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公子》钟陵

3、知髓食味

　　次日早上，我依旧是早起。昨夜我想了一夜，决定一切如常，就当那晚什么也没发生过。明尧没有怪我，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

　　我收拾好心情，脸上带着笑容，推开了我和明尧的卧室。

　　“明尧，早膳已经准备好了。”

　　推开房门，明尧已经起床了，正在穿衣。我走上前去，从架上取过腰带，环着他的腰，为他系上。

　　“知秋？”

　　“嗯？”

　　“没什么。”

　　许是我今日的态度，和昨天大相径庭，让他也有些糊涂了。

　　我替明尧穿好衣服后，又开始给他梳发。常说结发夫妻，新人成亲时，男女双方各自取一缕头发，缠在一起，寓意同心。我摸着明尧的头发，忍不住在想最终能与明尧同心的，恐怕还是昭昭吧。

　　“知秋，你怎么突然停下来了？”察觉到不对劲的明尧，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我在想日后还是让小秀替你梳头吧。”

　　“为什么？”

　　“今日我会让小秀帮我把床铺搬出去。庄子上、铺子里的事情越来越多了，我每日不免地早出晚归...”我一边说着，一边正要替明尧束发冠，可是我的手却冷不防地被明尧抓住，怎么也挣不脱。

　　“知秋，你不愿再照顾我了吗？”

　　“怎么会呢？我愿意照顾你一生一世。”可是这话我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而是说道：“我太忙了，对你照顾不周，还是让小秀来帮忙比较好。”

　　明尧本想打断我，可是我不给他这个机会，转身又从袖里掏出了一封信递给了明尧，“这是上次张公子来府上给我的信，让我转交给你，可是我却一直忘了。”

　　明尧双手摸索着信封：“这是苏州的黄皮纸，是从苏州来的信。”

　　“是呀，张公子说这里面有昭昭姑娘的消息，公子你快拆开来，我念给你听，也许...也许这次你找到昭昭姑娘，你们就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了。”我忍住鼻头的酸楚，语气佯装淡定。

　　明尧不说话，只是把信放在一旁：“不妨，日后有时间再念吧。知秋，今天是中秋灯会最后一天，你陪我去好吗？”

　　明尧语气温柔，让知秋无法拒绝。

　　“明尧想去，知秋当然愿意陪同。”

　　白天往常我都会在须芳院内，为明尧抚琴，可是今天我不想去，或许以后也不会去。我让小秀为我收拾出了一间房间，把我的东西都搬了出来。

　　忽然一阵琴声，这是明尧在抚琴，弹的正是我日日弹的那首曲子《望心》。这首曲子是明尧教我弹的，本来我不过一个奴仆，但是明尧却教我识字、抚琴。

　　“公子你看不见，但是字还写得这么好，要是我也能写得这么好就好了。”少时的我，围在书案边，一边研墨一边看着明尧练字。

　　“写字即写意，我虽看不见字，但是我心里已有字。知秋，你想学写字吗？”

　　“想！知秋想识字、写字，这样知秋就可以帮公子读书念信。”

　　“好，我教你。”

　　很快到了晚上，知秋和明尧两人用过晚饭后，便催着马夫驱车赶往中秋灯会。中秋灯会在溪阳的十里河边，从河东到河西，整整十里都彩灯相连。我让马夫在河东口停车，随后便牵着明尧下车，一下车便看到葳蕤灯光，璀璨繁盛。走卒货郎、年轻男女、黄发垂髫，皆聚于此。

　　“好热闹啊。”明尧虽看不见这热闹景象，但是却可以听见旁边货郎的叫卖声、小孩的打闹声、酒家里丝弦弹唱，来来往往无数的脚步声。还可以闻见米糕的清香、芽糖的甜腻。

　　我与明尧穿行其中，他一袭白衣，缓步慢行，真的宛若观音。这一切于他，空色了无痕。突然他停住了，转身唤我：“知秋，我听见这里有人在猜灯谜，你也替我念一个。”

　　“好。”我取下一个灯笼的彩纸念道：“幸因腐草生，敢近太阳飞。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随风隔幔小，带雨傍林微。十月清霜重，飘零何处归。打一动物。”

　　“我知道是什么。”

　　“什么？”

　　明尧却并不说，而是在旁边的案几上摸索到笔墨，而后提笔写下几个字，又折叠起来：“走，我们去拿彩头。”

　　我们绕过灯笼墙，一个庙祝似的人物摆了张桌子，坐在河边，身旁全是猜谜的彩纸。

　　“这是我们猜的灯谜和答案。”明尧把彩纸和答案递给了庙祝。

　　“恭喜公子猜中了，答案正是萤火虫，可是好的彩头已经都被人兑走了，只剩下这些，公子看看想要什么。”庙祝说完，又指了指桌上的小玩意，果然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知秋，你想要什么？”

　　我扫了一眼，伸出手指在庙祝桌上红色印泥上按了按，而后又在明尧眉间一点，如此，更像观音了。

　　“什么？”明尧伸手想要去摸，我却拦住了他：“别动，好看。走，我们继续去逛。”

　　说完我便拉着明尧继续往前走。

　　“明尧，来，你猜猜这是什么？”我把一个木头雕成的兔子捧至明尧面前，他温暖的手掌搭在我的手背上，他细细地摸着，感受着木雕的形状纹理。

　　“这是兔子。”

　　“猜错了！”我故意逗明尧。

　　明尧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又摸了摸：“确实是兔子。”

　　“这个是木头，明尧读那么多书，怎么连木头也不认得？”戏弄完他后，我看着前方人群聚集，便又领着明尧前去，原来是有人杂耍。

　　“明尧，有人在喷火。这人看上去小孩似的，居然嘴里喷出了两丈高的火，还有旁边一个大胖子，正在灵巧地翻跟头...”

　　看完杂耍后，我们沿河前行，十里长的河，眼看就走要走完了，却又撞见了漫天的灯笼，灯笼连成串，垂到地上，如同一道道灯笼帘子，光辉灿烂。

　　在这些灯笼之间，有一个大灯笼，如楼一般立在中心，颇为壮观。我拉着明尧的手摸向大灯笼，我两的手交叠在一起：“这是今年彩灯坊花了一个月扎的灯笼，足足有两人之高，灯笼每一面都画着一副画。这面画的是长恨歌...”

　　我正说着，明尧的手逐渐覆上了我的手，我抬头，发现他也正“望”着我。

　　“明尧...”

　　他用指腹轻轻感受着我的头发、眉毛、眼睛...

　　“好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知秋了。”他轻声道，“上次见你，你还扎着辫子，是个小姑娘。”

　　我一时心动，拉住他的手，脸紧紧地贴在他的手心里：“明尧仔细看看知秋，把知秋的模样记在心里。”

　　明尧笑了：“我怎么会忘了知秋呢？”

　　我离他不过咫尺，他的呼吸就在眼前，我靠上去，想吻他。可是那一瞬间，我看见了他脖子那道为昭昭受的伤。

　　我又在这样了，趁人之危，连我自己都要看不起我自己了。

　　我转身就要落荒而逃，背后明尧唤住我。

　　“我会让马夫过来接你的。”说完，我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失魂落魄地继续游荡在灯会里，等到晚上我回家后，小秀过来告诉我说明尧一直在等我，问我要不要过去，我摆了摆手，转身回到了须芳院。我坐到明尧日日写字的书案前，手里勾着他的那只狼毫。明明他就在咫尺，我却如此想念他。

　　“知秋...”

　　突如其来的呼唤，令我一惊，不知何时，明尧也进了须芳院。

　　“明尧，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我听到有声音，便来看看。”

　　“是我今夜睡不着，所以想学你练字静心，只是总也写不好。”我放下笔，心里自嘲到底是个小丫鬟，干不了这文人的风雅事。

　　说话间，明尧已经走到我的身边，不待我反应，便已经握住了我拿笔的手，把我环在他的怀内，湿热的气息在我耳边吞吐着：“知秋想写什么字，我来陪你一起写。”

　　秋风起，窗外飘进了几点雨丝。入秋后的雨，带着一丝凉意。

　　“就...写夜雨寄北吧。”

　　“好。”他的手握得更紧了，而我却像失了神似的，握笔的手已经没有一丝着力，任凭他带着我笔飞墨舞。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明尧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呢喃在耳边的情话。

　　“知秋，你看写得好不好？”一首诗罢，明尧把笔搁置笔架，轻声问道。

　　虽然写的是正楷，行文布局也是规矩齐整，但是那笔锋纵横之间，却有一股藏不住的恣意风流。

　　“明尧的字，真是好。”

　　“知秋既然觉得好，那不如以后为夫日日陪你练字？”

　　听到明尧的话，我一下子惊了，挣脱开来，连着倒退了两三步，讶异地看着他：“明尧，你...你这是在说什么？”

　　“知秋，你我既有夫妻之名，又有夫妻之实。我说这话又有什么错呢？”

　　那晚的事，他全知道！

　　“知秋，你不该招我，更不该在招惹我让我知髓食味后又想离开我。”明尧一步步逼近，把我逼到窗户的角落里。他的声音明明温柔如水，可是现在听起来竟然有一丝危险的气息。

　　一阵冷风夹杂着秋雨吹进窗内，将那张写有诗句的宣纸吹落在地。一时间，屋外大雨，黑云连天，不见一分月光，那孱弱的灯烛飘忽几下也灭了，我什么也看不清。

　　一双有力的大手挽住了我的腰，把我猛地压在了书案那润白的宣纸之上，我的腰身被书案硌得生疼，可是还不来及呼痛，一个缠绵的吻就堵住了我，慌乱的气息交叠着。我还想动，可是双手却被钳制着，只能被动接受着一切。

　　明尧仿佛久渴的旅客，在贪婪地吮吸着。他吻着我的发丝、眼睛，他触碰着我，在一点点地感受着我。我在被不断地索取着，眼前出现濛濛水雾，令我有些恍惚，分不清是梦是真。

　　“明尧，你和昭昭...”

　　“没有昭昭，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