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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章三 ...

  •   一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之中,仅有的一盏烛火莹莹而过,恍若波涛中飘摇的孤舟。
      两人时而前行时而停歇,已不知在这洞穴中摸索了多久,直到体力尚欠的伤者已消耗至极限,才终于不得不停下来。
      擎海潮靠在尚且干燥的一处石壁浅浅闭目歇息,剑者则支起简单的石炉以野粟煮粥,聊为补养。炉下的柴火不断窸窣燃断,抵御着周遭弥漫而起的阴冷。
      良久,沉睡的人在那火光中幽然转醒。
      此前过多的损耗对于目前的身体而言仍是有些勉强,他眼前的画面没有立即变得明晰,只是隐约感觉到炉中燃起的温暖颜色正投映到对方年轻的面孔上。
      一时之间仿佛有些错乎,似乎是有几分并不属于那个人的轮廓出现在他的身上。
      那是……
      但下一秒,那抹熟悉的影子又转瞬即逝,对方已经觉察到他的苏醒,立即起身走近。
      擎海潮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悄然恢复了正常的心跳。
      “还撑得住么?”剑者关切问道,对刚才无声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
      “无妨。”
      他点点头,同时留意到炉上沸腾而起的水花,于是又重新折返,想去盛起粥来。
      看着这忙碌的背影,略显清闲的另一人道:
      “这一路,甚是难为你了。”
      “分所当为。”
      擎海潮沉默了一会儿,又突然问道:
      “何为分所当为?”
      “嗯?”
      “当初,你并不知我的身份如何,是善是恶。”
      “……所以,为何要救我?”
      剑者的动作微微一滞,垂眸犹豫了片刻,还是坦然答道:
      “吾也不知道。”
      擎海潮有些意外地看向这个人,对方此刻的神情直接又诚恳。
      “我记忆有缺,若谈公理正义,是非对错,皆过于遥远。”
      冉冉炉火中,数截已经燃尽的木枝脆然而碎,突如其来的间隙让原本的燃烧更旺盛了几分,点点火屑飘然飞向空中,闪烁如同晨星。
      “所以,一切只顺心而行,别无他念。倘若一定需要一个理由,或许……”
      他又继续思考了稍许,说道:
      “或许是因为,吾也想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擎海潮凝视着这青年人沉定的神情,问道:
      “那么,你找到了么?”
      “还没有。”
      对方顿了一顿,又毫无犹疑道:
      “但总有一日,一切终会明了。”
      ***
      擎海潮默立原地,定然注视着一片从地面延伸至洞顶的平坦石壁。
      他们一直追溯的暗河源头,此刻已全然消失在这片屏障之后,再无其他路径可供人通过。
      观察许久之后,擎海潮才向前数步,靠近了一处角落。
      “前辈?”
      “你且退下。”
      剑者闻言顺从地后撤一步,再注视着前方的白衣人慢慢以掌抚上这片石料。
      然后,又似乎是感知到了什么,微微一颤地收回。
      “怎么了?”
      剑者紧张地询问,而擎海潮却是不答,只定了定神,浅浅运劲一推。
      只在刹那之间,原本平整的石壁之上从触掌之处蔓延出一片龟裂,自下而上,布满了两人的视线。
      而那又非普通的裂纹,在石片相接的缝隙中,似有暗暗的光芒闪耀。
      “果然如此。”擎海潮定然道。
      “这究竟是什么?”
      “残留的内力。”
      剑者讶异的微微睁大双眼,疑问道:“竟会汇聚在此处?”
      擎海潮沉思了片刻,说道:
      “你是否记得,此前有关天地合之事。”
      剑者默然颔首。
      在诸多伤重难眠的深夜里,彼此的交谈之间,总会或多或少都涉及到那些往事。
      因天地合灵脉交汇,地气聚集,无论以何等宏大的外力攻击,皆会被消解于无形,也是为此,他才刻意选之为当初与一页书武斗之地,以作刁难之意。
      “而今看来,当初的判断或许有失真准,也许并非真正的消解,而是……”
      剑者心下瞬间了悟,接着擎海潮的话说道:
      “而是被吸纳至此处,借以改变地形,方成天堑。”
      擎海潮颔首赞同。
      “既然如此……”
      剑者缓缓拔剑出鞘,又被一旁的人拦阻下来。
      “不能以力毁之,如此整个洞穴会有崩塌之危。”
      “……那么?”
      擎海潮思考少倾,然后以指尖轻点其上,随即便有小股的光芒轻轻从那石缝中飘散而出,又重新融入了他的指尖。
      与此同时,那山壁的顶端也微微崩散了些许,隐隐可见外方明朗的天空。
      如此奇异的变化,来者自然看得分明,但擎海潮心内却并不觉得十分意外。
      原来如此。
      既知其中关窍,那便再无其他的办法。
      他略略后退一步,深深呼吸稳定了心绪,重新靠近那怪异之石,再猛然以内劲一催。
      只在刹那,原本遍布石缝的光芒飞快如水倾泻而出,又径直涌入他的掌中,而那已然卸力的石壁则开始褪尽华彩,缓慢四散崩离。
      而本就虚弱的承接者被这磅礴涌入的内力所撼,闭锁许久的真气瞬间冲破此前的禁锢,那些蛰伏的伤势也随之肆虐起来,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蔓延至全身。
      擎海潮努力压抑多次,终于还是忍耐不住,晃了晃脚步,一大口鲜血瞬间溅落尘沙。
      此时一直远远站立在后的人终于明了对方正在做些什么,心中骤然一慌,在有清晰的思考之前已下意识地腾身上前,将站立不稳的人牢牢扶住。
      沉寂多时的剑锋亦同时出窍,纳力化劲,向那不断涌出的真气对冲而去。
      下一刻,两股力量铿然一爆,四散的余劲顿时摧毁了洞穴的半片穹顶,崩落的碎石纷纷呼啸而下。
      剑者不及多想,忙将已毫无知觉的人护怀中,一路腾挪躲闪,挤入了一片石笋的间隙之中。
      ***
      擎海潮勉力睁开眼。
      一展熟悉的黑色外袍覆盖在他的身上,而那衣物真正的主人,此刻正顶着一点微弱的亮光,静静伫立在那已崩散了半壁的屏障前,若有所思。
      “……你本不必救我。”
      那个人闻言,肩膀似因叹息微微一沉,再回身看向他。
      “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只能是我。”
      “吾虽然根基不如前辈,但也不至于……”
      “与此无关。”
      擎海潮顿了一顿,说道:
      “此间内力原有其主,所以……倘若换做第三人承接,必然功体互冲,有死无生。”
      剑者迟疑了一瞬,道: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擎海潮摇摇头,继续道:
      “如今已竟半数之功,只差一步。”
      剑者沉默下去,目光定定的直视着那语气坚决的人,火光昏暗,却遮盖不住对方面孔上逐渐浮现的苍白之色。
      良久,他才低声说道:
      “倘若是前辈全然完好之时,以一人之力完成此事尚有困难,更何况现下。”
      也许接近事实的话说出口便会变得残酷,但是那终究并非是谎言,所以他还是不得不说。
      擎海潮微微一愣,随即缓缓道:
      “无论如何,需要做的事总不会改变。”
      “……只差去做的人是谁。”
      “你……”
      觉察出这弦外之音的意味,擎海潮心中的不安之感骤然升起。
      而剑者只平静道:
      “恐怕,前辈要欠我第二条命了。”
      瞬间明白了对方真实的意图,一直以来稳然的人也终于开始觉得有些慌乱,然而方才经历大量失血的身体并不受意志的指引,无力再向前一步。
      “……你可能会死。”
      也许是那声音透着微颤,剑者还是忍不住回首看了一眼。
      漫漫黑暗中,仅有的一点摇曳火光倒映在白衣人素来稳如平湖的双眸中,盈盈一闪,仿佛也掀起了其中的波澜。
      不由得心中一软,原来那个人真正动容起来是这般模样,果然跟那个时候见到的幻象……一模一样。
      若能得如此,也是不枉了。
      随后他敛容凝神,又重新转头面对着那片流光溢彩的石壁,说道:
      “人终有一死,但是我亦有自己的使命,因为……”
      深深叹出一口气,足下的步伐在对方震惊的注视中,开始缓缓向前。
      “……同样的事,吾绝不允许让它再发生第二次。”
      什么自己的使命?
      为什么发生第二次?
      然而这一切的答案都已来不及追问,在话语落定的下一秒,那道玄色的影子便坦然步入了刺目的灿然之中,似洪水瞬间没顶,再无任何痕迹。
      片刻之后,似乎又有什么在其中脆然崩碎,所有的光芒顿时如同失去了容器般爆泄而出,散作满目的星点,转瞬即灭。
      紧接着,摇摇欲坠的石壁突然洞开一片,露出了其外明朗的天空。
      日光如瀑,点亮黑暗中的万物。
      ***
      在意识片刻的空白之中,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擎海潮睁开眼,混沌的前方有些模糊,只能朦胧地看出有一个黑衣黑发的背影。
      即使没有见到对方真正的面容,他也知道,那是谁。
      擎海潮沉重一叹,问道:
      “为何要这样做?”
      “这是我的选择。”
      “吾并不需要任何人牺牲。”
      “可是我需要。”
      “……此言何意?”
      那人转过身来,灼灼炽烈的目光一如往昔。
      “因为,一页书。”
      这个久违的名字让他心中不由自主地一震,重新凝视这朝夕相对的面容。
      天地四方静谧无声,直到了悟一明,开始有莫名的惊觉涌起。
      记忆中,似乎有一幕幕过往的片段飞快闪过。
      每一个日夜的守候,每一次危难的撑持,每一丝表情的变化,每一句言语的起伏,所有的所有……
      眼前这年轻的面孔,与记忆中那名眉目庄严的佛者,竟逐渐分毫不差的重合在一起。
      如果说此前他还是只是怀疑对方与云渡山有所渊源,那么到了此刻此时,一切不会再有其他的答案。
      “你是……”
      那人没有回答,待再一眨眼,幻象散去,优昙绽放,菩提叶落,眼前已换作是那名熟悉的佛者立于此地。
      平静的心湖在目光相接的瞬间,重新翻起波澜。
      在经历过如此漫长的岁月之后,倘若还有什么能让他的心永远无法维持平衡与冷静,也就只有这个名字,这个人。
      一页书。
      或许他终究无法界定对方之于自己的生命是何意义,或许那个人的存在便是这意义本身,但无论如何,他始终占据着自己心中最深层的位置,无可剥离。
      佛者金色的眸子垂下,注视着眼前愣在原地的人,唤道:
      “海潮。”
      ***
      那已是许久以前的往事。
      一页书以凡躯之力强挽天劫,又随即对阵强敌,以至于神识飞散,三魂离体,而其中之一游荡之下穿越天地合,来到了生者绝无可能到达的深谷之底。
      然而,此一魂终究残缺不全,即使寄灵成体也无法维持原本的形貌与记忆,是故一切动情起念,进退行止,皆是源于梵天空明大悟之下,之于故人的一点本心。
      所有的生与死,聚与散,早在这场机缘一开始便落定。
      擎海潮凝视着面前轮廓模糊的魂体,强压着心中痛楚,低声说道:
      “好友,又是何苦?”
      “度万劫,悟因果,历生死,明爱憎,本就是世道修行之路。”
      “……可你已耗尽仅剩的魂力。”
      “但看所求的结果是否值得。”
      “值得吗?”
      “值得。”
      擎海潮无言地垂下了眼睑,深深一叹。
      佛者将并无实体的手悄然靠近,湛湛穿过了对方想要回握的指尖。
      “当年祸事,是吾最为难平的未了之憾,而今能够稍作弥补,夙愿已足。”
      “的确是吾该抱歉,但时刻将至了。”
      擎海潮连忙抬首一望,外界的日光已渐渐侵染了这原本混沌的空间,周遭的一切开始飞快地剥离。
      是他过于沉溺了,几乎忘记了这一魂一魄本就不全,方才又承受了剩余的地气之力,如今如何撑持得过?
      讶然地注视中,原本笔直伫立的身形已开始如雾气般消散开来,一时之间,再也无法看清对方的面目。
      “你……”
      擎海潮急忙向前一挽,双手却只抓住了虚空。
      “海潮,一切皆有天命。”
      话语的末尾在空中飘飘荡荡,终于还是被风吹散在烟尘中。
      “从此之后,但望珍重。”
      ***
      他在那片碎石灰砾中久久找寻。
      全然崩塌的石壁散落了遍地,或许其中有些尖锐的棱角曾经划破了他的指尖,但专心致志的人却浑然不觉。
      其实,他也终究不知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寄灵而成的人本无任何实体,但是此刻内心的执着却是盖过了理智,占了上风。
      也许是仍然希望那灵体消散之后,还有什么能够残存下来,证明此前所有一切都并非幻象,那个人确实曾经来过。
      这是身为凡人经历诸多失去之后,仅能把握的贪求。
      在尘灰不断地飞扬之间,外界清朗的日光开始缓缓转暗。
      然后,那双带血的手才终于在沙土之中触碰到了什么。
      擎海潮心中一紧,加快了翻找的速度。
      然后他看到了,一柄残缺了一半的断剑正躺在厚重的沙砾之间,再无光彩。
      并非早先他曾见过的那柄短剑,而是更早之前、更为熟悉的……
      如是我斩。
      突如其来的酸涩感让他禁不住地合上眼,但还是忍着剧痛,缓缓将它重新紧握在掌中。
      断裂的剑身上还残存着一抹熟悉的佛气,他无法想象一页书竟然还保留此剑至今,甚至不知以何种方法完全除去了它原本的邪性,难怪当日连他也未能辨识出它原本的模样。
      是诸法空相,终究还归原身。
      所有的前尘种种,到如今,也只剩下这一点旧物而已。
      擎海潮默然端坐于这一片碎石之中,心中意外地并没有感觉到任何悲伤,只是所有的知觉都被抽离了□□,只在眨眼之间,便已经耗尽了余生的所有时光。
      他仿佛又站到了生命的终点,遥遥回望这一生。
      人之一世,得失聚散,浮云苍狗……
      终究是空。
      静默无言的人久久未动,直到暮色渐起,夕阳的霞晖慢慢染上衣襟,恍若浴血。
      忽然在昏暗的余光中,似乎隐隐有些许光点在那剑身中一闪即灭。
      擎海潮似有觉察,木然的目光微微一颤,不禁垂眸而视。
      手中仍是毫无所动的死寂一片,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错觉,但是……
      不对,一切尚未至绝境。
      心念豁然一开,周遭的时间又重新开始缓缓流动起来,他强忍着伤痛撑持住身躯,攀着岩壁缓缓站立。
      他还不能在这里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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