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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乔新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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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雪将药材搬到镖车上,认认真真听完镖头的保证后,点了点头,转身向内城走去。
师兄新河正在城门边等她,两人见面也没说什么,只是互相点点头,便并肩沿着大街行走。
她已有两年没回来了,前段日子忙着寻找商船买药,也没有认真看看家乡街巷。
视线滑过沿街商铺小贩,新雪意识到,杭州城内卖字的书生真不少,昨夜下过小雪,街上寒冻异常,也有不少书生摆了摊子出来,摊上叠着红纸,挂着一对对的春联福字,虽写得一般,临近年节,竟都能卖出去。
假使换成常昀来写,或许,一年下来还是能买上半壶柳台春的。
新河忽问:“这是第几回送药了?”
新雪道:“第五回。”
“周先生那里还来过信么?”
“没有。”
月前周老爷子曾托人带过一封信来,大意是说前次寄的草药一不小心被雨水泡坏了,做不得解药,要她下次多寄一些来。信写得简短,能看出病人还在。
新河忍不住道:“师妹,你要不去济南看看吧?”
新雪不以为意,只目不转睛地看着街边的字画摊:“快过年了,北方又下雪,我不去。”
前两年在王府里过年,外头下着大雪,房里炭火怎么烧都不暖,正房那边倒一排都是火墙,不必多少炭火也不冷,她也看过周先生的草屋,心下纳罕,不知这老爷子怎么在孤山上熬过那么多个冬天的。
新河道:“假使王……那人的毒好了,你可以带他来杭州过年嘛。”
新雪听了却不说话,新河自然也说不出第二句,两人默默地走回武馆,却有一个汉子蹲守在距离武馆门边十步远的地方,见新雪和新河一前一后地走来,连忙赶上前:“请问两位是武馆里的师傅么?”
新河道:“你有什么事?”
那汉子将手中一只箱子提上:“这是托人从济南带来的,要给穿杨馆的新雪姑娘。”
两人都觉心惊,连忙接过箱子,快步走回馆内开箱一看,箱中乃是一只厚厚的信封并一口泥封坛子,新雪一眼便认出来了:“这是周先生的酒坛。”
新河提起坛子晃了晃,果然坛中传来晃动水声。不远千里送酒来,他一时有些好笑,去看新雪,新雪正拆那信封,她随身带着匕首,划开信封,里头掉出一卷红彤彤的东西,原来是数对春联福字,纸虽普通,字却写得潇洒漂亮,足见功底。
连落出来的还有一页信,显然是周老爷子的字,上头写道那酒要放地窖里藏两年再喝,除此之外,便无话了。
正看着,背后传来响动,新河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师弟练了枪从后院出来。
“师兄,师妹,你们看什么呢?”
新雪不理他,新河连忙上前将他拉到一边:“周先生那边送了信来,还有几幅对联,都是……亲手写的。”
师弟新爻撇撇嘴角:“噢。”新雪忽然回头:“师兄,浆糊在哪儿?”
新河立刻道:“我来贴吧,师妹你忙你的去吧。”
新爻小声道:“真要贴啊,人都……不太吉利吧?”
新河瞪他。
新爻不由赔笑一下,又道:“我意思是,不如收起来,是个念想。”
新河只觉心烦:“也不一定就出事了。你别胡说,我去找浆糊,你也跟我来,看我贴正没有。”
他向后院走去,新爻也跟上去,口里还喋喋不休:“要没事怎么不来江南呢……”
其实他说得很有道理。
新河不禁回头看向新雪。师妹仍只是站在门边,将卷起来的红纸们一一理平,朦胧冬阳穿过窗纸落在她背后,只落下剪影,叫人看不清面颊,连悲喜都一并朦胧着。
武馆师父回来时,新河同新爻已合作将对联贴好,两人笨手笨脚沾了一手的浆糊,正在后院洗手,只有新雪在馆中站着,擦着一只长枪枪头。
“这么早就贴上了春联啦,”师父随口找着话说,“买成多少,写得不错。”
新雪平淡道:“人家送的。”
“今天寄药还顺利么?”
“顺利。”
“大师兄陪你去的?”
“嗯。”
“周先生来信没有?”
“来了。还送了一坛酒。”
师父一时惊异,却又不好在新雪面前表现出来,只好打了个哈哈:“周兄是好酒之人,倒不知何时是相见之期。”
说这句话时,师父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半年之后,他真见到了周老爷子。
旧友见面自然要喝两杯。夏月明亮,两只酒杯碰在一起,酒中两只月亮也碰在一起,一方道之前真是有劳了,为我小小弟子,给周兄添了不少麻烦,另一方道那不算什么,究竟也没麻烦多久。
没喝多久酒壶就快见底了,于是打发新雪去厨房打酒。
看着那女孩儿出门,周老爷子方道:“愚兄心中,一直有个疑问……”
师父听罢,也不遮掩,道:“我这小弟子本姓乔,其先妣在世时,曾于宫中侍奉,由此结识了一位知交姊妹,后来那位姊妹时来运转,她便也得了恩惠,得以出宫,又有银钱相赠得以立业,由此心怀感激。”
“临去前,她便嘱咐新雪,若无事便罢,若有事,无论如何也要保住那位姊妹的血脉。”
“两年前那局势周兄你也知道,我们外人看着已是凶险无比,所以,新雪就同她师兄上京去了。”
周老爷子捋着胡须:“原来如此……从前还以为……”
见对面看来,他讪笑道:“不足为道,不足为道。”他忽想起来什么,转头四处看:“年前我托人送的东西可送到了?”
“酒窖里放着呢。”
周老爷子正色道:“可不要不舍得喝,我那里还酿了许多,往后起码还能送二三十年。”
师父指着武馆大门:“周兄你看门口贴着什么,我们新雪不是那样人。”不会舍不得。
“也是。也是。”这丫头心肠可硬了。
说着话喝着酒,片刻间新雪就回来了,周老爷子已经酒气上头,见新雪近前来,就招手道:“别忙了,也坐下喝点吃点,瞧你师兄师姐们,都醉倒了。”
新雪并不去倒酒,只依言挪了个蒲团坐在他们下首。
她坐在那里怪乖巧的,尤其背后是一大片醉得东倒西歪大声歌唱的青年男女,她那份安静越发显眼,几乎有些寥落。
周老爷子抬手斟酒,新雪忽然开口,也像是随口问:“周先生,你来江南了,王爷去哪儿了?”
或许是错觉,她说完这句话后,庭院中的醺醺酒意竟仿佛散了两分。唯有周老爷子还是照旧斟酒,面目懒散:“不知道他的,听他说起来,好像是想去从前从未踏足之地游览一番。”
师父像是松了口气,笑道:“王公子弟,能去过几个地方。他可有得走了。”
“是啊,听他说想去巴蜀一带走走,说不定,还有一天会到杭州来,站在你们武馆前面打招呼呢。都说不定!”
师父哈哈笑道:“说不定!”
新雪静静道:“那应该不会,他来过杭州的。以后不会再来了。”
庭院气氛顿时一僵,众人忽然想起,先帝南巡一路确实来过杭州,原来大皇子也随行么?
周老爷子不禁有些后悔。
新雪却在想,来了也没用,王爷根本不知道她和师兄在江南哪处。师父和周先生向来不喜她投入太多,周先生肯定没把武馆的地址告诉王爷。
也不怪他们这样,王爷一直糊涂得要命,人人都看出他在水深火热之中了,他自己还浑然不觉,糊涂的人不但会把自己害死,还有可能把身边的人也害死……就是这样,她才不得不去救他。真奇怪,他竟真沦落到只有她去救他了。
统共有两年时间,她都只是不动声色地潜伏着,不动声色地听着王府里的小小八卦,像是——王爷又在花园里醉倒啦!
不好,陛下传召,王爷还醉着,这要怎么办?唉唉也只好这样进宫了。
完了王爷被训斥了!陛下罚王爷一个月不许喝酒!
大多数情况下,他的事同她没有丝毫关系,不过有时候,那些小小风浪也会波及到她——小薰,你今天不要扫地了,王爷说喜欢这一路的落花。
不扫?马上要下雨了,下了雨的落花还能看么!而且明天天晴了会更难扫的!
小薰生气地摔了扫把。
就是这些事,有时让新雪觉得常昀很糊涂,有时让新雪觉得常昀很烦人。虽然没和他说过一句话,也从没想过去了解他——本是为救他而来,不死就是了,何必去了解呢。
更何况师兄说他这个人很好懂,没什么脾气,要他信任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
一直以来,她都怀着这样有点高傲的自信。
自信一切十分简单,自信靠自己就能完成母亲的遗命。直到站在宫门前,知道他满不在乎地喝了那杯酒,她心里才隐隐感到一丝后悔。
走得越远,越是后悔。
或许应该早点说的,告诉他,并不是没人在乎你的性命。
新雪有些茫然地望着天空,周围的人都说着醉话唱着酒歌,她从没有喝过酒,此时此刻,忽然也想斟满一碗,尝一尝了。
这时候周老爷子又说话了:“新雪,老夫搬家到嘉兴了,往后你们同门间有事,再也不必去济南爬山,得改划船了。”
新雪点头:“知道了。”
“今年雨水大,上山的山路被冲毁了,就是想上山也不行了。”
嗯,我都知道了。
师父说:“新雪啊,再添些酒来。”
新雪站起身来:“酒缸里也快没了,我去酒坊打来吧。”
醉鬼里站起来一个人,那人道:“师妹,我和你一起去。”
“师兄,你还看得清路么?”
“怎么看不清,走吧。”师兄陪你。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去,刚走出武馆大门,新雪站住脚,捏着钱袋:“我没多少钱了。”新河道:“我去柜上拿。”
他点够了买酒的钱,心想还可以顺路买点小菜,师妹喜欢拌鱼皮,也应该买些,便多拿了一串钱,迈过武馆门槛时,他看见小师妹站在屋檐下,仰着头,安静地望着鲜红渐褪的春联。
她只是想救他而已。
新河没有出声。假如她不肯垂下头,那他也可以永远在这里等着。
然而小师妹却平淡地移过视线,那宁静悠远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似乎是一个浅笑:“师兄,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 )★
其实后面还可以接这样一句——“王爷醒了,快进去侍候!诶等等,王爷还说要见一个叫小薰的丫头,府里有这人么?”
“……”
“……好像是在书房外扫地的?一个粗使丫鬟,你别是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