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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浣纱 ...

  •   给素织染色,在入染缸前,至少要洗两遍、晒两遍,若是纱质细腻的匹子,还要多洗上一遍。染色后,又还要洗晒一回,才算完了工序,方可卖给别人。不然,那染布坊的女子们,何苦秋深水寒的时节,还要站在济民渠里洗料子呢。
      那染布坊有大小染坊几十家,坊内几百户人家,都是在染坊里讨生活,早在唐国之前,坊内这些人家就以染布为生了。故此,坊内人家祖祖辈辈,都是一代传一代,男子蹲守染缸,女子弯腰浣纱,世代相沿袭着。若有那心高的人,想走出这染布坊,想离开这有些熏鼻子的染缸,想换个活法了,无非有三条路。一条是读书,读书去考进士,考上了便可做官,自然无需回到这染布坊了。不过快三十年了,染布坊只有一个人考上了进士,就是黄家染坊的老二,那黄老二读了几十年的书,到了六十岁时,终于考上了进士。后来去南方当了一个地方官,到任上干了三年,水土不服,就死在了南方。至于另一条路,就是参军,若有机缘倒也可以衣锦还乡。只是那坊内去参加行伍的也有些年轻人,然而莫说衣锦还乡,就是胡头胡尾回来的都没两个,多是战死、老死在了边关。而最后一条路,便是从商了。别说,那坊内的孩子打小就是看着大人干买卖长大的,对那银钱交易确实是熟悉些,坊内有好几户人家的孩子,在外面做买卖,发了财,在长安那繁华富贵的地段置了家业,把家人也都接了过去。
      而坊里绝多的人家,还是生在染缸旁,死在染缸旁,子孙又继续如此的。那喜郎与乐华的家也是如此,祖祖辈辈都是操持染布行当的,喜郎家算个小商人,开着个小染坊,乐华家则是佣工人家,父母都在喜郎家做工,挣口饭吃。喜郎和乐华是同岁的,乐华比喜郎大了三个多月,大人们吩咐喜郎要给乐华喊姐姐,喜郎却从没喊过,乐华也不在意。乐华的父母也交待乐华,要给喜郎喊少爷,只因喜郎上面还有个哥哥,乐华也只是给喜郎喊二郎,喜郎却也欢喜。两人打小在染坊内玩耍,一道看着大人们染布长大,虽也有过小孩的龃龉,但感情上是极好的。那喜郎又生得清秀,好似女孩一般,坊内过年,请神游街的日子,喜郎没长大时,都是要他来扮观音菩萨身边的男童子。那时,乐华看着喜郎在花车上,和一个小女孩站在菩萨的身后,脸上都化了妆。第二日见到喜郎时,总是会打趣喜郎像是女孩,喜郎对此,也气恼不得,因为大伙们都是这般说的,可不知为何,只有乐华说时,喜郎心里偏偏对此还有点得意呢。
      后来,喜郎到了总角之岁,大人把他送到了私塾里,望他考个功名,摆脱这终日伴着染水酱缸的活法。只是那喜郎,虽生得清秀,看上去聪慧,实则性子优柔,吃不得一点苦,又贪图玩乐,每日在私塾里,不过是和同伴玩耍,回家敷衍父母而已。加上在那私塾里,各色人物都有,年纪又大了些后,心窍子也多了,渐渐的各式吃喝玩乐,喜郎都沾上了,又还在几个同伴的撺掇下,一道去了金玉坊,学会了狎妓作乐。而乐华在家里,年纪也长大了,却是极为懂事的,虽也在喜郎家做工,但做事极勤快,做人又厚道,虽有时性子倔强了些,不过倒也讲理。有时见到喜郎回家了,那乐华又是欢喜,又是紧张,只好躲着喜郎。倒是那喜郎虽在外学坏了,油滑了不少,每当见到乐华时,却还是个实在的人,只觉看着乐华,和她说说话,心里就格外的舒坦。
      其实喜郎、乐华的事,坊里的大人们谁又看不见呢。那些做事的工人,见雇主没露话,自然不好说什么。乐华的父母,是看着喜郎和乐华长大的,从心里深处来说,自然是喜欢喜郎的,这倒跟喜郎的家业无关,再说这个小小的作坊,也未必就称得上富裕人家,只不过比雇工们,多几次吃肥肉炖酸菜的日子而已。而喜郎的父母,阿父是个老实人,对坊里的人们都是极好的,也着实欢喜乐华这个孩子,只是喜郎的阿母有些其他的想法,那阿母是个落魄士族的子女,也巴望着自己的孩子能够重整先辈的风采,又见喜郎生得眉清目秀,一副聪明模样,未免对喜郎多了些期望,对于喜郎的婚事,自然也是有一番别的打算了。因此,尽管喜郎的阿父说了几回,想与乐华的父母谈谈孩子们的事,喜郎的阿母只是阻拦道:等喜郎考上了功名再说,现在孩子还小。喜郎的阿父见此,平日又是有些惧内的,便也没再多语了,只是见到乐华的父亲时,觉得有些对不住人家。
      后来,日子过去,年纪长了,喜郎早已束发,乐华也及笄多时,都是快成大人了。乐华的父母见拖不得了,便寻思着给乐华说户人家定亲,那坊内的人家,见乐华生得丰朗静怡,性子又坚强,不少人家都想来认亲,还有两家开作坊的,比喜郎家的作坊要大上不少。乐华的父母跟女儿商谈了一番,乐华心内对喜郎还是有情意的,无奈父母之命,只得听之了,因此也没对父母说什么,只是言愿意而已。父母其实也懂女儿的,只是那喜郎的阿母倒是难说话,只得如此了。后来一个亲戚荐了一户人家,因那亲戚过去对乐华父母有过恩情,乐华父母也知那亲戚是个靠得住的人,便将乐华许给了那亲戚牵线的人家。那户人家也是在坊内给人做工的,大人也都是老实人,那孩子比乐华大了五岁,在坊内最大的那家作坊里,给灶头师傅当学徒。乐华的父母也知道,那坊内几家大作坊,能进去的人都是有能耐的,能给染布师傅做徒弟,那日后自然也是吃八大盘的人物。因此,对这门亲事是极满意的。不过乐华在办定亲酒时,见到了那男子一面,见那男子矮矮敦敦,脸也是蜡黄的,又塌鼻子厚嘴唇,没一点好看的模样,乐华心里又想起喜郎来了,不禁暗自叹息了良久。
      那喜郎听说乐华定亲了,一时倒是失魂了似的,不过到底是在外面玩花心了,失落一阵后,也就随他去了,依旧与那些狐朋狗友,偷偷摸摸的干些荤腥勾当。且那喜郎长得好看,也有两个被他哄到手的女子,不免或真或假的对他动了感情,留他在外面莺莺燕燕的快活,那喜郎因乐华的事,本就不喜回家了,此时有了这些勾当,更是整月整月的不回家去。那私塾的事,也给抛到了五霄云外,前两年还装模作样的参加了回县试,今年更是去都没去,只是整日的与女子厮混。阿父听得如此,只是悔得落泪,恨不早日把乐华的事定了,儿子说不定也会走上正路。倒是阿母见喜郎如此,却没多在意,只道是喜郎的阿父没见过世面,那些为官做宰的哪个年轻时不是从女人堆里走过来的。而且自家的喜郎,人又生得好看,又在私塾里呆了几年,日后就算考不上功名,去那些达官贵人府上做个宾客也是行的,说不定又有别的机缘呢,那司马相如、卓文君的美谈,岂是骗人的!
      倒是一日傍晚,乐华做完工后,拎着篮子去菜场买菜,走过那条巷子时,只见巷子口远远走来一个人。走近后,才发现竟是喜郎,那喜郎本来刚从一女子处回来,心里蜜里调油一般,神思还黏黏滑滑的,忽的见到乐华,倒是猛地一惊。到底多久没见乐华了,此时这眼前的人,倒是变了一个人似的,虽认还是认得出来,只是觉得乐华好似是另一个人了。喜郎震惊之下,尴尬的打了个招呼,便快步走过去了,乐华回过神后,还想答应喜郎一声,却见喜郎已走到身后了。乐华听着喜郎的声音,头也不会回的往前走去,走到那巷子口,要转弯了,乐华才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只见喜郎的背影还在那巷子里,乐华只觉双目一湿,心头起了一团气,只到夜里独自躺在屋子里时,才觉那团气化成泪珠子涌了出来。那喜郎见到乐华后,也觉梦里似的,回家坐了一会儿,看着窗外的那些灶台、布架、染缸等物件,过去的往事一串串透出来,喜郎忽然想起刚才见到乐华的感受,此时才明白过来,变的不是乐华,而是自己啊,是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才会觉得乐华变了。然而此时想起那乐华来,喜郎就感到难受得不行,夜饭也没吃,不顾父母的劝留,又跑到一女子处过夜了。
      后来又见过了几回喜郎,只是心到底结痂了,变硬了,没那么百转千回的念头了。今年要过年了,过完年后,就要和那个男子成亲了,乐华倒觉有些害怕了,害怕离开这个家啊,要去另一个家里,和那些人一道过日子,到底是另一种人生吧。过年时,本来乐华近些年是大人了,好几年没买烟花玩了,还是小时候常和喜郎凑钱去买烟花的,不过今年买年货时,乐华看见那卖烟花的摊子,忍不住买了几个筋斗猴、花知了、土地公等小巧的烟花。一路上,阿母笑话乐华,都要嫁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可阿母哪里知道,就是要嫁人了,乐华才想买幼时的烟花去放呢。过年那日,吃过年夜饭后,乐华等不急到夜晚了,好去放烟花,谁知傍晚时,那个男子竟来家里了,扛着一条火腿,提着一坛子酒水。乐华本来倚在屋门边,忽见那个男子推开院门走进来,不觉吓了一跳,忙的躲回屋里去了。倒是厨房里的阿母听到声响,看见男子来了,忙喊乐华去接人家。乐华无奈,只得红着脸去院子,见那人还呆呆地站在院里,乐华便上前,欲接过那人手上的东西,男人看到乐华,脸也不由得红了,低声道:怪重的,我放到厨房去吧。乐华便让开了,等那男子放到厨房去,男子放好东西后,阿母喊男子去屋里坐,又唤乐华去倒水煮茶。阿父在屋里,见到男子来了,欢喜得很,忙拉着男子说话谈天。乐华在厨房烧水时,都听到阿父的笑声了,真是让人难堪啊。水烧开后,阿母赶着乐华去倒水,自己倒给男子做起了夜饭,把白日的菜都热了一遍。那男子吃过茶水后,见乐华坐在一旁,也是难为情,便欲告辞回去,结果被阿父强留下了,阿母也是急道:菜都热好了,吃完饭再回去吧。男子道:在家刚吃的。阿母笑道:那陪你叔叔喝杯酒吧。男子便不再好推辞了。
      男子和阿父喝了好久的酒,天都黑了好久了,街上都有人开始放烟花了,男子和阿父才放下酒杯来。放下酒杯后,酒话倒还说着,真是说了好多的话,乐华也听得清清楚楚,可一句又都记不住,只觉得聒噪。后来,男子要回去了,阿母喊乐华送男子回去,男子忙道:不用的,我没喝多,自己回去就是。无奈阿母非得乐华去送,乐华只得硬着头皮和男子走出去了。出门时,乐华想早点回来放烟花,便把那一包烟花也都带着。走到了街巷上,小孩们都在外面玩闹,处处都有银灿灿的花火,乐华倒觉轻松些了。男子见乐华揣着一个包袱,便问道:那包袱里是什么啊?乐华一惊,低头道:烟花,我要回来放的。走到了巷子口,在那个水井旁,有不少的小孩大人在那空地上放烟花,男子忽笑道:我们也在这里放吧。乐华梗着脖子道:在这里?男子笑道:不好么?放烟花了,都是男子放的,乐华站在一旁看,看到烟花放完的那刻,乐华好似觉得轻松些了,眼前这个人也熟悉些了。男子走到乐华身边笑道:都放完了。乐华笑道:那回去吧,我送你过去。男子笑道:我送你回去吧,我一男的要你送,人家岂不笑话。乐华道:你不是喝酒了么?男子笑道:这点酒算什么。乐华有些吃惊和担忧的道:你常常喝酒啊?男子不禁一笑:过节的时候,有客人的时候才喝点。乐华感觉松了口气。男子不要乐华送了,乐华也不好意思要男子送,两人就在水井边告别了,夜里乐华回到屋里,睡觉时想起男子,那人好像挺实诚的,也没那般丑啊。
      等到成亲了那日,已是春日了,巷子里的柳树都长嫩叶了。乐华坐着轿子,到了那男子家里。都在一个坊内,明明是近近的路,乐华却觉走了好远。下轿子的那一刻,乐华真是不知到了何处,乐华拿着扇子,遮住自己的脸颊,在红娘的指引下,拜过天地祖宗后,又给男子的父母磕头,又和男子对拜,然后才被引到新房去了。男子作为新郎官,倒是被亲友留在席上,吃了不少的酒。直到入夜后,男子才在众人的簇拥下,推门进来了,大伙又要男子做却妆诗,那时诗文风流,就是寻常人家也得会些诗文、懂些诗文才行。男子想了一会儿,笑道:赤心如朝阳,晒开绕山雾。君家在高岳,翠微鸣凤凰。大伙都忙问乐华,新娘子满意否?乐华也是第一次见男子作诗,不由得惊呆了几分,只是笑着撤下了扇子,众人见此,都是笑着离去了。屋里就剩乐华和男子了,乐华在红烛下,看着自己的夫君,觉得这男子好似又像初次见到的那样丑了,不过丑归丑,心里倒也顺遂了。
      倒是乐华出嫁那日,喜郎回到家里,要父母给些银钱,家里的活钱都给喜郎早拿去用了,一时又拿不出钱来,喜郎于是在家里摔凳子,砸桌子的大闹。阿父也没了主见,只是站在一旁抹泪,阿母也是心急,只得拿出自己年轻时的嫁妆,挑了几样值钱的物件,给了喜郎。那喜郎接过那几件东西,见还算值钱,便收了东西,打算典当了,再去那女子处厮混。不过走到巷子里,见一路的花轿队伍走过去,好大的阵仗,便问别人,这是谁家的女子出嫁。得知是乐华后,那喜郎惊得失魂落魄一般,半晌没说一句话。等那接亲的队伍走远了,喜郎才迈开步子。不过喜郎典当了那些东西后,也没去约好的女子那里了,倒是一个人来到梅子楼,听了一天的器乐,喝了一天的酒,直到半夜时,想找个地方、找个人过夜了,才去那女子处。那女子本来等了喜郎一天,见人没来,本就窝着火,此时又见喜郎烂醉如泥,眼神里又有心事,愈发泼醋了,把那喜郎结结实实打骂了一顿,赶了出去。喜郎被这一闹,酒也醒了大半,见夜深了,只得在院门外,服软哀求那女子开门,无奈女子也是气大,偏不理喜郎。喜郎求了半晌,见还是没人开门,只得去金玉坊,找一相熟的妓子过夜了。
      乐华在夫家待了快半年,夫君本就欢喜乐华,又见乐华孝敬父母,行事端正,更是对乐华起了敬重之心。那夫家的父母,也是越来越疼这儿媳,跟乐华的父母说起乐华时,都道娶了乐华是咱家祖上修来的福分。只是在家待久了,乐华不顾夫君的劝住,又想去坊里做工了,只是言在家清闲得不习惯。夫君无法,只得把乐华带到了那家作坊里,不到一个月,作坊上下都是称赞乐华的,倒把那夫君撂在了一旁,夫君见此,也是摇头直乐。那天在坊里,干完了一天的活,因上回那批货卖得价钱高出平常不少,坊主给每人发了一只烧鸡带回去,乐华见夫君拿了,便不再拿,任坊主百般劝解,还是只拿夫君那一只,坊主也是无奈,摇头直笑。到了家后,乐华吃过夜饭,跟夫君在院子里闲坐时,乐华悄悄道:我好像有身孕了。夫君一惊后,大喜的道:有多久了?乐华低头道:刚才发觉的,哪有多久了。夫君便握住乐华的手道:那你在家休息,别去坊里了吧。乐华道:才几天,过几个月后,再说吧。夫君也知乐华的脾气,也没多说什么了,这时屋里的婆婆喊乐华把开水上了,没等乐华起身,夫君就去忙跑着去了。夜里,休息时,两人躺在床上,还睡不着,乐华看了眼夫君,不禁笑了起来。夫君道:你笑什么?乐华又忍不住笑道:我笑你丑,刚见你那时,是真觉得不习惯啊。夫君笑道:那现在呢?乐华笑道:习惯了。夫君笑道:我刚见你时就觉得你好看。乐华道:那现在呢?夫君笑道:现在也觉得好看。乐华忍不住,又是一笑。次日,乐华和坊里的女工在济民渠浣纱,不知怎的就想起昨夜的话来,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笑了后,又唱起浣纱的号子,悠悠扬扬,曲曲折折,柔柔绕绕,真是让河边看她们浣纱的女孩的心都化了。
      后来过了五个月,乐华肚子大了,便没去坊里做工了,只是在家瞎忙,婆婆求她休养,乐华就是坐不住,不是扫院子,就是去做饭,婆婆倒是操碎了心。到了第二年,开春后,乐华果然生了个胖小子,两边的老人都是欢喜得不行,那夫君也是捧着孩子怕化在了手上似的,倒是乐华看着那孩子,笑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了,长得不像你爹。夫君倒也是欢喜,那孩子眉眼果然是像乐华的,倒是一旁的婆婆听了,不知乐华在说些什么。后来孩子到了一岁多,乐华又想去坊里做工了,倒是夫君拦住乐华,跟乐华慎重的商量了一件事情。
      那夫君家两代人下来,也积攒了一些银钱,夫君又是给染布师傅当学徒的,这两年手艺也到家了,便跟乐华商量,想自己开家作坊,自己干自己的活计。乐华一听,一开始有些担心,后来一寻思,又和夫君一商议,觉得自家开作坊,确是一条走得通的路,便下定决心,好好做这事。夫君买了一家荒废的旧染坊,又订了器物、染料等物件,又请了几名认识的工人,正打算看黄历,选个日子,办个开业礼,谁知官府来了一纸文书。文书上言,夫君这一家要出一名男子去参军,若是不出人,便要折换成银两才行。夫君看了看那银两的数目,不禁吸了口凉气,差不多是半个身家的数目,当初要是不开这作坊,还可以凑凑,只是眼下,银子都花出去了,哪里还挪得来。夫君的父母看到这文书,也是吓痴了,清醒后,知道老大都四十了,家里又没银子,只有这乐华的夫君了,可这乐华的孩子还小,作坊诸事又都没料理开,这可如何是好,不禁暗暗落泪。还是乐华极力要卖掉刚买的作坊那些,又要去和爹娘借钱,凑银子交上去。还是夫君极力阻拦了乐华,言到,那买作坊的钱是咱家两代人攒下来的,如今又马上转手,不知要亏多少银子,再说那文书上又写了,只要在边关干上五年就可回来,为何不去一趟呢,说不定也有别的机缘。乐华还是不听,最后无奈,夫君强着做主了,唤乐华和父母办好那作坊,等自己回来就是。过了一月,夫君已出发去了边关,乐华送了夫君后,记着夫君的嘱咐,便一心扑在了那作坊上,在乐华的操持下,不到两月,那作坊买卖进出已是很熟络了,像是开了许久的老字号一般。
      乐华在外忙着作坊,在家陪着儿子,一起等着夫君归来,归来时也不能让他失望啊。只是过了三年,夫君的阿父生病拖了两月,后来去世了。公公去世后不到一月,婆婆也忧思过度,一起去了。送走了公婆后,乐华也觉得家里一下变得太冷清了,倒比过去更思念夫君了。公婆走了,没人领儿子了,家里虽买了两个丫鬟,一来是年纪轻,二来又是半路买来的,不知根知底,也不放心让她们带着儿子。乐华只好每日把孩子送到父母家去,喊他外公外婆带着。那天,乐华在作坊忙完了事情,去父母家接儿子,到家时儿子正在巷子里和伙伴玩耍,不愿回去,乐华无奈,只得自己先家去等一阵。到了家里,阿母在做夜饭,阿父在屋里看黄历,见到乐华来了,忙喊乐华看看明日适合动土么?乐华道:明日干什么要动土?阿父道:巷子里的老苍头想明日搭个厨房,让我看看日子。乐华道:他怎不自己看,要你看。阿父道:他一个孤老,又不会认字,怎么看。乐华坐下,喝了口阿父的茶水,言道:他搭厨房干什么,一个人哪里不能架个锅子。阿父道:人家一个人也是人,不是野人。乐华还没说什么,只见阿母走进来了,对阿父、乐华道:吃饭了。乐华道:我去把孩子喊回来。阿母道:让他玩,给他的菜我留在蒸笼上的。乐华道:太宠着了也不行。在厨房吃饭时,阿母忽道:那喜郎也成亲了,女方好像是个当官人家的小姐。乐华猛地一惊,听到这事前,倒是忘了喜郎多时。乐华也没说什么,倒是阿父道:那喜郎是没好结果的,吃喝嫖赌都沾上了,如今虽说攀上了人家,不过到底是个倒插门的人,人家哪会看得起他。乐华吞了口饭,冷着脸道:他家的事,管我们何事。阿父又道:那喜郎小时候倒是个好孩子,怎。阿父还没说完,见阿母递了个眼色,阿父才想起乐华的过去,不禁也住口了。夜里,乐华带着儿子走过那巷子时,想起之前见到喜郎的情形,心里也是一阵感慨。
      那喜郎确实是攀上了一户当官的人家,不过这事倒也不奇。喜郎本就在花丛里打滚,可巧那家人的小姐,也是个招揽好汉的老手,两人经人牵线,一见面后,女方见喜郎生得俊秀,喜郎见女方也是风情得很,又是官家的小姐,不免更加卖力的奉承。一来二去,双方也都对彼此生了几分意趣,后来那女子年纪也不小了,想找个舒服的人陪自己过,不免想到了喜郎。那喜郎贪图女子的家世,自然欢喜得屁滚尿流,喜郎的阿母知了,更是喜得要唱起高腔大戏了。倒是喜郎的阿父,听说是要作上门女婿,心里有些担忧,不过又怎拗得过喜郎和夫人,只得由他们去了。只是喜郎上门过了不到几月,那女子本就欲重情薄,此时见喜郎,没一丝本事,自己阿父也是看不上这女婿,自己不免对喜郎也是起了邪火。有事无事,就将喜郎寻来,或骂或打的惩罚一番,喜郎本就优柔,此时又是在女方家里,还哪敢说半个不字,只得顺从着女方。如此时日久了,不免想起过去的往事来,想到那乐华的温和,又想到现在这婆娘的毒辣,不禁对乐华更是思念了。好在那女子虽然成亲了,此时对喜郎厌烦后,又寻到一个好后生,跟他调情逗火去了,也没空理会喜郎了。然而喜郎听说乐华开了一家作坊,夫君又去边关了,虽有些不忍心,但到底是受不住那婆娘的恶毒欺辱,还是请人偷偷给乐华送了几回信札和礼物。结果,乐华看都没看,啐了那媒婆子一脸,赶了出去。喜郎见此,不禁心如刀绞,百般痛悔。
      乐华本来还对喜郎有几缕心思的,倒是被那婆子送了几回喜郎的书信后,不禁恨极了喜郎,自此心里对喜郎最后的一丝温柔都消散了。乐华想起喜郎送来的东西,就不禁算起日子,离五年也快了,不到两年了,自己的夫君就可以回家了。结果只过了一年,到年底时,夫君就回来了,然而少了两只胳膊,一只是从肩膀就断了,一只倒还剩一个手肘。乐华看着夫君,哭了好久后,才发现那衣袖空了,拿手摸去时,见夫君的胳膊没了,乐华也问不出口,只是又哭了起来。夫君回来后,过了好多天,儿子才认了阿父,不再怕他了。乐华又带着夫君,去城外给爹娘上了坟,回来又去看了自己的爹娘,阿父阿母见到女婿,不免又是一番哭笑。夫君到了那作坊,见作坊已是颇有规模了,心里也是格外地宽慰,又更感激起乐华来。自从夫君回来后,坊里的工人们,见乐华每天都多笑了好多回,工人们心里也是偷乐不已。
      夫君是回来了,只是那喜郎过得愈发不如意了,被那女子欺辱不说,更被她家的人蔑视至极,喜郎也是恨自己没本事,不敢离开这棵大树,喜郎忍不住跟阿母抱怨了几回,阿母倒是劝喜郎千忍万忍都要忍下去,等有了孩子就会好些了。不过两年了,那女子就是还没身孕,女子一家人只是骂喜郎是个嚢葫芦,喜郎却暗自道,你那女儿不知遍拦了多少好汉,她没身孕岂是我的问题。虽是如此想着,却到底不敢说出半个字的。无奈,喜郎只得在女子府上揩几两银子,去和过去有旧的女子勾搭,曲曲咄咄的舒下心子。
      只是有那么一日,喜郎带着几个跟自己混吃混喝的无赖,去家里一趟。走到那巷子时,见一个没有双臂的男子,用肩膀拉着一车布匹过去。喜郎也听得乐华夫君是没有双臂的,见到眼前这人,心里倒被一触,问了身边的人,知道那人果然是乐华的夫君后,喜郎忽的一股醋意被打翻了。于是带着几人,围住那男子,喜郎道:你这汉子,拉的是什么?男子也看出这群泼皮是在故意生事,便不理会他们,只是低头走着。喜郎几人又拦住男子,喜郎上前楸住男子的衣襟,怒道:狗日的杂种,长耳朵没,爷爷在问你话呢。男子看着喜郎,也无惧意,只是道:我有我事,不想和你们生事。喜郎一听,想起乐华,又见这汉子是如此残废,一时妒意冲上来了,打了那男子一个耳光,又还要和几个泼皮动手打人时,巷子里走来一群街坊,劝开了喜郎他们。喜郎见都是小时候的熟人,也不好意思继续逞凶作狠了,便带着几人往家里去了。男子回到自家的作坊,也没说什么,只顾埋头做事。倒是乐华从一个工人那里,听到夫君被喜郎欺负的事,气得二话不说,一人跑到喜郎家里,踢开门后,见喜郎和几个泼皮坐在屋里喝酒,喜郎的阿父见到乐华来了,还很是欢喜,忙让乐华坐下来。乐华看了眼身旁喜郎的阿父,又冲到喜郎面前,大骂道:我夫君是为国失的双臂,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卖身的倒插门白脸儿,也敢打我夫君。说着,乐华狠狠扇了喜郎一耳光,喜郎等人都被乐华的气势镇住了,后来那几个泼皮要动手,到底被喜郎的阿父骂住了。直到乐华走出去了,喜郎还呆呆的坐着,像是痴了一般,又像醒了一般。
      乐华的夫君知道乐华打了喜郎一耳光,不禁愈发敬重乐华了,虽说自己在边塞见多了生死,但乐华还是让那死人堆里活下来的心更加柔软温和了。乐华也是越来越钦佩夫君的为人,自己虽受了那么多的苦,可无论对人,还是对己,都没一丝的苦怨,倒比过去更宽厚了。可那喜郎,自从被乐华打了一耳光,多日不愿回染布坊,然在岳丈的府上,那女子见喜郎一点本事没有,又还在外沾花惹草,不禁有休了他的心思。那女子的父母,本就极看不起喜郎,如今见这喜郎确实是一滩烂泥,不禁也是有赶他都嫌脏了手的意思,只是望喜郎自己知趣,自己离了这府弟才是。可那日,喜郎偏偏和几个泼皮喝了几碗酒水,回到女子的府上后,女子又是冷嘲,又是热讽,只差要拿喜郎当鞋垫踩了。喜郎忍了多时,本已暗怒至极,此时那女子又说,喜郎被乐华打耳光的事,说的极为难听,把喜郎乐华都说得不堪入目。喜郎见那女子还说着乐华,不禁恶怒难挡,扇了那女子一耳光。女子惊了片刻后,不禁发疯了,扑上来就要撕喜郎,喜郎吓了一跳后,见甩不开那女子,便动手捶了那女子一顿。后来,丫鬟们听到声响,都冲了进来,劝开了女子。女子见自家人来了,底气也足了,又唤人去找阿父过来,直言喜郎要打死自己。后来,喜郎被抓进了官府,那女子的阿父又给主审的官员打过招呼,给喜郎定了个极重的罪名,发配到边关去了。喜郎被关在牢里,喜郎的父母听了,见牢里的喜郎被动了大刑,已是没个人样了,又还要被发配到边关去,不禁连死了的心都有了。喜郎的阿母,回去没过两日,就发梦癫,在梦里死去了,死时还直喊着她父亲的官名。
      倒是喜郎的阿父,听得喜郎的心愿。决定放下脸面,去找乐华,言儿子想见乐华最后一面。乐华听说后,给夫君说了,便决定去牢里见见喜郎。到了牢里,喜郎一看到乐华来了,就爬过来抱着牢房的栅栏落泪。乐华也是一阵恍惚和感慨,定下心神后,把手里的包袱给喜郎,说道:这包袱里是一件棉衣,你留着到那边穿吧。喜郎呆了半晌,接过包袱后,又对乐华道:你恨我吗?乐华听了,只是低头不语。喜郎又道:乐华,你说句话啊,你说句话,到那边我死都不怕了。乐华也擦了擦眼泪,言道:我恨你做什么?喜郎道:你真不恨我?乐华也是摇了摇头,喜郎见此,开始是欢喜,后来心里一酸,又不甘心的问道:真不恨我么?乐华看着喜郎,心也柔了下来,低声道:我们都老了,我儿子都九岁了,你到边关了,好好活着,到时再回来。喜郎听了,也是落泪道:我自然是要回来的,只有死在染布坊,我才心安啊。后来,时候到了,乐华走出了大牢。回家时,走过一巷子,见一对男孩女孩挽手而过,乐华倒不知是悲是喜了。
      乐华的夫君活到了六十五岁时,得了肝病去世的。乐华倒是活了九十多岁,后来熟人们都去世了,乐华都忘了自己的年纪,只是觉得活得太长了,活够了。乐华的身体也一直很好,直到七十岁时,还和孙女一道在济民渠浣纱,后来,乐华是无疾而终,自然去世的。只是,喜郎是再没回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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