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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梦想(九) ...

  •   一楼走廊口,小岛一眼瞧见了万眷的绿书包。
      此刻,她正伸长脖子望向天空,这让她看上去像一只虔诚的小乌龟,默默祈祷天上的大窟窿赶紧被填满。
      她的左手手掌向上摊开,雨滴溅落在掌心汇集成一个小洼洼。
      小岛鼓起嘴巴用力一吹,水珠呼哧一下喷向万眷肉嘟嘟的小脸,小岛咯咯地笑出声。
      万眷像个石像岿然不动,最后没熬过那几颗险些滑进内衣的小水珠,她抬起手将它们消灭在脖颈处,冷冷道,“余三岁,你够了。”
      “看都不看就知道是我?”小岛笑。
      “除了你,整座江中还有谁这么低幼?”
      “卷儿,你家人还没来吗?”
      小岛将脸凑近万眷,万眷垂眼看到了小岛满口白花花的小细牙。
      “书找到了?”万眷斜了一眼小岛,伸出两指夹住她的嘴,“收敛些吧,这都要裂开了。”
      小岛竖起大拇指,“这都猜出来啦?不愧是福尔摩斯眷!”
      “还用猜吗?”万眷哼哼,“刚才你的脸,这样——”
      万眷挤出一张哭脸,再捏着嗓子学小岛哭腔,“卷儿,我的书没了,呜呜呜!”
      小岛笑得前俯后仰,“过了啊!再学下去我可不带你回家了!”
      “你家人来了?”万眷问。
      “喏,”小岛的手遥遥一指,“我爸来啦!”
      不远处迎面走来一个中年男人,他擎一把藏青色大伞,身影清瘦,步伐沉稳。
      行至走廊时,小岛朝他飞奔而去,身轻如燕,她挽住余舟的手臂,仰起脸笑眯眯地问,“爸,我的伞呢?”
      “我只带了一把。”余舟愣住。
      “啊!”小岛叫道,“那卷儿怎么办?”
      余舟顺着小岛手指方向看去,那个脸圆圆的姑娘,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有些羡慕。
      “你们俩用。”余舟把伞递给了小岛,让她去接万眷。
      “不用,谢谢叔叔。”万眷连忙摇手,“你们先走,我再等等,一会儿我爸妈就来了。”
      “拉倒吧,你那不靠谱的爸妈。”小岛一把将万眷箍进伞中。
      “用我的吧?”
      一把颜色粉嫩的幼儿园女童专用mini小伞兀地出现在她俩面前,小岛和万眷同时一怔。
      “看见没?还有比我更低幼的。”小岛合起差点儿落地的下巴,万眷的嘴也张得足够塞进一个鸡蛋。
      “它,它叫什么?”小岛着急地摸脑袋,“小马,小马……”
      “小马宝莉。”万眷淡淡道。
      “还有蕾丝滚边,”小岛伸手去摸伞面尾端,她艰难地抑制住自己脑补眼前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撑起粉红色蕾丝镶边小伞在雨中漫步的蠢萌模样。
      万眷抬眼看向崔志平,并没有接。
      崔志平出教室时手上没有伞,她早发现了;家里没有人会来接她,她也早料到了;雨下大一点不要紧;下久一点不要紧;没人来接不要紧;在生他气也不要紧;万眷仔细数过,能和崔志平站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时间不超过六百天,她愿意同他共等一场雨。
      小马宝莉往前递了递。
      “那你呢?你怎么办?”小岛问崔志平。
      “我爸来了。”崔志平手指向后方,他将伞塞进万眷手中,语气霸道根本不容万眷置喙,“你拿去用。”
      崔志平说完掉头大步离开,留下万眷手捧粉色小伞不知所措地喃喃,“哦,谢,谢。”
      酒鬼也会来送伞?
      酒鬼都能记得,卷儿你的爸妈怎么能忘!
      小岛莫名有些愤然,她朝崔志平身后望去,果然,四五米开外的楼梯口一个男人正歪着脑袋夹住伞从裤兜里掏烟,他瘦得皮包骨头,那条皱不拉几的卡其色裤子好像全靠一条裤腰带栓在身上。他张开一口黄牙咬住烟蒂,又伸进同一个裤兜去掏打火机,不过打了好几次,都没点着,他龇了龇牙,极不情愿地从左边裤兜里掏出左手挡风。
      谁会用大拇指和食指比成七字来挡风?
      小岛啼笑皆非,再仔细看,那只手剩下的三根手指头——不见了。
      小岛惊讶地往崔志平看去,可崔志平却已先行一步。
      白花花的雨水里,崔志平和酒鬼父亲别扭地挤在同一把小伞下,两人之间始终相隔一拳距离。
      崔志平已高过父亲,他在左边擎伞,伞向□□,他的左手衣袖逐渐湿透。
      小岛和余舟走在其后,余舟替小岛背过书包,伞很大,余舟却将小岛紧紧护在怀中,仿佛小岛的天空从始至终不曾落雨。
      万眷独自走在最后,什么时候爸爸搂过她呢?小学?没有。幼儿园?或许吧。她猛地捶了捶头,该记的不记,那么大的内存竟被些单词公式消耗尽,万眷啊万眷,再过一年半载,看看你记住的这些垃圾还有什么用!
      万眷沮丧地撑开伞,可是小马宝莉完全打开也不够挡她一人风雨。
      风依旧呼啦呼啦地扇向她的脸,雨依旧啪嗒啪嗒地砸向她的身子,最后她索性翘起伞面,任雨水铺面砸来。
      这样也好,回去也不用解释脸上黏糊糊一片究竟是雨还是泪。
      很快,余小岛和崔志平反向而行,万眷的视线里独剩下崔志平。
      那把凸出好几只尖角的伞下时不时还飘出淡淡的烟,模糊的视野里,崔志平飞快地回望了一眼。
      “你从哪翻到这把伞的?”崔志平质问父亲。
      崔大庆吸完最后一口烟,随手将烟头往地上一扔,斜眼看向儿子轻蔑地笑道,“你这话讲的,我们家是皇宫大院?巴掌大的地方,还用翻?”
      崔志平的视线落在水坑中烟头上,忽地抬眼,“包装盒呢?”
      “什么包装盒,两张破纸壳,我扔了。”崔大庆被看得心虚,一双三角眼骨碌碌地四处打量着儿子的学校,“你别说,你们这个学校就是气派,以后等你考到清华北大,记得也带你老子去皇城看看,哎,你淋到我了!”
      崔大庆突然停下,回头怒视崔志平。
      两三步外,崔志平站在原地,也一动不动地盯住他。
      “你发什么神经?老子给你来送伞,你还淋老子!”
      “狗日的,看什么看?有你这种儿子吗?”
      几米外,三三两两同学走过,他们朝崔志平投来八卦的目光。
      崔志平伞撑向前方,冷冷道,“你自己打。”
      “老子偏不自己打,老子就等你给我打,就该让你的同学瞧瞧,你这个全市三好学生是怎么当儿子的。”
      崔志平握住伞柄的手,青筋暴起。
      崔大庆像抓住了蛇的七寸,他躲回伞下,瞧向儿子绷紧的脸,佯装关心道,“怎么了,你妈送的伞,不舍的用?”
      “那你还借给女同学,三好学生,你的心可真好啊。”崔大庆眯着眼回头望去,“我说那个女同学,是不是来过我们家?”
      崔志平忽然提起速度大步向前,“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崔大庆抱住头赶紧钻回伞里,崔志平走得太快,以至于他得小跑才能跟上崔志平。
      “你不能走慢点吗?”崔大庆气喘吁吁地说。
      “你废的是手,不是脚。”崔志平冷冷地说。
      “你他妈的再说一遍!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抽你!”崔大庆抽筋般地抡起巴掌作势要煽儿子。
      幸好,已出了校门。
      “我不想跟你吵,不想淋雨,就闭嘴。”
      雨越下越大,崔志平好像掉进一个漩涡,他越挣扎漩涡越转越快,怎么也逃不了。

      万眷刚走进楼道,迎面碰见出门的张阿姨,她做完活正准备离开。
      “咦,小眷,你带了伞呀?”
      “没,同学的伞。”万眷答。
      “没淋着就好!”张阿姨宽心道,“我怕你跟上次一样又淋出病来!”
      “不会,我又不是小孩。”万眷笑。
      “小眷,你在几班呢?”
      “高二七班,怎么了?”
      “要是再碰上突然下雨,我们那口子给我儿子送伞时,我喊他顺便也给你送一把,反正你们学校也离得近。”张阿姨笑眯眯地说。
      “不用,”万眷摇摇头,“阿姨谢谢你,太麻烦了!”
      电梯里空调还是夏季模式,丝丝往外吐凉风,万眷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她伸手搓了搓被雨打湿的衣袖。
      张阿姨伸手抚了抚万眷手臂,关切道,“赶紧回家换一件,锅里给你煮了碗姜茶,驱寒的,赶紧趁热喝!”
      万眷摸了摸被张阿姨抚过的部位,竟然有一丝暖意。
      真奇怪,这种妈妈式关心从一个阿姨嘴里说出来竟那么受用。为什么我的妈妈从来不关心我会不会饿,会不会冷,会不会淋着雨,会不会受凉感冒,难道长大了成年了就不会饿不会冷不会生病难过吗?
      “滴”地一声电梯门打开,一个小姑娘嗲嗲地声音传来“姐姐,你要进电梯吗?”
      万眷抬头,她不禁愣住,站在小姑娘身后那个女人不正是崔志平妈妈吗?她也住这儿?什么时候搬来的?
      万眷心里一阵唐突。
      “进来吗?”女人客气地问。
      “进!”万眷赶紧走进电梯,她低头喘了口气,幸好没认出我。
      电梯门闭合向上攀升,万眷头脑一阵晕眩。
      “姐姐,你也住二十一楼吗?”小女孩欢快地问。
      “不,我住十九楼。”
      “姐姐忘记按键了!”女人说着帮万眷按下数字键19。
      “谢谢。”万眷低头小声说道。
      小女孩歪着头笑呵呵地说,“姐姐,我也有一把小马宝莉的伞,我最喜欢紫悦,姐姐你喜欢谁?”
      女人垂眼扫向万眷手中小伞,万眷的心陡然扑腾腾跳个不停,“我,我喜欢云宝,因为云宝是rainbow,rainbow是彩虹。”
      小女孩忽然仰起脸转向她妈妈,她的睫毛很长,眼睛清亮,她问,“妈妈,是不是等雨停了彩虹就会出现?”
      “也不是每场雨后都能看见彩虹的,”女人宠爱地看着小女儿,“要是茉莉能看见彩虹呢,就说明茉莉很幸运。”
      万眷出神地看向小马宝莉雨伞,她心想,小茉莉,你比你哥哥要幸运一百倍呢。
      滴的一声,电梯门开了,十九楼到了。
      小女孩特别懂事地朝万眷摇摇手,“姐姐再见!”
      万眷反倒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她灰溜溜地逃出电梯,连句再见都没说。
      客厅里传来电视机声响。有人在家!
      “小眷?”
      妈妈的声音洋溢着熟悉的欣喜,小时候每年寒暑假发成绩单时,妈妈也是这种声音,小眷,快给妈妈看看你的奖状。
      “是我。”
      “怎么才到家?都播半个小时了。”
      “什么?”万眷愣住。
      “上次去教育台录的家长课堂,今天首播,哎呀,妈妈那一段都过了,你怎么不早点回来?录的时候没注意,台下这么多家长鼓掌!哎呦,那天的妆有点淡,口红色号没选好呢!”
      万眷低头换好拖鞋,她在一楼走廊看雨也看了半个小时。
      “你去哪?快坐过来!”赵美兰开心地招呼道。
      “晒鞋子,鞋子湿了。” 万眷冷冷地回答。
      “不是才买了新鞋子吗?淋一个礼拜也够你换。”赵美兰开玩笑。
      万眷手中被雨水浸湿的球鞋砰地摔落在地,她突然不想晒了。
      “你又去哪?”
      “喝水。”
      “我们家电视可以倒回去看的吧?我倒回去给你看妈妈那段!”
      厨房里,奶锅里的姜茶热腾腾。
      万眷喝了一口,心没那么凉了。
      客厅里,电视声音调至最大,“我认为很多家长带孩子的重心容易偏移到吃喝拉撒上,但作为父母,不仅是养育孩子,更应该是培养,培养孩子的性格,能力,眼光,看世界的态度,最重要的是要让孩子认识自己,这样她才能独立成为社会的个体,不依附父母而存在。当她的个体意识被唤醒,她的能力也与之匹配,那么她完全可以放手去做她想做的任何事。在我们家,是完全不存在“父母式关心”的,没有嘘寒问暖,每个人都在专心地做自己的事,为自己负责。”
      万眷一口气喝完了整杯姜茶。
      “你快过来,哎呦,我这段都快结束了。”赵美兰着急地喊万眷。
      “作业多,我回房间。”万眷拎起书包,径直穿过客厅。
      “这两分钟能耽误你写什么?”赵美兰喝道。
      “我衣服湿了,去换衣服。”万眷面无表情地回答。
      妈妈眼里的热情消失了,她抬高音调,“你没带伞吗?”
      “没有。”
      “出门前不看天气预报吗?我们大人忙,是没有时间给你送伞的。你要是没有准备,淋的就是你自己。”
      “我知道。”
      “知道?知道还不带?以后去英国怎么办?英国那种天气,说下雨就下雨,你包里不备把伞,还等我们打飞机给你送伞去?”
      万眷不喜欢英国,不喜欢阴湿,讨厌说翻脸就翻脸的天气。
      门“吱呀”开了,今天是什么特别日子?连爸爸也回来那么早。
      “呦,今天太阳可打西边出来了,某些人还真回来了。”
      爸爸万青松还没进门,妈妈就嘲讽道。
      “不是你叫我早点回来的吗?说要看什么节目。”
      万青松平时说话极少用反问语气,万眷一听,便知不妙。
      “我喊你回来你就回来了?我喊你早点回来一起去我妈家,你怎么不回?”
      “昨天不是青红来了吗?我帮她找宾馆耽搁了。”
      “什么时候来不行,偏偏中秋节来,她算盘打得倒是巧。”赵美兰冷哼一声。
      “不是跟你说过是因为学校分配她到江城实习吗?”万青松终于忍不住了,“再说妹妹来哥哥家有什么不行?要是我们家能住下,我用得着满大街给她找宾馆吗?”
      “她这么大人自己不会找宾馆?还赖着你满大街的帮她找?”赵美兰越说越激动,“再说我们家怎么住不下?笑话,你喊她来住啊,你天天去菜场买菜?你天天给她洗衣做饭?你天天伺候她?你一天在家几个小时,你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你别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无时无刻不在算计别人!我再说一遍,青红就是来实习的,她根本没想过住我们家!”
      “我算计别人?我要是会算计,我还嫁给你!我图什么?是你还是你们万家有一个铜板让我算计吗?”
      “别吵了!”万眷大吼一声,她站在沙发背后,浑身发颤。
      赵美兰看了一眼万眷,抓起包往门外冲去,门被摔得哐当作响。
      爸爸平静地说,“小眷,我们吃饭。”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万眷摆好碗筷,坐在爸爸对面。
      爸爸按下遥控器开关,调到新闻频道,又给自己斟了一小酒杯白酒。
      电视里两位新闻评论家正就奥巴马会不会成为美国第一任黑人总统热烈讨论着,插播的现场报道美国民众亢奋异常,镜头切换,一位黑人选民正用英语热情地给奥巴马团队拉票。
      万眷机械地往嘴里扒着米粒,再过一年,当她打开电视时,听见的应该是叽里呱啦的英文,熟悉的中国话会变成外语,成为遥远的“来自中国的报道”。她和爸爸之间一张餐桌的距离会变成一面屏幕的距离,一张餐桌的距离她尚且不知道如何跨越,那等到他们之间相隔山海之后呢?
      不知道怎的,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突然击中了万眷的心,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将离她而去。
      爸爸放下碗说“小眷,你慢慢吃。”时,她低下头哭了。
      厨房里传来爸爸洗碗放水声,水龙头里自来水“哗哗”地涌出,冲走了油渍,冲走了洗洁精,理所当然地掩盖住了万眷并不想被听见的啜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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