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戬】沉香断续玉炉寒》团团不沉

8、第 8 章

　　天上没有风月更替，也无季节轮回，眨眼落手之间，人间就换了几树春秋。沉香揣着满怀的仙丹远远地立在华山外，眼前重重出现了杨戬的模样，青山未老，故人先朦。他的心一层层地落下去，可就算落进了华山的莲池也听不得一声回响，这声响的代价太大，他永不可承受。

　　身后青果坠地的声音唤回了沉香，他忽地一颤，低下头看了看怀里的仙丹。仙丹的味道混着稠糊的暑气钻进鼻子，沉香不由皱了皱眉，他又看向了那座青山，转身便向山外走去。

　　杨戬悠悠转醒，他费力地抬了抬眼皮，入目却又是一片晕不开的黑暗，他压下阵痛，死咬住嘴唇翻了个身，胸口和后背的伤便像翻烂的花一样沁出了股股鲜血。杨戬不忍，直挺挺地砸在了莲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他不等疼痛散去，捂住胸口挪了挪身子。杨戬努力地仰了仰头，终于在浓稠的黑暗中窥得一缕隐隐的白光。

　　这便是又过去了一天。

　　可山外有山，每座山都可以是华山。

　　杨戬像脱离了水的鱼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忍痛蜷起身子，用膝盖用力抵住不断涌出鲜血的胸口，他的手腕已经没有力气了，甚至都不能抬起，他的双目不能视，只能听见莲台下的水流声。

　　滴答滴答，鲜血落进莲池，溅起塌天的回响。

　　杨戬失明的双眼忽而一酸，狠狠的酸涩逆着伤口的血回溯至心脏，他终于忍不住，抱着自己小声地呜咽了起来。他想到了杨婵，想到了瑶姬，想到了过去的二十年和三千年的日日夜夜。

　　“三妹…母亲…”

　　他是压着声哭的，嗓子便像被刀割的一般疼。杨戬颤抖地咳嗽了一声，他缓缓松下抵住自己胸口的膝盖，瞬时血流如注。杨戬强撑着看向山顶，蒙蒙之间，他好像觉得华山下的那束白光从未亮起过。

　　杨戬突然笑了，笑如春山。

　　“大哥，二郎要来了……”

　　那只无力的手缓缓挡住颤抖的天光，杨戬缓缓闭上双眼，忽而用力垂下，狠狠地砸在了自己的胸口。鲜血像盛放的梅花，朵朵绚烂。

　　“杨戬——！！！”

　　沉香瞬时神魂大颤，他怔了一下，只觉被一双巨手狠狠地扼住了脖子，沉香木然盯着那方莲台，耳边清清楚楚地回荡着莲池中鲜血滚落的声响，他猛然一惊，飞身而上。

　　沉香慌乱地抱起杨戬，他的手疯狂地颤抖着，却捧得小心翼翼，好似抱着一怀破碎的玉。杨戬终于咳出了血，胸前顿时清明了不少，他蒙蒙睁开双眼，不见来人，却又呜咽了起来。

　　鲜血不断涌出他的嘴角，杨戬紧紧抓住了沉香的衣领，几乎是恳求地说道：“沉香…不要再拖了…快来不及了……”

　　沉香不停地擦着他的血，他慌乱地摸索着怀里。沉香一手抱着杨戬，一手疯狂地寻着仙丹，可偏在此时就是摸不到那小小的白瓷瓶，耳边是杨戬沉重的喘，息，声，他的眼前灰灰的一片，塌天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指尖碰到一抹冰凉，沉香心里微微一松，终于寻到了那瓶救命药，他搂住杨戬，哭笑着哄道：“好好好，我一定快些，一定快些…舅舅，先吃药，吃了药就好了！这、这是老君的药，老君的药可灵了！舅舅…我喂你……”

　　沉香慌乱地倒出两粒仙丹，抬起杨戬的下巴就要喂下去，可他的嘴角都是溢出的鲜血，杨戬也死死抵住他的手，只用不可闻的气音哽咽道：“我、要回家……”

　　沉香眼底涌上无限的酸涩，他扯出一个笑，拿出怀里的一块糖，说道：“吃了药有糖吃，舅舅，有糖吃的…”

　　【小二郎，吃了药才有糖吃哦！】

　　杨戬止住了哭声，他似乎听到了瑶姬的声音温柔地回荡在他的耳侧，为他拂去所有的伤痛。杨戬溃散的眼神忽而聚起些光来，他深深地望向华山上的那束白光，仿似是瑶姬穿过千年披光而来。

　　【糖哦，娘，二郎吃药啦！】

　　【二郎，吃了药，大哥带你出去玩！】

　　杨戬的眼中浮起点点水光，如同一池的梨花融于初春的湖面，他不再哭，却还是止不住地颤抖，杨戬微微张开了嘴，像三千年前要吃下大哥递来的药一般，没有一点儿痛苦的模样。

　　沉香见状急忙打开糖纸，递到了杨戬的嘴角。白色的糖果被溢出的鲜血染红，而杨戬似不觉血腥，轻轻地将那块糖含住。

　　沉香揉着杨戬的胸口，哽咽道：“还疼吗？”

　　杨戬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淡淡说道：“沉香，又是一天了。”

　　沉香一顿，他转过头看向对面的鞭子，沉香将杨戬搂得更紧了些，他闷声道：“我如今是司法天神，我说了算。”

　　杨戬笑了笑，虚弱地说道：“可外面都是王母的人，他们每天都要听到鞭声。沉香…趁着现在，你就让我走吧…今后王母也不会为难你，因为这是我选的，是我…怕了……”

　　“怕了，你怕什么？！我是司法天神，这个位子万人之上，我想保的人我能保不了吗？！杨戬…我能护你，我已经查明了，是乾坤钵——”

　　沉香被突然喷出的鲜血吓住了，脸上滚烫的鲜血似能灼破皮肤，一滴一滴地顺着他的脸颊落下。沉香机械地低下头，看着杨戬正中胸口的尖刺，忽而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他摸了摸自己的侧脸，十指皆是粘稠。

　　“你——”

　　杨戬紧紧握住插进心口的尖刺，鲜血汩汩淌出，落进身下的那片莲池，他艰难地扯出一个笑来，动了动指尖抚了抚沉香的手心。

　　“沉香，你以后可不能这么粗心了……”

　　沉香一愣，脑海中飞速闪过无数画面，终于想到当初杨戬扯下尖刺的情形，他猛然惊醒，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沉香紧紧捂住杨戬的胸口，哑声道：“你、你早就藏起来一块了…上次是故意让我看见，让我卸下防备…杨戬，你好狠的心！”

　　杨戬浑身颤抖着，他的身子越来越冷，整个人也慢慢坠了下去，沉香连忙将他捞上来，他慌乱地扯出仙丹，颤抖之间却滚落了大半的药，杨戬抬手止住了沉香，粗喘着气摇了摇头。

　　沉香抬头看着华山的山顶，说道：“这是你早就定下的局，是不是？”

　　“当日我没有劈开乾坤钵，母亲活着，我也没有以身去殉新天条，更没有感动了谁！是你选择替了我们，你要替我们死……这就是新天条还没出世的理由……对吧？”

　　杨戬的意识开始涣散，他努力张开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为沉香铺下最后一条路。

　　“我是替了…三界、众生……不是为你…不要难受……”

　　杨戬颤抖着抱住了自己，他的眉眼染上一层薄薄的白霜，周身散着逼人的寒气，杨戬睁开双眼，那双琥珀似的瞳孔也化成了白雪。沉香震惊地抚摸着他雪白的头发，连忙抵住杨戬的手腕送去法力。

　　“你——”

　　沉香的手一顿，他分明地感受到杨戬的力量游走于自己的身体里，那温润的力量催人昏睡，沉香猛地一惊，急忙放开杨戬的手，他瞪着眼睛看着杨戬，滚下大颗大颗泪珠。

　　“你要干什么？你也要像对四姨母和娘那样对我吗？！你要让我忘了这一切，让我此后万万年都忘了你是不是？！你、你怎能如此，你怎能如此狠心！”

　　沉香抓紧杨戬的衣领，豆大的泪珠滚在杨戬的脸上，和着淋淋的鲜血一起淌下。杨戬最后一次睁开了眼睛，这一次他终于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些光点，沉香的影子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杨戬只觉浑身冰冷，他看清了沉香的模样，小沉香还如十六年前一样，不知冷热，这么冷的时候竟然穿得如此单薄。

　　可惜他再也不能见到小沉香了，小沉香还是要长大了。

　　杨戬笑着摸了摸沉香的侧脸，他无力地张了张嘴，沉香急忙俯身凑到杨戬身前，杨戬只道模模糊糊的几字气音。

　　“小沉香……记得要多穿衣服。”

　　【小沉香，天冷了，要记得穿衣服哦！不然生病了可是要吃药的！】

　　【我会的先生！先生来年还来看我吗？】

　　“不会了……”

　　杨戬笑着闭上了眼睛，他还想再看一眼沉香，哪怕是一点儿影子也好，可他太累了，他要睡了。

　　小沉香，以后的路只能自己去走了。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沉香慌忙支起身子，眼睁睁地看着杨戬的身影逐渐化作银色的泡沫，这泡沫像极了十六年前的萤火虫，而他这次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沉香死死抱住杨戬的身子，一点一点感受到怀里缓缓变轻的人。

　　“先生…沉香记得了。”

　　怀中银光一瞬碎开，如同盛放的烟火散了满天，沉香摔倒在空落落的莲台上，他缓缓抬头，看向那丛丛银光落进华山顶端的乾坤钵。

　　七彩的光芒绽放，挡住了那道白光，又怦然飞入九天中，于山顶汇聚一束，乍放向三界各处。

　　“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

　　“先生……”

　　点点散落的银光慢慢落在沉香的手心，滚烫地化为一道刺目的金光。

　　沉香睁开了眼睛，看清了手心里的东西。

　　是那把金锁。

　　长命百岁。

　　沉香捧着那只金锁哽咽了起来，他越哭越大声，整个人都狠狠地颤抖着，他抬起头，看向了那片绚烂的人世间，又轻轻唤了一声。

　　“舅舅。”

　　是年盛夏，司法天神上任第一年，新天条出世。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