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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撒暂 ...

  •   那小娘子衣裳利落,一条乌油油的辫子盘在头巾里,眉眼清秀非常。

      她望着烟堤,神色里有掩不住的激动,“请问小娘子,尊名是烟堤吗?”

      烟堤点了点头,“你是……”

      少女快走两步,朝着她屈膝跪了下来,“我是三年前被石耀祖强买的那个女孩儿。”

      烟堤愣了愣,看着少女与她年纪相仿的脸庞。她知道石耀祖畜牲,没想到这么畜牲。

      “他不该流放,他该问斩!”烟堤迎上去扶起她,咬牙切齿。

      还有她那一对禽兽不如的父母……

      烟堤按捺愤怒,拉着少女坐下,“你现下在何处安身,你那父母有没有再找上你?”

      少女摇摇头,“孟官人瞒下了我的去向,他们以为我被一同发配了。他们既然卖了我,那断没有卖出去的东西再还回商人手里,叫他们白赚第二次钱的道理。”

      她提起父母,眼里只有冷然的恨意,但目光旋即明朗起来,“孟官人还替我改名换姓,登了新户籍。我现在叫程云,自由自在的云。再不是他们的女儿了。”

      “那太好了!”烟堤为她欢喜,“今后你打算怎么生活呢?”

      程云眉目间有勃勃的生气,“城外有家养牛的大户,正缺人手,我去了那里做工,每日负责给牛添饲草料,打扫栏屋。”

      “你真能干!”烟堤由衷赞道。

      程云灿烂地笑开,忽而想起什么,起身道:“你等我一下。”

      她轻快地跑出去,拎起放在门外的什么东西,又折返回来,“今日东家有喜事,分与我们一人一桶新鲜的牛乳。我给田大叔送去半桶,剩下半桶送给小娘子。我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这是我的心意,小娘子请一定要收下。”

      “难道牛乳还算不得好东西么?”烟堤笑弯了眼睛,“我收下啦,多谢你。”

      程云摆摆手,“是我要多谢你!时候不早啦,我先告辞了,要是小娘子不嫌烦,我日后再来拜访。”

      烟堤忙叫住她,“我新做的槐叶冷淘,一起吃点儿吧?”

      “我不吃,我要赶着去干活了,”她眼眸亮亮的,“等我赚到钱,我来请小娘子吃饭!”

      她匆匆地告辞,跑起来衣角翻飞。巧巧同她擦肩而过,好奇地问烟堤:“这个姐姐是谁?”

      烟堤把一碗拌好的槐叶冷淘端给她,笑着答道:“一个了不起的小娘子。”

      等巧巧吃完冷淘回去,天色擦黑,烟堤瞧着木桶里白潋潋的牛乳,对涂墨笑言:“程云小娘子这是我瞌睡着就送枕头来啦,我正打算做点香糖果子,等天黑了沿金杏街两边的店面撒暂呢。”

      金杏街是胶州最繁华的街市之一,道旁脚店饭馆鳞次栉比,到入夜觥筹交错,反而比白日更热闹。

      涂墨正洗着碗筷,闻言抬眼,“今晚就去吗?”

      烟堤嗯了一声,“我眼下只中午出摊,每日能挣出三四十文钱。”

      渡口的脚夫,早晚都在家里吃饭,因为出力气,饿得快,往往带着干粮到中午垫补,她也正是趁着这时候卖汤。

      “我今晚先做些去试试,若行得通,以后每日收入或可过百文。”

      涂墨点点头,“你打算先做什么?”

      烟堤挽起袖子,“既然有牛乳,那就做糖薄脆吧。”

      糖薄脆要做得香甜,关键是和面时要揉进大量酥油,而酥油便是从牛乳中来。

      牛乳煮沸后晾凉,经过反复抨捶,便能得酥。

      这一步烟堤只做了一小会儿,涂墨看会之后,便接过了这个实打实的体力活。长柄的竹筒一次次捶击出如雪如玉的浪花,经过小半个时辰的抨打,微微泛黄的油脂渐渐从牛乳中分离出来。

      烟堤捞出成型的酥油,在清水里洗过。这酥油细腻柔软,如同带着牛乳香气的云团。往里添入白糖和一点点盐,就着清油与水和出面来,擀薄成小饼,再撒上些白芝麻,在火炉上慢慢地烤熟。

      等金黄酥脆的糖薄脆出炉,厨房里已经弥漫开浓郁的牛乳香和芝麻香。烟堤拈起一片,递到涂墨唇边,“你尝尝?”

      涂墨怔了一瞬,接过来,送进嘴里。咔嚓一声轻响,甜蜜的馨香在唇齿间缓缓融开,使他能够努力忽视肠胃本能的不适,将这片薄脆慢慢咀嚼过再咽下。

      烟堤看着他,惊喜道:“你真的能吃下去了!”

      轻轻的一声欢呼,像一朵小小的烟花,在他耳畔炸开,滚烫的余烬似乎落入胸膛。但这倏忽的感受尚不能被他捕捉,只听见烟堤留了一些糖薄脆在盘子里,交待他给巧巧送去。

      涂墨应下,认真提醒:“那些脚店里的食客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你要是受欺负了,打不过就先跑,回来告诉我们。”

      温暖笑意从烟堤眼底漫出,“好,放心。”

      金杏街离双桂巷不远,在夜色里珠灯连缀,烛火摇曳,交相辉映,几如白昼。不少脚店门口传出高声说笑斗酒的热闹,还有几家酒楼里飘出婉转的丝弦声。

      这里的不少脚店,虽装潢比不得雕梁画栋的酒楼,但店家或庖厨手艺绝佳,往往各有名声响亮的招牌菜,不少富贵子弟也来此尝鲜。

      烟堤挎着篮子,走进打头的一家坐满了客人的家常饭馆,抓了一把糖薄脆,散给桌上的食客,尤其是面前桌上空空,还在等着上菜的,“诸位尝尝,若喜欢不妨再来些。”

      店里的过卖早见惯进来撒暂的,并不会阻止,只是他听着满堂清脆的咔嚓声,又似乎嗅到了某种醇厚的甜香,禁不住有点想吸溜口水。

      果然有食客掏钱问烟堤再买一些,烟堤出师告捷,正颇受鼓舞,忽而听到一个耳熟的声音:“烟堤小娘子?”

      烟堤抬眼,看见孟淳和几个年轻郎君从门外走进来,几人都身穿锦袍,头戴玉冠,显然个个非富即贵。

      他们明显是熟客,烟堤还未及回应,过卖便熟稔地迎了上来,“几位郎君来得正好,今日有顶顶新鲜的白虾,才送来不久。”

      其中一个郎君抱怨道:“你那虾,要么水煮,要么干炸,再好吃我们也吃腻了,就没点新鲜吃法?”

      过卖愣了愣,赔笑道:“我去替您问问东家。”

      不多时,店家亲自从后厨出来,先是殷勤地向几人问好,接着为难地表示自己只会炸虾,要不然就是煮,若要变化,也就是与旁的食材同炖。

      那郎君满脸失望,孟淳见店家局促,便要开口。烟堤心念微动,笑盈盈地在旁出声:“郎君愿意尝尝甜口的虾吗?”

      孟淳有些意外地看向她。那郎君奇道:“虾也能做成甜的么?”

      烟堤颔首,笑眼如弦月,转头看向店家,“要是店家不介意我借用一下厨房……”

      店家没料到平地冒出这么个自来熟的小娘子,怔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小娘子乐意指教,某求之不得,里面请。”

      烟堤笑道不敢当,坦然随他进了后厨。两个帮厨的小工扭过脸,好奇地瞧着她。

      桌案上有一大盆白虾,用葱姜加酒腌着。烟堤放下篮子,取出一捧,刀尖流畅地划开虾背,剥去外壳,挑净虾线。

      锅里倒入米醋,撒上数匙白糖,再添一撮盐提味,烟堤抬头问在旁看着的店家:“可有酸甜的果子么,像是林檎?”

      “有。”店家应一声,从墙边的大筐里摸出几个微红的林檎给她。

      烟堤接过,削皮切成小块,用石杵捣碎了,将汁液加进去。灶火舔舐着锅底,各样调料渐渐融为一体,烟堤再浇入大量蜂蜜,搅和好,又抓一把糖桂花撒上去。

      蜜汁盛出,她另取一个海碗,调了一碗面糊,加进去两个打散的鸡蛋,搅匀后,用筷子夹起虾仁,挨个儿裹上面糊。

      起锅烧油,把裹了鸡蛋面糊的虾仁丢进去,炸得微微蓬松鼓起。烟堤拿笊篱捞出虾仁来,对店家道:“若要它酥脆,便等凉一些,再炸一遍。”

      店家忙点头记下。

      待复炸的虾仁出锅,烟堤将晶莹的蜜汁浇上去,随即端出给那桌边翘首的郎君,“蜜汁炸虾仁,几位郎君尝尝?”

      那郎君早早闻见厨房传出来的香味,迫不及待夹起一只虾,送入口中。果香爽口,蜜香浓郁,桂香醇厚,调和在一起,裹着炸得酥脆的鲜白虾,果然别有一番奇妙风味。

      他忙叫其他人也尝,几人吃了,纷纷赞不绝口。孟淳是里面唯一安静的,他早尝过这小娘子的手艺,方才见她胸有成竹,就知道这滋味一定差不了。

      他正打算伸筷子再夹一只虾仁,却听小娘子脆声问:“孟官人觉得好吃么?”

      他微微诧异地一顿,抬眼对上她清亮的眼神,有些好笑地挑眉道:“我早就赞过小娘子的手艺了吧?”

      只是她那时候瞧着仿佛不大乐意听。

      店家见状,笑着对烟堤拱了拱手,“小娘子厨艺过人,实在叫人佩服。某想买下你的这道菜谱,不知小娘子肯不肯开个价?”

      烟堤笑眯眯道:“我方才不是已经教了么?不必问我掏钱买,一道菜而已,能饷食客就好。”

      她提起自己的篮子,同店家和孟淳几人告辞,去往下一家店。

      “嘿,那小娘子!”

      烟堤正向几桌食客分着糖薄脆,忽听身后突兀地响起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

      她扭头,看见一桌上四五个纨绔子弟,头上簪着各色鲜艳的花,个个脸面已浮着酡红。

      那叫她的纨绔挑着眉毛喊道:“你怎么不来向我们撒暂啊?”

      烟堤从容走过去,抓几个糖薄脆放在空盘里,“几位郎君请尝。”

      “诶呦,小娘子这糖薄脆可真甜,”那人捏一片糖薄脆舔了舔,虚着眼上下打量烟堤,“不知道小娘子,是不是比这薄脆更甜呐?”

      同桌的一人试图阻拦:“来讨生活的黄毛小丫头,没趣得很,王兄理她做什么,来,喝酒喝酒!”

      那纨绔却嬉皮笑脸地推他一把,“纪兄不识货,不知道这豆蔻梢头的好滋味儿啊!”

      “郎君这是在向我献殷勤吗?”烟堤目光清澈地看着他,脆生生开口。

      那纨绔对她的直白颇感意外,随即带上不怀好意的笑容,“小娘子猜对了。”

      烟堤眨了眨眼睛,“瞧着郎君唇红齿白,腰缠万贯,怎么向我一个满身油花的小商贩献殷勤?莫非是讨不得旁的小娘子欢心?”

      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微转,抬手掩住了嘴,“郎君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

      那纨绔不敢置信地愣了半晌,才意识到她说了什么,脸色唰地黑下去,“你胡言乱语什么!”

      烟堤满脸认真,“我想也不能是。不过要真是有隐疾,可千万别不好意思去看郎中啊!”

      “你!”那纨绔怒气冲冲地拍桌便要起身。

      “欸,王兄别急,”另一个纨绔笑着拉住他,歪靠在桌上,点点酒杯,“小娘子好灵巧舌头。这样,你来给我们斟个酒,我们买你这一篮子,价钱翻倍。”

      离烟堤最近的一人便站起身来,伸手搡了一把她的肩头,“听见没有,斟!”

      烟堤看了他们一眼,伸手拎起酒壶。

      “诶,”歪着的那人在酒将要倾入杯盏时,伸手遮住了杯口,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烟堤的双唇上,“咱们不爱用酒壶,也不爱用杯子,不如小娘子再给这美酒添点口脂香,嗯?”

      烟堤抬眼看着他,片刻,莞尔一笑,款款提起酒壶。

      壶嘴微倾,上好的清酒如剔透的水晶流出,注成一线,响声清脆地洒在地上。

      “给诸位敬酒。”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撒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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