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公子》钟陵

1、观音公子

　　“人人都道我福气好，能嫁给陆明尧为妻。可是只有我心里清楚，不过是一场怜悯罢了。”

　　须芳院内，琴声阵阵，正是我在抚琴。在我斜对面，陆明尧正在窗下练字。

　　几枝玉兰斜探进窗来，在书案润白的宣纸上落下斑驳影子，与陆明尧那刚劲舒雅的字融为一体。

　　一曲罢了，我稍作休憩，端起茶盏饮了几口，却听得陆明尧道：“知秋，这几日中秋灯会，听说十里河边集会热闹得很，你不妨出去逛逛，无需陪我闷在家里。”

　　陆明尧不常出门，于是我也深居简出，他担心我受限于此，因此倒是时常劝我外出。

　　“怎么会闷呢？松柏翠绿之下，写字练琴，再没有比这更舒心的了。”

　　陆明尧笑了笑，搁住了笔：“知秋，你来看我写的字。”

　　我起身走了过去，站在他的身边，拿起宣纸，轻声念了出来：“我心素以闲，清川澹如此。”这是王摩诘的诗句，清淡洒脱，正是明尧素来的性格。

　　“字写得很好，比之以往，更多了一分沉稳。明尧，你的心境更开阔了。”

　　“是吗？”明尧对着我淡淡地笑了，俊朗的脸上那双如星的眼眸，却如此失神，“我也看不见，不过全凭兴致所写罢了。”
　　“明尧你虽看不见，但是却能感受这一切。”我握着他的手安慰道。

　　溪阳城里，人人都唤他“观音公子”。

　　一则是因为他怜老惜贫，每逢初一十五，便施舍粥米，府内更是收养了不少像我一样的孤儿。

　　二则是因为他失明后，耳力极佳，脚步呼吸之声皆可以听到。

　　因为幼时的一场高烧，陆明尧意外失明，独自一人在黑暗的世界中度过了二十载。然而这不妨碍他成为翩翩公子，知诗书，明礼仪。而且因为失明，他更是能体谅他人之苦，身上绝无那种富家公子的骄衿之态。

　　有时候我会庆幸，好在明尧看不见，否则在他面前，我又怎么藏得住我这么多年来的心思。

　　十二年前我被陆府收养，成为陆明尧的侍女，日日为他洗砚台，看着他在窗下练字。明尧曾立誓不娶，只愿梅妻鹤子，孤身一人。可是一年前陆父缠绵病榻，担心日后无人照料明尧，因此才将我这个贴身侍女，纳为正妻。陆明尧虽是不肯，但是却终究拗不过陆父临死之际的恳求。

　　于是在见证了我和明尧的成亲之礼、喝下了那杯新妇茶后，陆父才总算了无遗憾地去了，而我也成为了这溪阳城内有着“十里铺千亩田”的陆府的新当家人，负责陆府内外大大小小的事项，核对账本、计算收支，为庄上事项劳神，每日都要到深夜才能睡。但是我却甘之如饴，这是作为明尧妻子的分内之事，我愿意。

　　“夫人，饭菜好了，是在这里吃还是在偏厅吃？”我贴身伺候的小秀走了进来，恭顺地问道。

　　“偏厅吧。”我应道，然后转身对明尧说：“走吧。”

　　明尧从书案旁离开，走向我。他虽然失明，但是听力和记忆里极好，能听声辨物，哪些地方摆了东西也记得，因此走起路并不畏畏缩缩，反而是阔步前往。看到此景，人们只会说好一个霁月风光的公子，谁能知晓这是一个瞎子呢？

　　等我们到了偏厅，菜已经上齐。陆家向来以勤俭为训，吃穿用度皆不铺张。陆父陆母早已故去，我与明尧更不曾有子嗣，偌大的陆家不过我和明尧二人，因此每日饭菜不过三菜一汤，与寻常人家无异。

　　“明尧，你尝尝这个。这是庄子上昨日送来的茭白，我见它水灵，就让厨子做了道清炒茭白，口感很不错。”说着我便夹了几块到明尧的碗内。

　　“果然很是鲜嫩。知秋，不要一味顾着我，你也吃饭吧。”

　　“好的。”我虽然口里应着，却还是在为明尧夹菜舀汤。

　　这些琐事本来可以让小秀做的，但是我却不愿假手于人。

　　饭毕，小秀端来漱口茶，容妈也上来收拾桌子，把饭菜都撤了下去，端上了账本、印章和笔墨，另外又泡好了两杯龙井端了上来。

　　我吹了吹滚烫的茶，端坐在椅子上。很快一个面色土黄、身着短衫的中年男子躬着腰进来了。

　　男子并不走近，只是立在门厅，脸上堆满笑：“老骆请公子、夫人的安，庄里的米粮都已经送到，共三百二十一担的细米，五百斤棒子，两百斤细纱。刚刚陆叔已经点过了。”

　　旁边陆明尧如同账房般，正在为我记账。

　　“小秀，纱拿我来看看。”

　　“是。”

　　不一会儿，小秀便端着一匹纱过来了。

　　我翻动了几下，脸色很是不高兴：“骆掌柜，这纱是越来越不行了，这样的粗疏怎么卖得好价钱？”

　　“哎呀，夫人您当家没几年，您是不知道呀。”听到知秋责怪的语气，骆掌柜立刻摆出一张愁脸：“骆家庄偏僻，年轻人都外迁，如今纺织工都是年纪大的妈妈们，妈妈们手脚又不够利索，实在没办法呀。我给咱们庄子干了二十多年，您是不知道...”

　　知秋饮了口茶，打断道：“骆掌柜，你家女婿的绣庄生意怎么样了？”

　　“这...”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直接把骆掌柜吓结巴了。

　　“听说你女婿去年开了家绣庄，从那会儿开始，这粗纱就越来越多。我听说里面的织女有不少都是从咱们庄子上去的呢。年轻的织女留给自己女婿，老的织女留在庄子里。骆掌柜，你在庄子上干了二十多年呢！这未免太不厚道了吧。”

　　“夫人，你听我说...”骆掌柜吓得跪到了台下，摆出来一副更苦的苦相：“夫人，我那女婿是自己开了个小绣庄，跟咱们庄子没关系啊。”

　　“骆掌柜，今天我先给你记下两百斤粗纱，下个月你给我一并补上，交四百斤细纱上来。”

　　“夫人，这...这赶不出来啊...”

　　骆掌柜还想上前再求个宽松，但是陆叔已经拉着他下去了。

　　紧接着又是南边庄子的李掌柜、马掌柜，街上铺子里的老许等等。各类明细，陆明尧都一一登记在册。

　　直到深夜，这些事才算了了。小秀把账本都收进房内，笔墨纸砚也都收起。知秋端着烛台，陪着明尧回了房间。

　　随后小秀又打了热水进来，明尧是习惯自己洗漱的，并不要人伺候。两人各自洗漱后，便各自回各自的床休息了。

　　当初新婚之夜，明尧掀掉红盖头后，知秋问道：“知秋想问公子一句话。”

　　“什么？”

　　“公子是真心愿意娶我？”

　　也许是因为失明，陆明尧并不擅长隐藏情绪，虽然他还没有开口，但是知秋已经从他欲言又止的表情中读懂了一切。

　　“对不起，知秋我...”明尧想要说些什么，却被知秋用手指挡住了话头。

　　“想当年，知秋的名字，还是公子帮我取的呢！无论公子是否真心娶我，知秋都是真心愿意侍奉公子。知秋早就无父无母，如今能嫁入陆府，不愁衣食，已是天大的造化。这一切，知秋都感激不尽。”

　　“知秋，你当真是这么想的吗？”

　　“知秋知道公子只愿梅妻鹤子，不敢肖想成为公子所爱，以后知秋睡在偏塌即可。今晚夜已深了，公子还请歇息吧。”说完知秋便要起身，却被明尧拉住。

　　“还有何事？”

　　明尧沉默良久，才说道：“知秋，你我已是家人，日后唤我明尧即可。”
　　“是，明..明尧。”知秋略带酸涩地笑着。

　　自那以后，知秋和明尧两人虽居一室，但从来都是分开休息的。

　　“知秋，你怎么还不睡？”坐在书房内的知秋，正对着满桌的账单苦恼。

　　看到明尧，知秋连忙起身：“吵醒你了？”

　　“没有，只是我半夜醒来，发现听不见你呼吸声音了，才过来找你。”

　　“我睡不着，坐在这里想些事情。”

　　“什么事情？”

　　“我在想骆掌柜的事，虽然让他下个月送四百斤细纱过来，只怕他不会送的。”

　　“不能换一个人吗？”

　　知秋摇了摇头：“骆家庄没有外姓，全是一族人，而老骆是骆家庄说得上话的长辈，只有他能管得住骆家庄。虽然他今天态度是软的，但是他是吃准了我们不敢换了他，所以才敢连续这么多个月送些粗纱来滥竽充数。这件事上我要是压不住他，只怕还会有越来越多人像他这样。”

　　“他女婿绣房生意如何呢？”

　　“并不好，所以他才铤而走险，把庄子的好的织女都给了他女婿，想给他女婿拉扯些生意。”

　　“知秋，不如我们把他女婿也纳入南边徐掌柜的庄子里？”

　　“这...”

　　“骆掌柜无非是担心他女婿没有活命的生计，所以才把庄子上的细纱，换给他女婿去卖。你要是安排他女婿活，他也就没有担忧了。再者你把他女婿安排到另一个庄子上，也可以避免他们集结在一起。”

　　“这个法子可行，明尧，谢谢你为我出主意。”

　　“知秋，你每日都为这些琐事烦心，我才应该跟你说辛苦了呢。”

　　“这都是应该的。”

　　知秋看着陆明尧的脸，心中很是幸福。

　　次日清晨，知秋和明尧刚洗漱完，小秀就进来报道：“公子，张公子来啦。”

　　“快！快请进堂内，告诉他我马上就到。”明尧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欣喜，穿衣的动作也快了起来，他迫不及待地要见到他那位游走江湖的好友。而我却有些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