,含笑而望那灯火彷徨处的风景。
      “云儿,你这又是何苦……”
      胤禩,今天是你洞房花烛夜呀,却让我在这花廊里看见你惹得天下红颜遍洒伤心泪?突然觉得肩上一沉,回头对上一双深沉的眸子。
      “不该看的别看。”
      咿?胤祥找完了我,现在换胤禛么?你们兄弟不是应该忙着喝酒应酬的么,怎么都这么闲。我抬手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过头好整以暇继续偷看,还顺便把原本当垫子靠的花墙换成人肉靠垫。
      我看着那个纤细的女子哭的梨花带雨,一声声抽泣听起来即压抑又怨懑。我忍不住小声的问身后的胤禛“这是谁家千金?”
      “兵部尚书裕满家的如云格格。”
      “如云?”我回过头,神色里坏坏一笑“真可怜,名字起坏了。”
      胤禛没理我,只是很轻微的嗯了一声。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我继续转头看着胤禩和那位如云格格演戏“如云美人啊,注定匪他思存了,也难怪别人大喜她要大悲。”
      身后传来的声音有点不可思议的意味“说话怎地这么恶毒了?”
      “学有小成。”
      “我教你的东西就这么浅薄?”
      看看前头胤禩和那如云格格拉拉扯扯,一边是哭的天地动容,一边是急得连哄带骗。“明明见着的就是浅薄,你还想我说出什么至理名言么?”
      就听身后人一声深沉的叹息,我越发笑的如花如妍“你若非要我说也不是说不出。”
      “怎么讲?”
      “幡然醒悟,何其有幸。”是啊,幸亏我死心的早,否则今日一见,新人旧事俱上心头,定又是一个不幸的开端。看看前头那位如云格格,满面清泪,明明站在咫尺之间,却要仿佛隔了一个天涯一样的遥望伊人,殊不知望来望去永远都望不到伊人一颗真心在何处。我看着她哭到几乎无法自抑,欲要扑身靠到胤禩身上,而胤禩一脸的为难,手上拿着毽子掂了掂。
      算了,不管怎样,他都曾是我的王子,说实在话我也不想看他被红颜纷扰弄的如此狼狈不堪。
      “啪”
      毽子落地的声音划破灯火阑珊处的寂静,亦惊散一对鸳鸯。
      “妩媚?你又把毽子踢飞了,待姐姐给你拾回来。”我挣开紧紧拉着我的胤禛,故作大声的喊了一句,如此一来,胤禛也只能是放开手由着我向那呆立着有些茫然的如云格格和眉头已拧成川字的胤禩那边走去。
      原是有惊讶神色的胤禩,看清了来人是我,脸上的神采一时变的只能用“精彩纷呈”和“变化多端”来描绘,倒是那位如云格格,立刻想着要擦了脸上泪珠再回头见人。
      “咿?这不是如云格格么?”
      我待上前,立定了身子,却只当没见着身边的胤禩,忙着搀起背身于我的如云格格。她听得我唤她,这才顺了我的手势转过身来,眼中朦胧带雾,脸上的泪渍倒是都擦干净了,只是妆容脂粉也有些斑驳。
      “该不是我们家妩媚的毽子踢着如云格格了?”我的语气极是真恳,眼神也尽量的显露出一些关切,心里却是暗笑连连。又顺手抚了一下她略微凌乱的领子,替她着好。
      “没…没有。”
      约摸是终于念起我的身份来,加上心里揣测着先前的事情不知有没被我这个新得宠的格格瞧见,她的脸上既有羞赧又有些惊惧,听得我几句不知善恶的言语,她竟有些说不清话来,好半晌才又抬起头来有些疑惑的问道“宁格格认得我?”
      “自然是认得,如云格格貌美如花,后宫早有传言,那几次群臣家宴,宁弦有幸得以窥得格格真人,早就牢记于心了。”不过,至于她为什么去年选秀会落选之类的事情,我就不用替她找理由了,反正吹捧别人的时候,这些话说了也是多余。
      果然我话音一落,她就已是满面飞霞,女子么,从来都是自视貌美的,尤其像她这种生在贵族但其实只能算是普通的姿色,一旦有人大肆赞誉,就会觉得总算遇到一个懂得欣赏自己的知音了。
      “宁格格谬赞了,如云哪有……”
      “对了,先前的毽子可有踢疼了云格格?”我又继续开始假惺惺。
      “没……”
      “若是没有又怎么能让云格格疼的都哭了呢?”我抬手极为轻柔怜惜的抽出帕子替她又擦了擦眼角,双眼更是目不转睛的锁着她的目光,看着她满面微红的云霞渐渐的转为通红,这才满意的缩回手来“要是真的踢疼了,宁弦先替那调皮的小丫头赔个不是,还望云格格美人雅量,勿要计较。一下前厅里头皇上特地赐了两出戏,请的可都是和声署里头拔尖儿的角儿,云格格可千万记得要去瞧瞧,再晚些宁弦也会献丑弹上一曲,算是给云格格赔个礼了。”
      胤禛,你还在吧?看见没,我笑的多灿烂,真是天生的戏子,如我资质的学生,你可哪里再找第二个。
      又见那如云格格,听我这么一说,本来通红的脸孔又退了颜色,急急的福身告退“那,那,还容如云先告退,整了仪容才好进去前头听戏谢恩。”
      如此一来,片刻便不见了她的身影,我心里好一阵笑意,有些喷薄而出,不禁弯起嘴角。如此单纯少艾,连我都能摆平你,你可怎是胤禩的对手?
      “弦儿……”身后那位被我冷落许久的新郎这才涩着嗓子开口,想来刚才那出戏他也看的过瘾。
      “咿?八阿哥什么时候来的?”无视你,我无视你!耶!
      胤禩原来看见是我过来的时候,脸上的神色有惊有恼,像是看见一只棘手的烫山芋朝他飞来似的,后来见我一心只关心如云,半点不提他日旧事,倒也慢慢有些放下心来,这会儿见我假眼儿似是没见他,顿又是一脸的苦笑。真难为他了,这么一时三刻的,表情要换那么多种。
      “你……”他苦笑着,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八阿哥不去前厅听戏么?皇上特地赐的呢,新福晋这会儿得在洞房等着,自然不能去,可要是连您这新郎不到,大家就都不好开场子了。”我只道全然不知他的脸色有变,随意扯起一句“哎呀,看看这时辰也差不多了,宁弦得先告退,过去候着场子呢。”
      说完便是转身欲走,美女救英雄的戏码也演完了,没有理由再不退场。却又觉得腕子上一紧……
      “你也怨我,是不是?”
      又被拉着转了身去,难得见胤禩如此大的力道,竟然霸道的像胤禵一样,我眯起眼睛看着他,一瞬间又忍不住笑着摇起头来。
      真是胡说八道,哪里像?胤禵可比他好的多了。
      “我不怨你,我要谢你。”笑着伸手,夺过他捏在手里的毽子。进而用力挣开他的手。
      “谢我……拾了毽子么?”他的笑是苦的,声音是涩的,明明该是春风得意的新郎,却像个上了霜的茄子。
      “这是一桩。”我强压下心头涌起的同情“还谢你教我的东西。”早晚有一天,我会把你教给我的这些,统统还给你的。我再一次旋身而起,向着昏暗几乎无法看清的花廊走去。听着身后胤禩的越来越远的声音。
      “弦儿,再给我些时日。”他的声音涩到几乎无法开口“你跟她们不一样的,你是我唯一一个许了承诺的人。”
      一句话,像一块石头,丢入平如镜面的湖里。
      “我不用承诺,”我回头,看得清他的脸孔,想来他却看不清我的神色“我不是个轻易拿的起的人,更不是个轻易放的下的人,但是,一旦放下了,就再也不会想去拿起来。”说罢,我伸手从头上拔下那根水晶琉璃发簪,捏握在手里,然后缓缓松开五指,容它自由落体,碎成一地冰晶,就像当初的泪,晶莹美丽却一点用都没有。“我配不上它,它也配不上我。”随同着那水晶碎裂的,还有一个叫做林娴的过往,从此以后,紫禁城里再也找不回那个曾经单纯无暇的林娴了,谁会后悔,谁会疼惜,都与我无关。
      石头投入湖面,被湖水吞没,沉淀到湖底,变成湖心里的一个疤,湖心无痛,湖面亦无痕。
      胤禩的声音苦涩中透出几许伤痛,倒仿佛那石头是丢在他头上一样“你真的放得下我?”
      我反手朝他一比“八阿哥,你这么大个人,想来也不会很轻,若我一直拎着不把你放下来,岂不是要累死自己?”言罢我轻笑出声,坚决不再停留的回到花廊里,向着摆放了女眷们坐席的花厅走去。
      不出意料,胤禛果然还没走。我笑着轻声走上前,小声含笑“戏都散了,还不走?”
      “看来还是十三弟说的对。”
      “什么。”
      “果真不是猫,是只狐狸。”
      我停下脚步,侧过身来,抬手勾住他的脖子,昏黄的灯光正好透过花廊前的灌木叶子,洒在胤禛脸上,不难看。我用手轻轻的缭绕他脸上的光斑,一点又一点,连成一条线。
      “妲姬祸国,狐狸要是炼化成精,也厉害着呢。”
      我说完,抽身欲走,胤禛的手上力道却大了几分,但听他冷言而道“这也是做戏?”
      我有些好笑的看他一眼“不然你以为?”难道我还真是那种随便的要命的人了。
      “那你自己小心,免得跟老八一样,假戏真做了。”他鼻息中冷冷的哼出一声,甩下我兀自皱眉。
      “假戏真做?”
      “像老八那样,对人曲意逢迎和收买人心已经变成一种本能,你不觉得他的戏唱的就过了么?”
      那是本能吗?恍惚中记忆起那年肿痛的脸颊和胤禩温和如风的笑意,我摇摇头,步入花厅,多么可悲的本能……

      “格格,您可是回来了。”我才收回思绪,就见翠铃急得满面通红,前头隐隐还传来戏子们念词儿的声音,大约是已经开了场了。
      “琴呢?”
      “在这儿。”翠铃说着一指身后的琴台,上头躺着我用惯了的那张古琴。“这是皇上点了的曲子。”翠铃说着递来一张条子。
      春江花月夜。
      真是应景的好曲子。
      我扯起一抹笑意,不知为何,看到曲子名的时候,突然觉得好累,淡淡的应了一声“我知道了。”却又见翠铃突然低下头去,我有些不解的回头看了一眼她先前朝着的方向。
      百容?
      “弦儿!”我未出声,她倒是一脸兴奋的过来了。“我原就道像是你的背影呢,一转头,果真就是呢。”
      我脸上笑意不减,微微一个福身“容娘娘安?”,言罢一个打趣儿似的眼神瞅了过去。
      “哎呀,你呀!”她笑着扭身过来捶了我一下,府绸的宫装上,一个常在级用的玉坠子被她晃的摇来摇去。“你就笑话我好了。哼。”
      “我可怎么敢,不过总算是如愿了,被册封了呢?”看着她娇嗔的姿态,我有些想不起来康熙是什么时候又册封了她的。
      “有什么好如愿的……不过是个小小的常在。”我无心一句,她却垂下眼睑,似是极不受用。
      “总要从那常在慢慢的晋上去的。”见她还是不甚开心,我难得的开口劝慰了几句,只是没想到她的反应却益发激烈了。
      “才不是!这一批册封的里头,就连宜妃娘娘跟前儿的大宫女都被封了个云贵人,捱上常在的,就我一个。我是满洲上八旗的出身,她不过是一个下三旗出身的宫女,就因为宜妃娘娘抬举她,尽就能压到我上头了?”百容说这话的时候,一张圆圆的脸蛋全是涨得通红,我猜那是她的心底话,却是第一次说出来的话,毕竟直接牵扯着宜妃娘娘的名头,以她一个常在的身份,平日是不敢如此胡言乱语的,今天大抵是因为在我这个新宠正盛的格格面前,才敢仗着别人不敢乱说话的份如此放言。
      可我的心思却并不全在百容的不平之上,她说了是新封的大宫女,“云贵人”?我抬眼朝着女眷中最是众星捧月的那一处看去,手心里不由汗涔涔的。
      当真是她,云珞。
      正在我远眺愣神的时候,百容又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喊着我了。“弦儿弦儿,这就是你的琴?”
      我回头,见她正绕过翠铃,神采飞扬的盯着我的那张古琴。
      “好精致的琴。”她抬头向我一笑,眼神里流露出几许期待“能让我摸摸看吗?”
      我闻言,也绕过翠铃跟上她身畔。“嗯。不过,你没碰过琴?”
      百容得了我的允许,很紧慎的抬手轻轻的摸了一下琴弦,甚至没发出声音。“是呀,我从小就被阿玛训作是野丫头,什么琴棋书画,全都不上进的。”她抬头看我,颇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弦儿好,会弹琴也会念书,看起来就觉得气质好。”
      我听了微微一笑,正欲再与她客套几句,就看见守场子的师父做了个换场的手势,我回身向百容略一示意她便笑着又随口说了几句便离开了去,我这就让翠铃她们几个帮忙抬着琴准备登台。见得翠铃只是一个人默默的守在琴台子边上,不由心头一紧。
      “上八旗和下三旗的都是人,是好人,在我眼里就无分贵贱。”我说着,拉起翠铃一只手紧紧一握。就见她这才微微抬起头来,果然眼里含了一汪波光,料想定是百容之前的那几句气愤云珞的话让翠铃听了也不自在。
      “格格!”翠铃低低的喊了我一声,突然扑嗵一下跪了下去。我并没伸手有扶她,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台前的灯火,明暗交错着,印出众人的脸孔。宜妃,百容,云珞,还有很多其他的如花女子,她们调笑着说着闹着,仿佛这八阿哥的婚宴,本来就是用来让她们争奇斗艳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更难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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