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红尘》贪慕四六

1、第 1 章

　　满目黄沙，鼓声震天，箭矢如蝗，刀光剑影闪烁的缝隙里，满是横七竖八散落的断臂残躯，惨不忍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穆如风前胸后背插满了利箭，身上的铠甲护胄早就不知何时被敌军砍破，左一缕右一片的挂在身上，瞧不出本来的颜色。
　　眼前血肉横飞，他的双耳已听不清那凄厉的惨叫，横在身边的尸体翻过一个认识的，又出现一个熟悉的，这些都是与他朝夕相处的兄弟们，昨日还在把酒言欢，今日就奔赴了黄泉，他满心悲怆。
　　“少将军，少将军你怎么样了？你坚持住，咱们胜利了！那狗日的鞑子被兄弟们杀的往北撤去，直接缩回老巢了，咱们大申国这下太平了！”
　　胜利了，终于胜利了，穆如风想着。
　　他整个残躯的重量都托付在身旁对他说话的人身上，靠耳内传进来的断断续续的气音，他分辨道好似是曹大饼，曹副将。
　　他现下看哪哪都是红彤彤一片，他想抬手抹一把应该是被鲜血粘黏住的眼睛，可他一丝力气也没有，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他尝试着想张嘴说话，可一开口，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先一步从嘴里不停的流了出来。
　　“少将军，少将军你这是怎么了？我马上找军医过来，你撑住啊！
　　来人啊，他娘的快把老杜头找来，少将军受伤了，流了好多血，快来人啊……”往日威武英勇的七尺大汉此刻跪爬在被血水浸泡着的泥沙里，捧着他的少将军，手足无措的放声悲戚，他的少将军像个被人摔破的瓷娃娃，到处都是裂痕，碰都不敢碰。
　　帝都，枍（yì）娑(suō)殿, 卯时。
　　庄帝端坐在大殿之上，意态神威，听着底下的群臣还在商讨接连几日都在争执不下的问题，从站不战争执到求和，再从旱灾撕扯到架桥，他看似屏息谛听，实则早已双耳生茧。
　　自去年入冬后，北狄人对大申边境的城池从掠夺进入了打杀，直至他们占领了一方城池，屠戮了百姓，那看似两国和平共处的遮羞布被彻底撕开，大申与北狄，正式开战。
　　狄人狡猾，草壮马肥时就来宣战，草枯马瘦时就鸣金收兵，这游击一般的战役一打就是一年多，明目张胆的打着耗空我方人马粮草的阴损计谋。但近几日，大申与北狄的战况已进入了焦灼的状态，前线的消息一日三趟的从边境传回至枍娑殿，就连送到手的战报都是温热的。
　　狄人对大申的边境发起了疯狂的侵略，三日前，大将军穆如清上奏，驻守在边境的八万大申儿郎枕戈待旦，这次誓要将北狄人赶出大申边境，赶回他们的老巢，再打的他们不敢出来，对大申俯首称臣。
　　但以我方八万兵马去对抗敌人的十万兵马，无异于螳臂当车，何况狄人个个魁梧奇伟，随着战争一起进入困沌的还有大申的国库，司农仰屋，累如危卵。
　　庄帝在位三十八载，无一刻不想开疆扩土，达到祖辈们期望的高度，可他也深知近年来，祸患四起，自己的子民如今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比起远在边境的战事，整日在耳边啼哭的难音更戳心，他犹豫不决，难极了，所以才有了以上朝堂上的争执。
　　枍娑殿后殿的小角门外，内务大总管盛泰公公的干儿子小八正在急的团团转，今日跟在干爹身边当差的是小五，此刻一脸为难的看着他：“不是哥哥不帮你，正早朝呐，干爹随身伺候着陛下定是走不开，这会那些大人们唇枪舌战的厉害，谁有胆子上前去，那不是上赶着送人头吗？”
　　“可这是北边传来的战报，万一是很紧急的军情呐？陛下不是说了吗？只要是北边传来的战报，一律及时陈奏，不论何时，不得延误。”小八赤着脸对小五道。
　　“陛下是说了这话没错，可现在众大臣在殿上吵的不可开交，陛下此刻定是烦躁至极，咱们做下人的，总得有点眼力见吧，再说这很快就到了下朝时间，也不着急这一时半刻的。”小五掸着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漫不经心的答着。
　　“五哥，你不就是嫉妒干爹前几日将筛选染料商的差使交给了我吗?麻烦你把脑子拎清楚，现下是国难当头，不是你那些针头线脑的小杂事！”
　　“好啊，既然你瞧不上那些小杂事，那就去禀了干爹，给我得了。”
　　小八闻言一阵气结：“总有一天，你要死在你的贪得无厌上！”
　　庄帝沉颜面对满殿群儒，神游天外，突闻后方隔断外隐隐传来对话声，时轻时重，他微不可查的瞥了眼盛泰，盛泰微怔，继而俯身告退，快速进了后殿。
　　就这一摒一息间，他心里已翻腾出了几十种要怎么弄死这不长眼的蠢货的法子，结果转出珠帘一看，气个倒仰，那不长眼的蠢货竟是他的两个好大儿。
　　他人还未走近，手里的浮尘先甩了出去，罩头就一人给了一下，恨声道：“在这给我作什么死呐？护城河那么大不够你俩跳！在这节骨眼上拉去北境战场上也能挡两只敌箭！”
　　“干爹。”小五没想到他能出来，一时吓的脸煞白。
　　“干爹，是我有事要来找您，北边传来了加急的战报，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的系了个白绳。”小八说着从怀里掏出了战报双手递出。
　　盛泰一时忘了去追究他俩的过错，看着小八手里的战报，神色有些古怪，他突然不知想到了什么，身子不由一晃，小八立时搀扶上他急道：“干爹您怎么了？”
　　盛泰牢牢扣着他的手道：“快，快扶我进去面见陛下。”
　　旁边的小五也伸出了手道：“干爹，我扶您进去吧。”
　　话还未说完，小八扶着盛泰，已经转去了室内。
　　一回到庄帝身旁，盛泰就在他身边耳语道：“陛下，曹副将送了密报回来。”
　　他一看身后的小八，小八立时跪下，膝行上前两步，将战报举过头顶。
　　庄帝给了盛泰一个眼神，盛泰自小八手中拿过战报，打开一看，眼前一阵昏花，战报上白纸黑字的呈着十个大字：北狄战败；胜！少将如风；亡！他一时不知该向庄帝先道喜还是先报丧。
　　庄帝看着呆立在身边久不出声的盛泰，蹙眉道：“何事？”
　　盛泰颤颤巍巍的将手里的密报送到了庄帝眼前，让主子自己看。
　　庄帝眯眼看清了密报上的内容，一时五味成杂，久久未语。
　　今日的早朝在一片没有结论的纷争中仓徨结束，大臣们垂头丧气的退出了枍娑殿，出了大殿还未走出几步，在殿上当值的几个小太监便匆匆跑向人群，请回了几位辅政大臣和禄亲王。
　　博览阁，庄帝看着他那五位目瞪口呆的肱骨大臣和胞弟，示意盛泰再给他们把自己刚才说的事解析一遍。
　　盛泰上前俯首道：“王爷，各位大人，北境的曹副将传来的密保绝无差池，想必我大申大胜北狄的消息，不日就能从边关传回捷报。但此役，想必我方定是伤亡惨重，少将军穆如风，已经在此役中，战死沙场了。”
　　庄帝这会不似在大殿上那般正襟危坐，此刻他将自己深深陷进椅子，身体看似放松，但神情又一片哀沉，站着的几人也没敢贸然开口。
　　“梁大人，此番去和北狄谈降之事，由你主导，连夜同内阁一起拟个折子出来，务必要让北狄人尝到蚕食鲸吞的痛苦！” 庄帝闷声又道：“还有前去谈判的官员名单也一并拟定，明日一早尽快呈上，巳时前出发！你们退下吧，禄亲王留下。”
　　梁大人带着其他几位大人急匆匆告退，直奔内阁议事厅而去，这个夜，注定不太平。
　　“皇兄，我宁可去和那北狄的鞑子刀剑相向也不愿去慕老将军府上送丧，看一门妇儒痛哭流涕。” 禄亲王边说边自顾找了就近的椅子坐。
　　盛泰重新给禄亲王上了茶，遣退了一干小奴，关上殿门，亲自守在门外。
　　庄帝没理他的不满，径直道：“那孩子你还记得吗？和岁安一般大吧，儿时他在宫中做过岁安的伴陪，孤记得有一次他在校场上射箭得了头筹，孤赏他一柄强弓他不要，转而要求孤赏他一把利枪，说是要像自己的父亲一样，长大了为孤守护江山百姓，击退戎狄。”
　　禄亲王看着自家兄长道：“记得，怎么不记得，当年送走了穆老将军，他便执意要去北境从军，替父守关，岁安也被他感染的热血沸腾，前来央求我要同去，我没肯，谁知他竟偷了我的千里马，连夜只身去追他，唬得她母妃旧疾复发吐了血，最后连母后都惊动了，就在我清点人马要去将人追回时，那小子自己又回来了，且还是穆家二郎亲自送回来的。”
　　“那是个好孩子，有子当如此。” 庄帝揉了把脸道：“传孤的旨意，册封穆如清为镇北候，穆如风为镇北大将军，次后凡穆氏子弟，族中三代，皆可入太学读书。”
　　禄亲王起身领旨。
　　他心知这已是大申历来最隆重的册封了，一门二贵，虽说穆如风人已身陨，但在这动荡的乱世间，能用一己之身换的家族显耀，封妻荫子，也是值了，可又想到穆如风还没成亲，正是意气风发的年岁，不由叹息，大申损失了一个好儿郎。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王翰（凉州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