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都了

7、相山街

　　谭妙真撑着下巴趴在二姐姐床上，问道：“二姐姐，你的那个心上人，是不是也骑了那么好看的马？”

　　“我怎知道？我又没见过小纪大人的马。”二姐姐笑吟吟的。

　　“二姐姐，你说……人要怎么知道自己喜欢上别人了呢？”她蹙起眉头，有点歪的鼻子小小地皱起来，“喜欢心上人……和喜欢酥饼、喜欢斗草、喜欢马儿……有什么不一样呢？”

　　二姐姐被她逗笑，慢悠悠道：“喜欢心上人，和喜欢酥饼、喜欢斗草、喜欢马儿当然不一样。”

　　“喜欢心上人……就是……你吃酥饼时会想起他；你吃斗草时会想起他；你骑着马儿、在官道上奔驰的时候，你也会想起他。这样就是喜欢啦！”

　　谭妙真显然不懂，道：“可是我斗草时也会想起酥饼、骑马时也会想起斗草……”

　　“唉……我与你说不清楚，”二姐姐无奈道，“等你长大些、在长大些，你有了心上人，自然便懂了。”

　　“那我要长到多大？长到二姐姐这么大吗？”

　　“对！长到二姐姐这么大。”

　　谭妙真爬到床上，一头钻进二姐姐怀里，也不顾自己身上脏不脏了。二姐姐嫌弃地假意推她，笑道：“做什么……换了寝衣再上来……”

　　“二姐姐，”谭妙真问，在她怀里缩成小小一个，“大姐姐已经定了亲，什么时候轮到你啊？你那个心上人，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可我告诉他了，我是谭家的姑娘，”二姐姐揉捏着谭妙真的歪鼻子，“我告诉他，我家在相山街——最阔气的那座宅子，那就是我家了。”

　　“他会来找你求亲吗？”

　　“会来的。”

　　“很快吗？”

　　“很快了。”

　　*

　　正值五月，日头正一天赛一天地热起来。谭妙真贪凉，几乎要只以西瓜为食了。可她前几日不争气，吃瓜吃出了毛病、上吐下泻，从那以后，秦嬷嬷便再也不给她吃西瓜了。

　　她热得感觉自己快要融化了，心一横，钻进了后院的荷花池里。

　　谭妙真的脑袋与常人不同，常人不会想着将自己埋进荷花池里当莲藕的。她找一处不深不浅的水，弯着膝盖将自己全身没入池中，只露出一个脑袋。荷叶长得繁茂，真真堪称是“遮天莲叶”了。她蹲在水中，让荷叶遮挡着阳光——她躲着夏天。

　　这边，秦嬷嬷又找不见她，四处着急。二姐姐脚伤刚好，这便也被迫到处找她。谭妙真在绿色的荷叶下走动——因她发觉在一处站久会陷下去。

　　荷叶因她的脚步而晃动起来，二姐姐眯起眼睛，从动弹的荷叶间看到她一点黑色的头顶。

　　“谭——妙——真——”

　　二姐姐也是淑女，可却不及大姐姐那般端庄。她若气急，也是能做出许多超人之举的。

　　只见二姐姐撩起裙摆绑在腰间，瞬时跳进池中。秦嬷嬷在远处惊呼一声，险些晕倒，可二姐姐已迈着大步、捉鱼一般地来捉她了。

　　谭妙真见势不妙，拔腿边跑。可她一条腿陷进泥里，越挣扎越动不了。二姐姐很快来到她身边，提起她的衣领，骂道：

　　“小兔崽子——”

　　“二小姐、三小姐——”秦嬷嬷忽然喊道。

　　二人一并转头，只见秦嬷嬷面露难色，身旁站着大姐姐。

　　还有小纪大人。

　　大姐姐羞愧地转头捂脸，一点也不想看这两个妹妹。二姐姐缓缓起身，松开谭妙真，怀中抱着的裙摆“啪”的一声拍入水里。

　　“大姐夫！”谭妙真欢喜地喊道。

　　大姐姐尴尬地低下头，道：“阿淮，这是我二妹妹衔霜。你那天没见到的。”

　　小纪大人朗目疏眉、昳丽一笑，行礼道：“在下纪淮，初见谭二小姐。”

　　二姐姐眨眨眼，几不可闻地“啊”了一声，随即朝他缓缓福身，道：“我是谭衔霜……见、见过……小纪大人。”

　　谭妙真从池塘里脏兮兮、水淋淋地爬出来，焦急问：“大姐夫，你带你的小马来了吗？”

　　“你说刹羽——带了，在后院，”他弯下腰，平视着谭妙真的眼睛，笑嘻嘻地说，“只是你得洗了澡再换了衣裳才能骑它。”

　　“好好好，我现在就去。”谭妙真点头如捣蒜，飞快地往浴房跑。跑至一半，她想到什么，又折回来。

　　二姐姐还傻乎乎地站在池里。

　　谭妙真嫌弃地蹙眉，上前拖住二姐姐，道：“二姐姐在此看他俩作甚？我们看马去——”

　　二姐姐踉跄一下，被她从荷花池里拖出来，双脚带起湿沉的塘泥。

　　她看小纪大人与大姐姐一眼，低下头，逃也似地从两人身侧逃走了。

　　小纪大人的刹羽乃是一只全身黑而四蹄白的乌云盖雪马。谭妙真扑在马身上，感受马毛短而硬的触感。

　　二姐姐缓步上前，抬手抚摸马儿的长脸。刹羽柔顺地低头，亲昵地摩挲着她的手。

　　二姐姐轻笑：“你还认得我吧？”

　　刹羽打一个响鼻。

　　“你认得我……”

　　“二姐姐见过刹羽？”谭妙真正往马背上爬，闻声转头问道。

　　“没见过。”二姐姐道。

　　*

　　谭妙真十二岁的时候，爹爹终于给她养了一匹属于她自己的小马。

　　算起来，马儿还是小纪大人那匹刹羽的妹妹。马儿与刹羽长的一般无二，是小纪大人劝说爹爹同意她养马、又亲自将马儿送来谭府的。

　　马儿名叫踏羽。

　　小纪大人如今常常出入谭府，每次来都要给她们三姐妹带礼物——只不过大姐姐那份总是最多最好，谭妙真和二姐姐拿到的是同样的小玩意儿。

　　不过妙真不会生气——大姐夫不疼大姐姐，那才奇怪呢。

　　二姐姐如今已经到了大姐姐当年定亲的年纪，爹爹也开始急着为她物色丈夫。当年将她送去医馆的那个心上人最终也没来，二姐姐道，或许是相山街太长了，长到她的心上人迷了路。

　　小纪大人今日又来了。他来得无声无息，三姐妹那时正坐在后院里打叶子牌，谁也没发觉他的到来。

　　“胡了！”谭妙真一脚踩在椅子上，以一个跃马扬鞭的豪迈姿势将手中牌丢在桌面上。

　　小纪大人忽然走近，吓得谭妙真从椅上狼狈地摔下来。二姐姐抬手一拽，才没让她冲小纪大人磕个响头。

　　她尴尬地站起来，道：“小纪大人来得早啊。”

　　他从怀里掏出三个盒子，照例递给三个姐妹。谭妙真与二姐姐的是一个白瓷小貔貅，大姐姐的是一只玉麒麟。

　　“阿淮，你总带这么多东西，不是要惯坏妹妹们了吗？”大姐姐笑起来，“还要惯坏我。”

　　“怎么会呢？”小纪大人的眼睛明亮又真诚，那眼里只有大姐姐。

　　说来也巧，这位小纪大人从小就有心盲症，从来都记不住人脸。可当他与大姐姐定了亲后，他的心盲症似有好转——

　　他开始认得出大姐姐，而他也只能认出大姐姐。

　　每每想起此事，谭妙真便觉甜蜜得要酸倒牙了。她玩味地看着自己的大姐姐与未来的大姐夫，满眼欣慰。

　　大姐姐摸摸那个小小的白玉麒麟，却并不开心，面露一点隐忧。她问：“你今日怎么带了这么贵重的东西？看着……像是什么离别礼物一样……”

　　这是整个谭家的隐忧了——小纪大人已过弱冠，不知何时便要与他的将军爹爹一同上战场去了。

　　小纪大人没有说话。

　　纵使迟钝如谭妙真，也能感觉出来——小纪大人真的要去战场了，而今日之物确实是离别礼物。

　　大姐姐看着他的沉默，一点点红了眼睛，捧着脸哭了起来。

　　“阿韫，我很快便回来了……你哭什么？”小纪大人用食指接住她脸上的一滴眼泪，故意逗她，道：

　　“等我回来，我们便能成亲了。阿韫，这可是好事——莫非你不想嫁给我？”

　　大姐姐脸上挂着泪珠子，如一只白兔子一样又怨又气地看着他，嗔怒道：“你明知故问。”

　　“好啦，”他用怀里的丝帕给大姐姐擦眼泪，边擦边道，“这还是你给我绣的帕子——没想到我自己还没舍得用，第一个用的仍是你。谭大小姐是不是本来就不舍得把绣的这么好的帕子送给我？”

　　“我怕你一去就再不回来……我担忧你，你却在此油嘴滑舌做什么？”

　　“我只是不想让你难过……”

　　“刀剑无眼，你就非要上那个战场么？你就非要等做了将军再回来娶我么？”

　　“那不是谭大人的意思吗？”

　　“我爹爹是要你有了功名再来娶我，又未说要你当将军！哪怕你留在庆州做个小官也成啊……”

　　大姐姐说着说着更加委屈，哭得梨花带雨、面若红云。她捂住脸，哭声闷在手心里：“我白白等你两年，谁料你又要去打一回仗……谁知你要打多久？谁知我会不会空等一场……待你回来，我都被熬成老姑娘了！”

　　“韫良——”

　　二姐姐侧身过去，轻轻地搂住大姐姐，口中不住安慰。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谭妙真生硬地笑两声，道：“大姐夫既然快走了，那……那赶紧再嘱托我几句如何照顾踏羽——踏羽最近不爱吃草，大姐夫快跟我去看看……”

　　话毕，她将小纪将军带走。唯留二姐姐在后院安慰痛哭的大姐姐。

　　两人在马窖里交流马儿的饲养方法，说到天微微发暗，小纪大人也需回将军府了。想着大姐姐虽气，但必然也忧心，谭妙真便替她问道：

　　“大姐夫何时去北境？”

　　“明日。”

　　原来他今日是来同大姐姐告别的。只是没想到弄成这样……

　　谭妙真有些唏嘘，却还是宽慰道：“大姐夫莫生大姐姐的气，大姐姐也只是太着急了。”

　　“不会的，本就是我自私，没考虑她姑娘家的感受。”小纪大人低下头，欲言又止地看谭妙真一眼，最终还是叹口气，翻身上马。

　　他骑上刹羽，可却一直未走。刹羽在谭府门前来回踱步，打了铁的马蹄声在谭府外徘徊良久。

　　谭妙真知晓他定然在等大姐姐，可她也不知他今日能否等到了。

　　小纪大人不走，她作为主人家也不敢走。她陪着他在自家门口坐到天黑。直到夜风微起，她觉得身上有些冷了，小纪大人才拉起缰绳，道：

　　“三小姐，早些歇息吧。纪淮这就走了。”

　　“啊，好……”

　　大姐姐还是没有来。

　　小纪大人转过马头，正要离开，却有一人从府内出来。他停下来。

　　二姐姐穿一身单薄的蓝色衣服，朝他缓缓一拜，道：

　　“小纪将军，一去无虞。”

　　他回味此话，忽而欢愉地笑了。他在刹羽背上转身冲二姐姐招手，扬起缰绳。随即，消失在相山街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