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木巴旦

5、讲戏

　　李念不满地控诉道："不过话说回来，小林姐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本子被张导选中了也不跟大家说，好歹让公司里的人跟着你一起高兴高兴嘛。"

　　林清浅不仅是港湾的大老板，同时也是港湾签约作家，这在公司里并不是秘密，她写的小说李念都看过，却不记得有《斯年》。

　　她赶紧拿起手机搜索了一下，只见手机屏幕里第一个新闻便是‘《斯年》编剧揭开神秘面纱，竟是…’

　　"野草？小林姐，你笔名不是三七吗？"李念有些疑惑地问。

　　"《斯年》是我很久之前的作品了，那时候笔名还不是三七。"

　　"哦。"李念表面淡定，内心却极不平静。如果让大家知道《斯年》的编剧是网文大神作家三七，书迷们绝对会比她还要不淡定。

　　"12号，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头晕恶心？"护士进来查房，她手里拿着体温枪和输液瓶，看样子一会要给林清浅输上一针。

　　"还行，除了有点乏力之外也没别的感觉。"林清浅如实回答。

　　护士拿体温枪在她脑袋上滴了一下，看了眼数据说:"嗯，还不错已经降温了。"接着看了看她的脸色随口问:"吃早饭了吗？"

　　"还没有。"

　　闻言，护士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能不乏力吗？你原本就低血糖，赶紧把饭吃了。"

　　"我这就去买。"李念猛地站起身出门买饭去了。

　　"行了，一会儿输完液没事就能出院了，注意多休息，你这又是发烧又是低血糖，能不晕嘛？最近是不是经常加班工作？太过操劳也不行，身体都被拖垮了，注意少熬夜。"护士给了一大堆的建议，林清浅连连道谢。

　　查完房，护士准备离开，"注意点输液瓶，快没了就按铃或者让你朋友叫我。"

　　"好的。"

　　护士走后，林清浅端详了会自己扎着针的右手，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此时病房里就她一个人，从醒来就一直跟人说话，现在终于可以放下心地沉入安静里。林清浅打量了一圈这个单人小病房，入目皆是干净的洁白，按理说该让人舒适，她却不想多看，只将视线投在窗户上发起了呆。

　　窗外阳光明媚，天空是一片浅蓝色，间或有几片云点缀其中，是个益开工的好天气。

　　陈淮屿将视线从远处的蓝天白云中收回，他穿着一身考究的西装，正手举三根高香，等着拜下去。

　　《斯年》的开机仪式并没有因为编剧晕倒这个小插曲而终止，毕竟这么多人力物力，不可能因为她一个人而耽搁。

　　演员的定妆照已经拍完，整个片场处于忙碌之中，导演领着主创们一一上香，祈祷整个拍摄过程顺畅，更祈祷《斯年》上映后可以大爆。

　　个别主创可能还会祈祷自己可以通过这部片子大红大紫，总而言之，每个上香的人无一不在许愿影片大卖。

　　至于陈淮屿在想什么，没有人会知道。

　　只见他眼神专注，目光里带着虔诚，一一拜了四方后将香插入香炉里。

　　随着开机仪式的顺利结束，影片也终于正式开拍。

　　《斯年》的故事开始于1919年，那一年的中国发生了很多事，让人印象深刻的便是五四运动，男女主的相遇便在那一天。

　　刚留学归来的男主还没来得及和曾经的狐朋狗友胡吃海喝，便被他父亲扔进了宪兵队里当了个小队长，他这小队长当得不情不愿，接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把大街上游行的学生工人们赶走。

　　然而青年学生不惧强权，他们愤然反抗，在一片混乱之下，竟有人开了抢。为了保护学生，段霖被迫把他们抓进大牢，只想着明天便偷偷放了，其中便有女主姜在水。

　　两人的缘分也就此展开。

　　第一场戏一般都会安排简单一些的戏份，争取一遍过给影片开个好头，今天要拍得便是男主段霖刚到家跟父亲对峙的戏码。

　　段霖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冷着脸坐在沙发上，一脸不高兴:"我不去。"

　　"不去也得去！"段司令本就是个粗人，一听这话就忍不住吼了起来。

　　"你要读书老子都把你送国外去了！你他妈的还想怎样！你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信不信老子把你腿打断！"

　　段霖皱了皱眉，无言抵抗着。

　　段司令却看他这副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开始指着他挑刺:"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整天除了念那劳什子诗就没二事！身上有半点男子气概吗！"

　　段司令是个粗人，向来看不上掉书袋的文人。

　　他指着他身上的西装骂:"又穿这衣服！不伦不类的，学你娘那做派…"

　　一直默不作声的段霖一听这话就炸了，他站了起来:"我娘怎么了？"

　　其实最近社会上很流行穿西装，许是西装方便，又许是迎合西洋化，一时之间在上海广州等发达地区掀起了一场狂热的西装潮，学校里的青年学生和教师，又或者公司洋行里的职员们都爱穿。

　　但是段大帅却很不满这种‘洋人风气’，在他自己说来是不伦不类，毫无美感，其主要原因大抵是那个跟他离了婚的夫人。

　　段夫人，哦不，应该说是苏小姐，当初嫁给段司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完全没人在乎她的想法。

　　随着洋风袭来，起初她也只是跟着烫个头发，换身装扮。后来风吹得猛烈了些，直接把段司令本就不稳固的家庭吹得七零八落，苏小姐单方面跟他离了婚，一个人跑到国外去，这么多年就没再回来。

　　这一通操作震惊了所有人，回过神来的段司令时不时就拿出来逼逼赖赖，段霖最烦他把母亲挂在嘴边，每次只要一提到他娘，他准炸。

　　他冷笑一声:"我娘走了不正对你心意吗？她不走你怎么把那二房三房十八房抬进门？她不走这家还住得下人吗！"

　　段司令本来还有点心虚，一听这阴阳怪气的一通怼，火气就噌得往上涨。他本就是把大男子主义刻在基因里的人，儿子的忤逆让他不爽，更何况还提起了那个让他男人脸面尽失的夫人。他气得眼睛里都要蹦出火苗，抄起手边的东西就砸上去。

　　这动作被及时赶来的二奶奶拦住，一通好说歹说的将人劝住。段司令被抚顺了不少，最后还是看不惯的对着段霖吼了一声:"滚！"

　　段霖也不跟他呛声，扭头走了。

　　"过"张临安满意的喊了卡。

　　一声令下，片场的气氛瞬间松快起来，演段司令和二奶奶的两个演员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戏骨，立马从戏里抽身，身上的气质都跟着变了。

　　陈淮屿也收了紧绷的神经，他活动了一下身体，从文艺矜贵的少爷变成了随和的大明星，只是身上还残留了一些剑拔弩张的痕迹，让人看着不再那么容易亲近。

　　他上前几步跟对手演员打招呼:"刘老师，王老师。"
　　演段司令的老演员是刘南，年轻时也是个迷倒万千少女的大帅哥。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陈淮屿的肩膀以示亲近。

　　相较而来，演二奶奶的王敏老师就没那么拘谨，她笑着说:"陈老师不错啊，原本还以为你以前演电视的来演电影会不适应呢，没想到微表情都处理的挺不错。"

　　陈淮屿赶紧说:"您快别叫老师了，叫我小陈就行。"

　　王敏打趣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现在圈里谁都能喊个老师的，人家都不亏心，你更担得起嘛。"

　　她这话虽然认可了陈淮屿的实力，却也暗讽了一下圈里见谁都喊老师的现象。陈淮屿没接话，正想着转移个什么话题时，刘南老师开口了，他不满地‘啧’了一声，扯住王敏的胳膊道:"你行了你，聊这个干嘛，见着个帅哥就把不住自己。行了休息去。"

　　王敏就这样被不情不愿地带走了，老远还能听到她不服气的抱怨:"你说什么呢！要不要脸了…"

　　他俩在现实里是夫妻，剧组里没人不知道，陈淮屿收了脸上的笑容，接过小助理递给他的外套披上。这几天倒春寒，还有些冷。

　　助理王萌萌又把保温杯递过去，一直跟着陈淮屿的男助理在今天早上请了假，她刚被公司派来不久，还不敢跟陈淮屿说话。

　　“淮屿哥。”宋韵儿鼓起勇气走过来，她拿着笔记本和马克笔，递到陈淮屿面前，“能给我个签名吗？”

　　陈淮屿认出她是女主角的饰演者，干脆给她签了名，随口问：“不回去吗？”

　　今天并没有她的戏份，张临安并没有要求不排戏的演员必须到场，很多没戏份的主演在开机仪式后就回去了。

　　宋韵儿红着脸解释：“今天没课，我在学校也没事，就想着在剧组里多看看。”她认真地夸赞道：“您刚才演得真棒，导演一喊开始就好像真的变了个人。”

　　“谢谢。”陈淮屿拿出手机，心不在焉地应付她。

　　也不知道手机里是什么内容，他看得很投入，宋韵儿几次想说话都没找到机会张口。

　　剧组里总是很忙，没能休息多久，下一场戏便又安排上了。

　　林清浅被李念拽到剧组时，已经临近傍晚。她原本是想借此机会好好休息几天再到组里来，也不是身体有多脆弱，主要是精神上有些退缩。

　　其中一个原因是无颜面对全体剧组，毕竟出去吃个饭都能晕倒，她已经能想到自己会给剧组全员留个什么脆皮印象了。

　　主要原因是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那个人…

　　虽然人家可能都不记得她是哪根葱了…

　　到片场时正拍着戏，执行导演看见她走了过来，有些惊讶:"林编来了？"

　　"嗯，来看看。"林清浅对他有些印象，她也没打算打扰别人，只准备跟小念站不起眼的角落里瞅着。

　　执行导演是挺和蔼的一个中年男人，他先让林清浅二人把包放到她单独的休息室里，又带二人到一个摄影棚下，轻声说:"林编先在这儿看吧，今天最后一场了。"

　　"好，谢谢。"

　　执行导演走后，李念激动地拽着林清浅的胳膊:"那是不是陈淮屿啊？我第一次见真人，身材真好…"

　　从她们的视角里只能看到个背影，陈淮屿穿着白色的西装，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

　　林清浅不知道她从哪里看出来的身材，但是脑海里却突然莫名其妙且不受控制地滑过一个画面。

　　画面来自记忆深处，手指触碰到肌肉的奇妙触感似乎都随着画面重新袭来，陈淮屿身材好像确实挺好的…

　　"啊啊啊，太帅了吧！"李念无声用唇语表达了自己的激动。

　　林清浅被她的动作吸引，也跟着朝前面看去。

　　现在这个拍摄用的庄园是剧组整月租的，所以最近一个月拍的都是需要庄园场景的戏，主要围绕男主段霖展开。

　　一身清朝官家小姐装扮的宁岚正跟陈淮屿撒娇。

　　剧本前期段霖明显不喜欢女二安佳然。初期的安佳然就是一个被宠的有些骄纵的大小姐，她够漂亮也够聪明，又有家世背景，所以很多人都喜欢她，但是段霖不喜欢。

　　而她偏偏对段霖一见钟情。

　　段霖有些轻佻的抬起她的下巴，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说实话，即使离得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这一幕给人的冲击也很大，不仅仅是清朝古装和现代西装的对碰，吸引人的还有宁岚和陈淮屿二人营造出来的氛围。

　　陈淮屿把段霖身上那种既斯文又轻佻的度拿捏的很好，明明一举一动都能透出来是个有教养的少爷，可偏偏每个动作都带着对安佳然的不重视。

　　而宁岚画着略微清纯的妆，她在尽力的表现小女孩的喜欢，虽然有小心翼翼和讨好，却带着掩饰不掉的骄纵和势在必得。

　　林清浅脑海里自动浮现出剧本来，她心想，演得不太对。

　　安佳然抬头，说:"段霖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卡！"张临安皱眉喊了一声:"安佳然表情再收敛点，再来！"

　　"三场三镜二次，action！"

　　导演说再收敛点，却没说收敛什么，宁岚按自己的理解又演了一遍，然而还是没过。

　　连续三次都没过后，现场渐渐萦绕着尴尬的气氛。这是今天的最后一场戏，大家都等着下班，自然希望越快拍完越好。即使碍于宁岚如今的身份地位没人敢说什么，但内心也难免有些不满。

　　让人不禁想起宁岚身上关于演技的争议。网上一些营销号经常发一些自从得了影后后，宁岚演技便断崖式下滑的通稿，有的人深以为然，有的人不屑一顾。

　　其实不过是《湘音》里宁岚给人的印象太过深刻，再演其他的角色，就总让人觉得还是那个角色，演什么都像小美，并且忍不住去拿两个角色去对比。

　　众所周知，一个演员想留给观众一个印象深刻的角色很难，甚至很多人终其一生也达不到这个目标。如果有幸做到了，那么完全打破这个让人印象深刻的角色，再去塑造另一个更是难上加难，这也是很多演员被人说戏路窄，跳不出某某角色的主要原因。

　　现在的宁岚便处于这个阶段，她急需一个角色来打破‘小美’给人的刻板印象。

　　连续被卡了三次，宁岚自己内心也有了些情绪，心里想着张临安是不是又犯病了，也不说错在哪，就让演演演。她没觉察出自己表演上的问题，更没想通张临安哪里不满意，内心一慌，就更演不好了。

　　于是这一次又没过。

　　片场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宁岚面上挂不住，当然她是没胆子现场跟张临安呛声，毕竟在片场天大地大，导演最大。她对着陈淮屿露出带着愧疚的微笑，正准备调整一下情绪时，一个身影走了过来，接着一道好听的声音响起，"张导的意思是脸上的小心翼翼收一点，太多了。"

　　宁岚闻声望去，见林编正没什么表情的站在那里。小心翼翼收一点？她内心嘀咕，可小女生对着喜欢的人不就会变得自卑些吗，她还怕表现得不够呢。

　　看出了宁岚的迟疑，林清浅解释道:"安佳然从小被捧到大，骨子里就带着骄矜，即使是面对段霖，也是一副你迟早是本小姐的人的笃信，只能偶尔从一些细节里看出来一点面对喜欢的人的小心，所以应该是势在必得下带着一点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小心翼翼，宁姐你演反了。"

　　其实是很简单的道理，如果多给宁岚一点时间，她也不是不能想出问题所在。但在某些特定环境下，人就是会钻牛角尖，譬如刚才的宁岚。她认真想了想林清浅的话，确实是这个样子，于是她笑着说:"还得是林编。"

　　"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理解上跟导演有偏差很正常，多沟通就好了，演技好才是最重要的。"留下这一句话，林清浅便准备转身走向一旁的摄影棚。

　　有一道视线盯得她有些不自然。

　　"那我呢？"身后突然有人问。

　　林清浅愣住，终于将视线落在了那个人身上，"…什么？"

　　只见陈淮屿慵懒的坐在沙发上，单手支撑着额头，正歪头看她。跟林清浅对上目光后，他眉头轻轻一挑，便有无数流转的风情流露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没出戏，眼神里仍带着调笑，"我第一次演电影，林编觉得我演得怎么样？"

　　"……"

　　林清浅怔怔地看着他，沉默良久，到最后连一句客套的‘演技还不错’都没蹦出来。

　　"咳咳…"张临安用咳嗽声打断寂静的氛围，"继续，拍完好收工，清浅来这儿。"

　　林清浅走了过去，拍摄再次开始。

　　这一次宁岚换了眼底的情绪，因为使用现场收音的拍摄方式，所以开拍的时候片场都很安静，林清浅在监视器后安静的看着。

　　特写镜头下，演员脸上的每个微表情都能被精准的捕捉到，这还是重逢后林清浅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陈淮屿。

　　他明明变了很多，比如五官更锋利，眼眶更深邃，眼神里带着少年时不曾拥有的故事感，一眼望去便知道这个人必定经历了许多大风大浪，才会沉淀出如此诱人的芬芳来。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五官还是那个五官，惊艳到让每一个见到的人都忍不住惊叹，这世上怎么会有长得如此好看的人。

　　简直就是为镜头而生的。

　　"过"随着张临安一声令下，片场瞬间放松起来，还有人小声欢呼着，场务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

　　开机第一天本就只排了几段戏，不用熬大夜确实是件令人开心的事。

　　"还不错吧？"张临安问。

　　"嗯，还不错。"林清浅站起身准备走了。

　　"别急啊。"张临安拦住他:"这话还没说几句呢，刚才来不及问，你身体好了？不用住几天院？"

　　林清浅条件反射地甩手也没把人甩开。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给对方留下了多大的心理阴影，她笑笑:"我哪有那么脆弱。"

　　眼睛还盯着张临安隔着外套攥住她手腕的地方。

　　"行吧。"张临安松开她，突然有点得意地说:"你刚才给宁岚讲戏讲得挺好。下次也给其他演员讲讲。"

　　林清浅不自在地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她这才回过味来，怪不得张临安今天这么死犟，原来是在钓她，她比了个大拇指，"张大导演，你行。"

　　"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看你现在状态不挺好的，社恐就得这样治。多练练就好了。"张临安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 ，他无视一脸无语的林清浅，眼角余光扫到另一个人的身影后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不住凑近她八卦:"你跟陈淮屿以前认识？"

　　"啊…"林清浅被问得一怔，她打马虎眼道:"何以见得？"

　　"他看你的眼神很不对劲啊，不像在看陌生人。"

　　不得不说张临安作为导演，在观察别人情绪和表情上的敏锐度是数一数二的，林清浅顾左右而言其他:"没吧，他看谁都一副含情脉脉的样子。"

　　话落，林清浅便觉得周遭氛围突然变得怪异起来，而张临安也突然对她挤眉弄眼的，正当她要问出口时，一道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我眼睛是水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