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曰无执》京上洛

2、石蛟龙岂是池中物

　　“一百多年了，终于能回来了！”

　　池梦璘坐在湖边的桃花树上，看着周围的来来往往。沉香湖一如既往，波光粼粼，散着幽微的香气。

　　一百多年了，挽仙镇这人，这物，这景，却仿佛都没有变过。

　　挽仙镇一带灵力充沛，全因这沉香湖至清至深，纳日月之辉，敛风雨之髓，周围更是群山层层环绕，将温润的灵气陈年累月的聚拢在这一方桃源之中。

　　池梦璘本是沉香湖中镇水的石蛟龙，守护挽仙镇和沉香湖上千年。几百年前，幸得暮山真人点化，终于修成人形。

　　自从那持续了千年的妖与仙之战结束后，为了彻底杜绝妖仙再成后患，上仙界肃清了所有妖仙，并统一掌管了天地间主要的灵脉，从根源上阻断了妖兽精怪得道飞升的途径。

　　因此凡间是鲜有池梦璘这样修成人形的妖怪的。即便是挽仙镇这般灵泽福地，最多也就是偶尔冒出些作乱的小精小怪。

　　他的容貌不会随着岁月变化，这镇子又太小，怕周围的百姓起疑心，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在山中避世潜心修炼。

　　如今镇上的乡民已经更迭了两三代人，他总算能再次回到镇上来了。

　　“小哥！小哥！”

　　池梦璘听到声音低头，发现树下一个捕鱼人大叔正在叫他。

　　“我就说咱们镇上没见过长得这么标致的小公子，小哥可是新搬来我们这儿的么？”大叔亲切地问道，熟络的像是在和友人攀谈。

　　每每让池梦璘在避世潜修时最想念的，便是这挽仙镇上百姓们的热情了。即使是他这样突然出现的陌生面孔，乡民们也不会对他的过去或者身世刨根问底，反而向来都是自然而然地接纳。

　　池梦璘翻身下了树，对着捕鱼人行了个礼。“初来贵宝地，大叔可有赐教么？”

　　“赐教”两个字是他前几天在看《仙庭广记》的时候才学的，好不容易能和其他人对话了，赶紧拿出来献宝。

　　捕鱼人显然被池梦璘蹩脚的措辞吓了一跳，但他读的书不多，也说不出哪里别扭，有点儿尴尬地大笑起来，道：

　　“小哥这话说的……赐教可不敢！咱们这儿是依水而生，拜水龙神是咱们这一带的习俗，你要是在这儿生活，别管灵不灵的，拜一拜总没错！”

　　“水龙神？这是什么神？”

　　“就是镇守这沉香湖，保咱们镇平安的神仙啊。”

　　“祖上就有的习俗么？”

　　“反正从我爷爷那儿就拜。据说那水龙神庙，都有一百多年啦！你看那儿，湖中岛上，就是水龙神的庙。”捕鱼人边说，边对着湖的方向拜了拜。

　　“水龙神保佑，收了那作乱的血瞳魔牛，让我们过过太平日子吧！”

　　池梦璘眼睛都亮了，赶忙问：“作乱的血瞳魔牛，是什么？”

　　“你有所不知，这一带向来安定无事，可就在前几年，突然来了个血瞳魔牛作乱，搞得人心惶惶。哎，对了，你可别往北云山一带去啊！血瞳魔牛，就在那一带作妖！咱们想上山砍个柴都难！小哥多小心啊！”

　　说罢捕鱼人向他挥了挥手，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

　　池梦璘向捕鱼人行了一礼，望向那湖心岛的水龙神庙，心中暗想：

　　“水龙神？这可不说的就是我吗？那既然我回来了，今后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你水龙爷爷有多灵！”

　　北云山一带常年被雾气笼罩，池梦璘顺着妖气找了半天，才终于在山上找到了血瞳魔牛的踪迹。

　　“鸣泷，出！”池梦璘掌心向上，从手中召出一把剑来。这鸣泷剑是他的近身法器，已经很久没需要召出来过了。

　　池梦璘执鸣泷于身后，闭目侧耳，凝了心神搜寻着血瞳魔牛的气息。

　　突然，他似捕捉到了什么，猛地睁眼，抬手将鸣泷的剑柄在指尖华丽一旋握正，顺势横斩出去。

　　一股如弯月般的剑气朝他前方飞出，扫出去不到三丈距离，就好像撞上了什么东西，哗得一下散开了。

　　“出来受死！”

　　池梦璘死盯着剑气消失的方位，扬了扬眉毛。一双丹凤眼亮如寒星，充满狠劲，眼底流露的，是坚定无比的自信。

　　他话音刚落，一阵红色烟雾就迅速聚集，越滚越高，烟雾中血瞳魔牛果真现了身。

　　血瞳魔牛体型庞大，却两脚站立，如同一个头顶牛角的巨人。两只硕大的血瞳红得似在淌血，血盆大口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口水滴滴答答地从口中流下来，看着面目狰狞，十分可怖。

　　池梦璘左手做剑指立于胸前，右手将鸣泷剑锋向身侧一甩，下巴一扬，挑眉笑道：

　　“你倒听话！”

　　说罢就调转鸣泷剑锋直指面前的巨兽，一个飞身向前，朝那牛刺了过去。

　　血瞳魔牛身形比他大了几倍，他一剑刺在那牛身上，血瞳魔牛只晃了晃，并无大碍。池梦璘又先后刺了那牛胸腹后背几剑，仍是未伤到它根本。却惹怒了它，血瞳魔牛张了血盆大口，踹了几踹，朝他冲了过来。

　　池梦璘身法敏捷，自然是轻易就躲开了那牛的横冲直撞。

　　只是池梦璘所修的剑道，更多是靠速度和技法取胜。而眼前这魔物体型巨大，自然力量也非同一般，若是硬碰硬和它撞上，自己难免吃不消。

　　周旋片刻，池梦璘心生一计，便开始如游龙般在魔牛四周穿梭。

　　他速度之快，轨迹之毒，令血瞳魔牛的目光根本追不上他的残影，气得那牛喘气越来越粗，时不时地仰天咆哮。

　　池梦璘见血瞳魔牛已经恼火到了巅峰，猛地一个俯身，嘴角扬起一抹成竹在胸的笑，下一秒，魔牛的眼前便“唰”地飞出一个白色的身影。

　　血瞳魔牛终于寻见了目标，气急败坏地顶着牛角朝那白影猛冲过去，却是扑了个空。

　　待它定睛一看，那白影竟只是一件素纱的氅衣！

　　血瞳魔牛发现自己中了计，便开始四下寻找池梦璘，没找见人，就只听得头顶上方传来一个清亮地声音道：

　　“抬头！”

　　血瞳魔牛闻声，下意识地迅速抬头去看，见池梦璘正悬于它的上方。

　　原来刚才那一瞬间，池梦璘将自己身穿的氅衣扔到魔牛眼前，声东击西的迅速转到魔牛的身后，又以疾风一般的速度化了龙身飞冲到魔牛上空，待魔牛抬头之时，池梦璘已变回人形，对着血瞳魔牛讥道：

　　“黄泉路上，好走不送！”

　　还不等血瞳魔牛做出任何反应，池梦璘已双手执鸣泷横于脸侧，借助下落的力道，给了血瞳魔牛一记干脆利索的落剑！

　　血瞳魔牛的头颅和池梦璘几乎是同时落在了地上，片刻之后，那庞大的身躯也“咚”地倒了下来。

　　池梦璘抖抖鸣泷剑，收回了掌心。想起自己的那件素纱氅衣，便赶忙去捡，拿起来才发现白色的氅衣已经变得脏兮兮的，还被那牛扯破了！

　　“野东西！碰上你龙爷爷出关，算你倒霉！”池梦璘骂了一声，把他的氅衣掸了掸。他平日里在意穿着打扮，这件素纱氅衣又是他的心头好。这下恐怕是再不能穿了，让他好生心疼。他皱着眉想：这当神仙的代价可真不小呢。

　　“池渊！池渊！”

　　池梦璘听到有人喊他，转身就看见息长一路大叫着正在往这儿跑。

　　“池渊！池渊！你可叫我好找！”

　　息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却还是没停。原本清秀的脸都变了形，一对剑眉皱成了麻绳，眼睛倒还是和平日一样炯炯有神。一直跑到池梦璘面前，息长才停下来整理那身苍绿色的衣服——刚才跑得太急，衣服都乱了。

　　“你嚎什么嚎！”

　　息长与池梦璘一起修道几百年，池梦璘对他早已无需客套，平日里两个人形同挚友，一起逍遥自在。息长最怕他发火，赶紧闭了嘴。

　　池梦璘接着道：

　　“湖中岛上盖了个水龙神庙，说是有一百多年了，应是咱们闭关之后盖的。”

　　息长嘿嘿一笑：

　　“那正好啊！你不是喜欢书里的那些神仙么？一天到晚没完没了的看！这下给你个神仙当当！”

　　池梦璘心里美滋滋的，道：“所以我应了村民的愿，杀了这血瞳魔牛。你龙哥哥厉害吧！你那边呢？打听到什么没有？”

　　“哦对了对了！差点忘了说了！”息长喘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已经把镇子巡了一遍，原本镇上的这些百姓家，都没什么变化。什么老张家，老王家的，他们的后代都还在。只是多了一个 ……一个 ……”

　　“一个什么？”

　　“一个道士。”息长皱着眉头，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哦？”池梦璘眉毛一挑，转身道：“什么道士，敢来我的地盘！我要去会会他。”

　　“你疯了？”息长瞪大了眼，追了上去。

　　池梦璘管不得已经快要喘不过气的息长，一路走得飞快。

　　池梦璘一向最烦道士——都是修行，凭什么他们就能飞升成仙，分明全是草包。自己还得避世修炼，他们却始终招摇过市。

　　这几百年来也有过不少道士说是来捉妖，结果全是坑蒙拐骗，都是他的手下败将，叫他打得服服帖帖。算了算甚至已经挺久，没有道士敢再来他的地盘了。他倒是要会会这次来的，是个什么不开眼的臭道士。

　　他脚下走得飞快，其实却不知道要往哪去寻这道士。他在街上气急败坏地抓人便问：

　　“可曾见过一位道长么？”

　　一连问了几个人，都没人见过。又看见街角有个郎中，跑过去抓着那郎中问道：“可曾见过一位道长么？”

　　被他抓着的郎中吓了一跳，连声道：

　　“见过，见过。”

　　“在哪见的？”池梦璘看吓到了人，连忙定了定神，语气也放缓了下来。

　　“就在这儿。”

　　那郎中看了眼池梦璘，只觉得这小哥十分俊俏，一双丹凤眼带着贵气，明亮有神，似笑非笑，仙子一般。也不知道这小哥用的什么熏香，身上一股似有似无的香气。

　　他一介草泽医人，天天与花草打交道，却闻不出这味道是什么花草。他没见过这人，想来这小哥应该是刚搬到镇上或者来寻人的。

　　池梦璘看不出郎中在想什么，只急急地追问：

　　“在这儿？”

　　“是。我天天在这儿，挽仙镇的人我基本都见过。两天前，一位从没见过的道长受了伤，问我讨了几味草药疗伤。”

　　池梦璘听闻道士受伤，心里一喜，道：

　　“可知他住在哪儿么？”

　　“那可没说。道长只说这地方灵气深重，他来寻个东西。”

　　池梦璘心里哼了一声。顺着灵气来寻东西，那寻的可不就是他么？

　　当年暮山真人点化他时，送了他三道灵符傍身，防的就是这类专收灵物仙兽的道士。没想到他这次回来，身灵合一，灵气外泄，还是又叫个臭道士给找到了。

　　他与息长在街上寻了一圈，逢人便问，结果却遍寻不着，只得先回沉香湖中的住处再做打算。

　　水龙神庙后山的龙鳞洞，可隐蔽灵气与妖气，正是他们一百多年前一直居住的地方。

　　这龙鳞洞虽说百余年无人居住，洞内的东西却一尘不染，息长进来就躺到床上：“我好想念我的床啊！一百多年了，可算回家了！”

　　池梦璘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不禁一笑。

　　从回到挽仙镇，他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乱得很。

　　后来又知道镇上来了道士，他更加心烦意乱。一直到此刻回到龙鳞洞，他才稍稍安心下来。随手拿起一本《仙庭广记》翻了起来。

　　息长化成了蛇身，盘在床上，他道行尚浅，平日里维持人身实属不易。此刻到了“家”终于能松了口气。看着他的样子，池梦璘真觉得这龙鳞洞，有了点“家”的感觉。

　　自修成人形以来，息长与池梦璘一直一路相伴，共同修行。息长本是山中的一条小蛇，修行百年化作人形，再过几百年便可化作蛟龙。到时他二人便是这一带最厉害的妖怪，必能称霸一方。

　　盘着的息长懒得化回人身，就一条蛇开口说道：

　　“这挽仙镇一带已经许久没有道士来过了，事到如今还有道士敢闯来，我们只守在这儿也不是办法。”

　　池梦璘道： “我们自然不能坐以待毙，是要让这些玄门道士长长教训……”

　　息长道： “那我们就宰了这次来的道士，好好立个威名！”

　　息长说得热血沸腾，抬头一看，池梦璘的眼睛都没离开他的书，便嚷道：

　　“在跟你好好说话，你又在看你的书！一天到晚看看看！那书都叫你翻烂了！就那么好看嘛？”

　　池梦璘还是没抬眼，幽幽地道：“好看啊……”

　　这《仙庭广记》是他从暮山真人那得来的几本散卷，写的全是仙界的事，人间是找不到这书的。他就爱看这书打发时间，闭关的时候，更是靠着这几本书才熬过了那么多无聊的时间。

　　一百多年，这零零散散的几本都被他翻烂了，有几页已经破了，他只能手抄下来，工工整整地钉回书里。

　　息长见他还在看，哼唧道：

　　“哎唷……我真是服了你。我不识几个字，光听你讲的，这书我都要背下来了。什么四大神将，逍遥将军……你怎么还能看得这么津津有味。”

　　池梦璘没有接他的话，合上书，问他道：

　　“息长，回来挽仙镇之后，你可感觉到了什么么？”

　　息长道：“感觉到什么？没有啊，我没觉得。怎么？你不舒服？”

　　“说不上来。只是这次回来之后我有些心烦意乱，不知道是不是那道士搞的鬼。”

　　池梦璘看着那条蛇，想着如果有事，就把它封在这里，大概也能保它一阵子平安。

　　“嗨，那好说。我们还是先在这儿休息爽了，再出去解决了那道士，继续逍遥快活！”

　　那条蛇倒悠闲自得，又盘了盘，转眼就睡着了。

　　池梦璘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睡梦里被巨大的浪声吵醒了。

　　“快醒醒！”他摇了摇睡死在旁边的蛇：“怎么浪声这么大？”

　　沉香湖自从有他镇守，一直平静安宁，从没有泛过灾。几百年他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浪。

　　“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

　　那蛇已经翻身下床，开口便嚷，池梦璘被吓了一跳。

　　他们蹿出龙鳞洞，发现湖水已经快逼近洞口，湖中岛上的水龙神庙，被淹的只剩个屋顶。湖中巨浪翻滚，仿佛滔天的大海。

　　“这是怎么回事！你的灵力呢？镇不住了吗？！”

　　息长吼得更大声了，池梦璘觉得自己的耳膜都快被震裂了。

　　“你倒是快想想办法啊！”息长瞪着他，眼里都要冒出火来。

　　“闭嘴！”

　　池梦璘眉头微皱，紧盯着湖面。那浪仿佛要把沉香湖翻过来一般。

　　到底是什么东西，能把他的灵力毫不费力地踩在脚下，把他的沉香湖搅合成这样。池梦璘食指一掐，指尖生出淡金色的流光。

　　“镇！”

　　他一开口，流光便顺着手指飞出，落到了湖面。

　　湖水忽地沉静了下来。然而只有一瞬间，那浪就又翻了起来，声音似乎都比之前更大了。

　　“不是吧？！镇水咒都没用？？”息长都快尖叫起来了。

　　池梦璘刚想拿块布堵住他的嘴，就看见一阵五彩玄光，往西南方向去了。玄光中有一个灰墨色的身影，身形修长，似乎还梳着道士的发髻。

　　“好你个臭道士！”

　　池梦璘低声骂了起来。果然他们一个个道貌岸然，嘴上说着救济苍生，到头来为了寻他这灵气宝贝，竟然把湖水搅成这样。挽仙镇的百姓，这湖里的生灵，他根本都不在乎。

　　简直可恶至极！

　　“你在这儿守着！我去会会他！”池梦璘交代给息长，就化成龙身，往西南方向飞去。

　　“水龙神！是水龙神啊！”

　　湖边的村民先是看见五彩玄光，跟着隐约看见一条白色的龙影飞在云里，湖里又是滔天巨浪，眼看就要冲到岸上来。他们哪里晓得这是怎么回事，只以为是水龙神现身显灵，为他们消灾来了。

　　“请水龙神保佑！请水龙神保佑啊！”

　　村民们哭着喊着，呼啦啦跪了一地。

　　池梦璘在天上见挽仙镇的村民如此跪拜水龙神，心里不禁几分暗爽，同时又觉得自己有几分责任。

　　从他守护沉香湖以来，挽仙镇就宛如世外桃源一般，这里的百姓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如今竟然有道士敢来他的地盘撒野，还搅得这么不得安宁。他越想，就越恨那道士，恨不得把他抽筋扒皮，给挽仙镇的百姓赔罪。

　　攻下一章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