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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团圆(十四) ...

  •   夜空暗沉,连一颗星星也没有。
      崔志平倚靠着暗橘色路灯,坐在“芳芳烟酒店”门口路牙子上撕开了那颗阿尔卑斯焦糖色糖纸。他其实很少吃糖,不是不喜欢吃,甜的东西,吃多了会上瘾。
      会上瘾的事情,崔志平从来不做。
      焦糖味是一种奇怪的味道,甜里带一丝苦味。
      崔志平的牙齿像碎纸机一样咯吱地将糖咬碎,嘴里顿时充盈苦与甜交融的味道。
      夜深了。
      唱戏的台子撤了,摆酒席借用的碗筷圆桌板凳送了回去,礼金一笔一笔记下了,该结的账也已全清,爸爸照样不知道死在哪个角落喝酒,崔志平有些累。
      巷子口拐进一道人影。
      “你怎么来了?”崔志平没想到。
      那身影笑笑,在他身边坐下,“等人?”
      “嗯。”崔志平沉吟道。
      “我陪你等。”
      崔志平低头看看手表,“宿舍十一点关门?”
      “没关系,请了假。”方南山从背包里取出两听可乐,一人一听。
      对面楼上最后一盏灯熄灭,初秋的深夜慢慢爬上了脊梁,两个男生并排而坐同时抬头往黑沉沉的天空望去。
      可乐喝到最后,崔志平问方南山,“你想外婆吗?”
      方南山咬紧嘴唇,久久没有说话。
      他记得外公走的那年,他还小,他跟随外婆千里迢迢前去北京,外婆接过骨灰盒时,他突然放声大哭。外婆奇怪地看着他,因为那是他和外公第一次见面,他们之间并无亲情。外婆问你为何哭,他说外婆,我感觉到了你的悲痛,我也痛。外婆抱住他说,悲痛要藏在心底,脸上要挂满笑容,只有这样,当天上的人看见你时,他们才会安心。
      外婆眼角皱纹很深,额上褶皱一道嵌一道,但这些并不影响外婆微笑,相反,外婆总是笑得很迷人。
      病床上,他抚过外婆额前一道道突兀的皱纹为她擦拭脸颊时,心里很不是滋味,外婆却按住他的手笑着安慰他,既然时间执意要在这里留下一道道阴壑,那就试着用它们来盛满快乐,这样,上天刻得越深,快乐反而越丰盈。
      崔志平倒在电线杆上,兀自喃喃,“头天晚上雨很大,她还出门给我的自行车盖塑料挡雨布。进屋时,她咳嗽了好几声,我担心她受凉,她却叫我别分心,好好做功课。”
      “早上出门前我提醒她秋天干燥,白天要多喝热水,她端了只小板凳坐在门口,喏,就是那个位置,边听广播边喝白粥,头也没抬就赶我走,嫌我烦,说我尽瞎操心……”
      “我看她那件格子衬衫太薄了,就叫她披件外套,她又摆摆手,说春捂秋冻,不碍事。”
      “我说你怎么喝白粥,她冲我,你怎么还不走……”
      “那是最后一句话……你怎么还不走……”
      “我就走了。”
      崔志平声音苦涩,眼眶里的液体却死死不肯流出,“你说,这世界有天堂吗?”
      “死去的人那么多,天堂有点儿像,”方南山顿了顿,像在思忖一个好词语,“公交车,早晚高峰期那种。”
      崔志平苦笑。
      “我们害怕死亡,是因为我们不想对爱的人放手。”
      方南山不是不想安慰崔志平,只是他知道在与死亡交手的初期,伤痛无法避免。既然无法阻挡,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与像罗马角斗士一般,鼓起勇气,与它正面奋战一场。
      方南山眼里忽然浮现出余小岛的脸。
      “刚得知外婆患癌症时,我很慌张,也很害怕,主治医生不让我告诉外婆实情,因为许多老年患者在得知真实病情后会选择放弃治疗。我答应了,还表现得很乐观,每天说说笑笑变着法子哄外婆开心。”
      “后来有一天晚自习学校停电,我提早回到病房,听见她在和清晨外婆聊天,其实她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我以为只有我在努力地演戏,没想到外婆比我更辛苦,她不仅要咬紧牙关忍住病痛,还得配合我蹩脚的表演装作被逗乐,我觉得自己真傻。”
      方南山自嘲道,“你知道之前我在害怕什么吗?”
      崔志平摇头。
      “我不知道如果外婆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我该怎么活下去?”
      “我真是个自私的混账,堂堂一个男子汉四肢健全身体健康,居然担心怎么活下去,而外婆呢,她一个老太太,中年丧女,晚年丧偶,如今拖着残肢病体与病魔抗争,反倒还来安慰我,为我的将来盘算,我,我连一句外婆别怕都没说出口……”
      “以前我以为死亡是一个终点,它给我和外婆画上了一个句号,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只要我还念着她,她便念着我,只要我心里有她,她便还活在我心间。”
      “死亡能带给我的,除了一时的疼痛,再也没有其他了。”
      方南山望向天空,双眸仿若繁星春水,“我今天去看了外婆,我跟她说,外婆别怕,我很好。”
      崔志平看向方南山,似懂非懂。
      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只野猫悄悄来到了崔志平身边,也不乱叫,伸出舌头,舔舔嘴巴。
      “它吃饱了。”崔志平低头伸手捋捋猫身上的毛,野猫身上的体热瞬间从手掌传到身上,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斑驳树影透过橘色路灯照在野猫黄白条纹上,随风起动。
      不知过了多久,野猫身上斑驳的树影忽然不见,一道人影挡住了路灯。
      野猫“瞄”地一声跑走了。
      崔志平抬起头,缓缓站了起来,“姑姑!”
      那句呼唤热烈而湿润,仿佛夏日暴雨前的一声雷鸣。
      方南山朝那个人影看去,如他所料,崔志平在等她。
      那个女人松开手上旅行袋,一把搂住崔志平。
      崔志平的眼泪簌簌地就滚落了下来。
      “姑姑,奶奶走了,奶奶走了。”崔志平的身体颤抖着,心里那只一直在与死亡战斗的猛兽终于发出了嘶吼。他压抑了那么多天,一直强忍着伤痛打点着家中大小事,然而他也不过是一个孩子。
      女人身材瘦弱,可面容精干,纵然憔悴到眼窝深陷,双眼通红,却也仿佛有一股精气神在支撑着她。她用力抱住怀里的孩子,像是要给他力量,不惜掏空自己。
      方南山望向她,昏暗路灯下,女人脸上涌动着许多种情感,却唯独没有痛。
      就算十年没见,方南山也认得,她是崔志平的姑姑,她叫崔芳芳。
      方南山出神地望着他们姑侄相拥,嘴角浮出一丝淡淡微笑。
      至外婆生病起,医院,灵堂,殡仪馆,墓地,从头到尾一直只有他一人,他穿梭于各个机构麻木地办理各项手续,压抑住悲伤痛苦,平静面对来往送葬之人,被夸奖成熟老练,于他而言,扛过去并不是件难事。
      只是他也渴望能有一个拥抱。
      “哎呀呀,这是谁啊?哈哈哈”巷口处那个口齿不清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含含糊糊地笑骂道,“这他妈的不是我们家的博士,我们家的高材生,我们家的金凤凰吗?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啊!”
      崔志平身体猛地抽动,他试图回头制止父亲胡言乱语。
      抱住崔志平的手更紧了,“志平,让他说。”
      “你他妈的还知道滚回家,你亲娘死了!你他妈的不回国,还要先去和日本鬼子谈生意,谈你娘个鬼!”
      崔芳芳能感觉到崔志平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像一只紧于弓中随时准备离弦之箭,爆发不过是顷刻之间。
      “金凤凰,你多久没回来了?你他妈好意思回来?我们一家人紧巴巴地供你读书,你倒好,学了就他妈的不回家,嫁了个洋鬼子都不回来带给妈看一眼。你他妈什么意思?!你滚!滚!”
      对面楼上一盏灯亮了,窗户后隐约有人探头。
      “让他说。”
      那醉汉走近了,肆无忌惮地指着崔芳芳的鼻子破口大骂。
      “就上次老头走的时候回来看了一眼吧,回来就跟老太吵,你他妈还不如不回来!真他妈糟心!我们老崔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个没心没肺的……”
      崔芳芳只是紧紧抱住怀里的崔志平,面无表情。
      方南山想起以前坐在外婆怀里看动物世界,在面对危险时,母兽通常会用自己身体护住幼崽,不惜牺牲自己。小至母鸡,大至母豹。
      外婆说,那是所有生物的共性。
      楼上又零星亮起几盏灯,有的躲在窗帘后探头探脑,有的干脆拉开窗帘看,看到最后,灯又一盏一盏全灭去。
      不知道骂了多久,醉汉累了,一屁股坐在方南山旁边,四仰八叉地倒头栽了下去,竟睡着了。
      崔芳芳松开崔志平,两个少年前后把醉汉抬进了屋。
      客厅里,崔芳芳站在母亲遗像前,平静地问,“什么时候出殡?”
      “今天早上。”
      崔芳芳不再问话,仿佛这就是她所需要的全部信息。
      崔志平倚靠在门背上,望向脊梁笔直的姑姑,良久,他才肯承认父亲的胡言乱语从某种角度而言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崔芳芳冷冷转过头,“别这样看着我。”
      崔志平尴尬地低下头。
      “我当然要先去谈生意,我的生意能保我吃饱穿暖,”崔芳芳厌恶地朝灵台望去,“还能保证每个月按时给她打钱。”
      崔志平脸突然烧得通红,姑姑看透了他。
      “幸好老太对你不错。”崔芳芳话锋一转。
      如果血缘亲疏用爱来衡量,那么姑姑的妈妈和他的奶奶应该不是同一个人。奶奶并不疼爱姑姑。在姑姑的世界里,奶奶存在的唯一意义只是提醒她按期打钱。
      那些提醒比账单还要冰冷,因为只会提前,永不迟到。
      崔志平忽然想起姑姑连夜奔波,他急忙问,“姑姑,你吃饭了吗?”
      “不饿。”
      “你等等我。”
      志平钻进了厨房,厨房里煤气灶“啪嗒”一声响。
      崔芳芳望向厨房轻声自言自语,“还好没把你也养成一个巨婴。”
      “人终有一死,早些面对,未必是件坏事。”崔芳芳冷冷转向灵台上遗像,“更何况,有些人活着,但在别人眼里,早死了。”
      灶台上炉火微颤,客厅里崔芳芳走到方南山身旁坐下,她凝视着身边的少年,嘴角抽动了好几次。
      这些年商场上身经百战,面皮早就被摔打得皮实坚不可摧,可是此刻,仓皇胆怯竟不如一只过街老鼠,崔芳芳不禁失笑,她下意识拽了拽黑色西装的衣角,那儿其实很平整。
      “外婆常提起你。”方南山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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