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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良宵 ...

  •   想起那夜的雪,好像那时的自己,还留在那场雪里,还没走过来。是啊,一晃都多少年了,那年朝廷的省试要开始了,各地学子纷至而来,张生也从楚地赶来,看过渭水后,就到了长安城。长安繁华,不过张生租赁的屋子倒是偏僻,一来确实是安静,二则租钱也便宜不少。那屋主是个有年纪的寡妇,养着一个女儿,小名唤蝶儿,年纪刚过及笄之岁,是那条街巷出名的美人,好几家街坊想来攀亲,都被那寡妇堵回去了。那寡妇见张生是斯文的读书人,又是要去参加省试的,考上了,那便是官爷了,不免自己生了巨眼识英雄的情怀,为此对张生照顾得颇为尽心。又有几回,见张生单独碰到蝶儿时,一脸子的羞涩胆怯,那寡妇更是暗自得意,以为张生已是自己囊中之物了,就连张生考上功名之后的媒人,寡妇都物色好了,还与之隐隐约约的透露了几缕意思。那媒人也是久居长安的人精,见到寡妇这等言语,加之平日听得的风声,愈发奉承起寡妇来,最后两人倒是都惺惺相惜、皆大欢喜了。
      张生见到那蝶儿,若说没一丝心动是假的,但要说如何情根深种,倒也未必。那脸上的羞怯,大半是张生性子柔敏,又未曾细细接触过女子,加之那蝶儿也却有几分姿色,故才如此。张生住在寡妇那里,日夜温习功课,也不曾去城里游玩,都是为了备好那场考试,至于男女之事,张生也想过大概,考上功名之后,自有更好的路,何必急于一时呢。转眼到了十月底,后日就要开考了,张生虽有些紧张,举止倒也安定,倒是那寡妇安不下心了,生怕张生考不上进士,又隐隐担心张生考上了,就是蝶儿脸上也有些微微慌乱的神色。
      开考前日,张生倒没看书了,去城里的相国寺转了一圈。那寺庙极为雄伟,朱漆金钉的庙门之上,那块一丈多长的鎏金匾额,是当朝圣上御赐的,庙里的住持又是圣上的佛师,就是当朝官员来寺,也得先行官场的礼仪才安心。张生一介布衣,又是外地人,在这寺庙里逛了半日,那些僧侣都像不曾看见他一般,只是不理会张生,这等人物他们见得多了,也知是不用理会记住的。张生见身旁有衣着鲜亮的达官贵人走过时,往往有寺里的和尚作陪,又是领着他们去饮茶,又是陪他们谈话,自己这般一个人游荡着,到底是有些落寞自卑了。又到了一个庭院里,张生见那池子里的锦鲤有趣,便顺着那池上的廊子走了过去,到了一个阁子外时,见一个女子正倚在栏杆上喂鱼,阁子里也坐了几个人。那女子见到张生时,脸不由得一红,低头呆了片刻后,被阁子里的人喊了回去,然后阁子里走出一个和尚,对张生道:你是什么人,怎闯到人家私所来了,好没规矩的。张生也有些紧张,对那和尚道:我也不知有人在这里,我顺着廊子就走过来了。那和尚又道:看你也是个读书人,给夫人们道声歉,快点出去吧。张生不禁想起刚才那女子的模样,心里一时不是滋味,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那和尚又要轰张生时,阁子里一个夫人道:道歉就不必了,慧心师傅你让他走就是,这里有女眷在,不好被外人打扰。张生听了,又羞又恼,回身走了两步时,廊子外又赶来一个小厮,扯住张生的衣袖就往外拉,还满口的道:我就去净了个手,就被你这等腌臜物闯进来了,真是蚂蟥见缝就叮。张生见这小厮说话行事都粗鲁得很,心头的火气终于被激起来了,便甩开那小厮的手,怒道:我自己走就是,你拉我是要怎样。那小厮本就跋扈惯了,又何尝把张生这等人看在眼里,当即就要揪住张生,教训一顿,还是阁子里那夫人道:竹鹤,让他走就是,不要节外生枝。那小厮一听到主人的话,立马规矩了,瞪了张生一眼后,便立在阁子外,等候主人的吩咐。
      张生出了相国寺,心却还没从刚才的事出来,又不知为何,老是想起那倚在栏杆上喂鱼的女子,心里不免一时寒,一时热,一股酸,一股甜,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到了那寡妇家里,寡妇准备了一桌的鸡鱼好菜,打算给张生明日的考试祝贺一番,此时见张生傍晚才回来,那桌菜都热了两遍,不免有些絮叨。张生心里还牵挂着相国寺的事,对于寡妇的热心好意,倒是觉得有些尴尬了,但又不好说什么,只是陪着应酬了一番。吃饭时,寡妇一直喊张生多吃菜,又唤蝶儿给张生撕个鸡翅膀,说这是祝张生展翅高飞。蝶儿也真起身撕了一个鸡翅膀,送到张生的碗里,张生看着蝶儿那皓玉一般的手腕子,和上面带着的那根绞丝银镯子,心猛地被触了一下,有那么一刻,张生是觉得自己真的会握住这一切,会把一生都留在这手腕上的。不过寡妇的话声、笑声又起了,还有蝶儿吃饭时,鼻尖也油腻腻的,眼睛里也透着几分势利,刚才那一刻起的情思,也就消散了。吃过饭后,又饮了茶水,张生还老是想着那相国寺的事,便借口要早些休息,回自己屋子了。夜里,那院子里的黄狗吠了几声,都被寡妇骂了一顿,说是耽误张生明日省考了,屋子里看着李白集子的张生,正读到《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忽的听到寡妇骂狗为自己壮行,只觉哭笑不得,可不知为何,蓦地又想起了那喂鱼的女子,那时她确是红了脸啊。
      被寡妇骂后,那狗也没吠了,往日深夜都会吠几声的,今日倒是学乖巧了。张生躺在床上,听见屋里屋外都安安静静的,倒是有些不习惯,过了好大一阵,才缓缓睡去。翌日,清晨,张生起来后,寡妇已准备好了煮鸡子、馒头、咸菜,张生有些难为情的吃过后,便辞了寡妇与蝶儿,带着行李物件去考场了。寡妇与蝶儿送到了院门外,才依依不舍的回来。到了考场那里,张生拿着书碟进去了,准备好诸般事务后,卷子也发下来了,张生看着那题目,只觉一阵欣喜,有种正中自己胸怀的感觉。过了快一日,张生答好了试卷,等到铁铃铛响了,知道要出去了,便带着行李出了考场。此时,已是后半夜了,再过两个时辰就天亮了,张生见考场外,不少有钱有势的人家都有亲朋仆人等着,自己这般孤身一人虽是孤单些了,但考试时那股子豪情还没退去,这份孤单之意此时倒成了洒脱。张生走到长安最繁华的街上,见有几家酒楼还亮着灯火,平日这些酒楼是让张生有些胆怯的,但此时张生却豪情还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怀里的银子,还算有些吧,便挑了一家灯火煌煌的酒楼进去了。
      虽是深夜,那酒楼里,还是有些客人的,只见人们三三两两的坐在厅里,听台上的伎子弹琵琶。张生只听了几声,就觉这琵琶不是凡间之声,立刻也被迷住了。日后张生才知,这弹琵琶的伎子,便是名动长安的玉娘,惹得多少王孙公子,为她造了多少痴怨债啊。张生小心的选了个位置落座后,一小厮立马过来,问张生要点些什么?张生写了一天的卷子,只吃了两顿馒头,本来是有些饿了,只是听着那琵琶声,倒不好意思点油浓酱腻的肉菜了,怕冲撞了这琵琶师傅一般,便也只点了一壶茶水,两盘点心。付钱时,居然不过一两银子,虽比平时贵了几番,但也不是天上的价格,张生觉得还是划算的。张生喝着茶水,吃着点心,到了寅时末时,那琵琶师傅走了,换了一个吹洞箫的伎子,张生听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也出去,往租的屋子那里去了。一人独自走在将曙的长安城中,真是有种惬意的孤独啊。
      到了寡妇家时,天已亮了。张生进院子后,寡妇带着蝶儿围住张生,问个不停,只差要张生对天起誓,他是准考得上的。周旋了一阵,张生一夜未睡,不免有些困倦了,便要去休息。只是寡妇又拉着张生,要他吃早饭,说那荷包蛋是蝶儿亲自下厨的,张生也没在乎这些,只是到底年纪轻,有些面浅,推脱不过,陪着寡妇、蝶儿吃完了早饭,才去屋子里睡了。偏偏今日那黄狗,在院子里不时的吠着,搅得张生也没睡个落实,那寡妇见张生是一定要考上的,也就激动得没工夫来管束这黄狗了。
      在那里住了几日,寡妇就等不急了,每日问何时放榜,问真的可有把握,问个不停。张生也烦了,颇想搬出去了,只是还没寻得好下家,好原由,只得暗自等到放榜了。转眼要到冬至了,冬至后的小寒便是放榜的日子,张生考试时那股豪情已然退却了,又被寡妇烦了多日,此时也不免有些紧张,若是真没考上,寡妇这里怕是也住不下了。无奈,张生只得抄书练字,给自己找点事做,稳住自己的心子。
      那日到了放榜的日子,张生早早起来,洗漱后,便要去看榜了。在屋檐下用青盐檫口时,见那屋檐上的冰溜子都有两尺长了,是什么时候就成了的呢,之前倒是没注意到。张生洗漱后,早饭也没吃,便要去看结果,寡妇劝不住,便让蝶儿跟着一起去,张生听了,一阵难堪厌恶,只得道,那里人多怕给挤着了。寡妇又笑道:那张哥哥早点回来,让我们娘俩儿也乐乐,给哥哥的早饭,荷包蛋下面条,都给哥哥热着呢。张生一面点头,一面躲开寡妇,出门去了。到了放榜处,只见已是人头攒动,挤了一阵,张生才进去看清墙上的名字,从第一张榜上看去,只看到第二张,都没自己的名字,张生不禁心里一凉,似要没勇气看下去了。挨到第三张榜中间时,张生才看到自己的名字,张生似被从井里捞上来一般,又定睛看了看那个名字,和名字后的籍贯,几次确定是自己无疑后,才稍稍轻松的离开了。离开了放榜处,张生想起那寡妇,也不愿回去了,便往那长安城中的名胜处逛了一日,只是走过相国寺时,想起上回的事,张生心里还是硌着的,便没进去了。直到入夜后,张生一人在济民渠旁的酒楼上,吃了饭菜,饮了一壶酒水,才慢悠悠的回去。在那酒楼上喝酒时,张生见那水渠有两三丈宽,水也碧寒如玉,不远处一排柳树下,有女子在水里洗着什么。小厮走过来时,张生有些好奇的问那小厮,小厮笑道:公子来长安不久吧,那里是长安出名的染布坊,那些都是洗纱的女子。张生道:那染布还要洗么?小厮笑道:那是他们的工序,不然寒冬腊月让人在河里洗纱,岂不遭罪了。小厮走后,张生默默的坐着,想起王维说的,谁怜越女颜如玉,平贱江头自浣纱。只是这长安繁华地里,怎也会有这般的人来。
      回到租屋后,寡妇见张生带着酒意回来了,一开始还板着脸说了些什么,怪张生让自己和蝶儿等了一日,菜也都白做了。后来听得张生榜上有名,又欢喜起来,忙拉着张生的衣袖,问这问那,弄得张生好不尴尬,还是一旁的蝶儿见张生脸上冷冷的,劝住了寡妇,让张生回屋去了。张生到了屋里,独自坐着时,想起还有翻年的释褐试,若那一步没过去,依然是白忙活,不禁又有些担心了。过了两日,那寡妇已递了多回的话来,只差要逼张生喝定亲酒了,但张生担心释褐试,也没心思搭理那寡妇,倒是蝶儿见张生冷冷淡淡的,不禁起了几分傲气,劝住了寡妇多回。张生见寡妇如此,是觉该搬走了,只是想起蝶儿,心里还是有缕牵挂的,但张生也知道,自己是不会为了这一缕游丝把自己绊住的。张生便一面访着屋子,一面拿着自己的诗文,去寻那些名人公卿人家投卷,望得到那些人的举荐,好顺利过了翻年的释褐试。那张生听闻国子监祭酒是个喜诗的老爷,又是自己同一个地方的,便去那祭酒府上,投卷自己的诗文。那祭酒老爷见张生考上进士了,是个可造可用之人,又是自己老家的,不免动了情怀,亲自接见了张生几回,答应张生会全力举荐他入仕。张生见此,也是满心欢喜,倒是那搬家的事有些不顺,临近年关了,房子难租,张生无奈,只得与寡妇、蝶儿过了一个年。过年时,那寡妇还不死心,倒是蝶儿看出了端倪,知是留不住张生的,不禁又是恨又是惭,对张生也变成了一副倨傲的神色。张生见此,只是想走了。
      过完年后,又过了十五,张生在桐木坊找到了一处屋子,那屋子是一对老人的,老人儿子都死了,与一对孙儿孙女过活,那两兄妹年纪倒都还小。那日,张生唤了一辆马车,准备收拾东西,就要搬出去。那寡妇还在那物色的媒人处,一道商议套住张生的计策,忽听得张生要走了,失了魂一般的跑回来,满脸堆笑的问张生,自己何处对不住张生了,怎就要搬走了,这不是打自己的脸么。张生也只是敷衍了几句,依旧搬着自己的行礼,寡妇又求道:哥哥,你这么走算怎么回事呢,好歹留下来吧,不为我,也为蝶儿,为了哥哥考上功名,蝶儿不知费了多少苦心,那家里的鸡蛋、点心不知做了多少。张生还只是推挡着,依旧要走。寡妇又要求张生,还是一旁的蝶儿咬牙落泪的道:娘,你让他走,我难道非他,非他么。张生见蝶儿落泪,心里也是一番难受,正欲说何时,寡妇却忽然翻脸道:张公子,你在我家里租了这几个月,我哪里不是尽心服侍你,你的租钱,我当初看你落魄,本就收得低,这些日子,为了让你考上功名,家里买了多少的鸡鸭鱼肉,这笔帐咱们可得算算,不然你也别想走。张生见那寡妇陡然翻脸了,说的又是银钱的事,心里倒一下轻松了,对寡妇道:那你算算,我该给你多少?寡妇犹豫一番后,仰头道:你还欠我八两银子,那些零头我不要了,就当我有眼无珠,吃些亏就是。张生听了,当即从包袱里取出一锭十两的银子,给了那寡妇,只是一旁的蝶儿见阿娘算起了银钱帐,自己到底年轻,脸面浅些,躲到一旁去了。张生离开那院子时,也没看见蝶儿最后一眼。
      张生到那桐木坊住定了,又去那祭酒老爷府上拜谒了几回,那祭酒老爷的夫人也见过张生几次,很是欢喜。一日,张生又去祭酒那里,那老爷对张生道,张生的诗文不少大人看了,都很是欢喜,说张生是个可造之才。又含含糊糊的暗示,自己的女儿年纪也到了,有意寻个好人家,又问张生自己对此是个什么意思。张生听了,虽还没见过祭酒的女儿,但还是心动了,脸不由得一红,说话也柔了下去。那祭酒见此,很是满意,果然在那国子监祭酒的帮扶下,张生顺利的过了释褐试,被分配到了礼部的一个衙门。跟张生同时分配到礼部的,还有一个同期的进士,那人唤作宋华,是长安城里官宦人家的公子,自然是有些看不起张生的。加之又在衙门里,处了一些时日,跟的人,做的事,愈发与张生不和,不免成了彼此的对头。
      不过在衙门里,张生有那祭酒的照顾,也算是有个靠山吧,普通的人也不敢如何明目张胆的踩他,再说张生,不免年轻,又以才华自恃,暗自得罪了不少的人。而且去祭酒府上多回了,还没见到过那祭酒的女儿,张生不免有些失落。那日祭酒派人唤张生去吃夜饭,张生满心欢喜的去了,到了祭酒的家中,那老爷夫人都在,喊张生坐下后,又唤丫鬟去请小姐过来。张生一听,耳朵都热了,只是低着头,不敢言语。过了一会儿,只听见有人来了,张生还没看见那小姐,就听见那小姐在门外哭道:你们当我是什么,我不嫁,就不嫁,杀了我也不嫁。那老爷夫人见此,都是一惊,夫人忙拉住女儿,劝女儿坐下。那祭酒府上的小姐,看了坐在对面的张生一眼,冷笑道:就嫁他,他也配,这些日子,长安城里的那些人把我说成什么了。说完,那小姐又哭起来了。张生见此,头皮都发木了,恨不得躲进地缝里去。那小姐见张生还呆呆的坐着,便喊着让张生滚出去。张生一听,心里一裂,也就起身出去了,身后祭酒老爷喊了几回,也没留住张生。张生回到屋子后,只觉从头羞耻到了脚趾头。往后,张生便再也没去那祭酒府上了,那祭酒又派人喊过张生几回,张生也都推辞了,祭酒大人未免有些动怒了。
      倒是过了几日,在衙门里,那宋华拿着一条手绢子,故意在张生面前与人言语,说是那祭酒大人的小姐送的。张生听了,只觉一股恶寒从心底冒出来,脸都青了。不过此时,衙门里的同僚同职,都知张生跟祭酒闹掰了,没了靠山,明里暗里都是站在宋华一边,说了做了不少对张生诛心的言语事情。那祭酒老爷,见张生没再回心转意,也是恨极了张生,每每对人言,张生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张生对此,也只得默默挨着。
      后张生又在长安,过了一个大年三十,这回倒是热闹许多,有那老人和两个小孩陪着,张生也没那般孤苦,那般想离开长安了。过完年后,开春的时节,张生跟一个同乡,去麻侍中府上做客。小厮领着两人去后面的花园子,走过一处池塘时,见有个女子坐在栏杆边喂鱼,张生看了那女子一眼,一时不禁呆了,那女子好似就是之前在相国寺喂鱼的女子。张生也不敢多看,倒发觉身前这小厮,愈发像那拉自己衣袖赶自己走的小厮了。到了那主人处,只见是一处水上的阁子,只以竹木茅草搭建,朴素里又透着精巧。到了屋里,主人和几个客人已在喝茶了,张生两人给主人和在座行礼后,也坐了过去。吃了一会儿茶水后,主人谈兴愈发高了,要在座以屋里的一盆老梅作诗。张生见那老梅盘根错节,怕是有不少年岁了,偏偏又被种在那方寸间的花盆里,不免有些感慨了。一开始有两人作了,那主人皱眉道:咱们相聚图一个适意,就不要作那些应酬文章了,还是见性情一些,方才有趣。大伙一笑,又欲作诗时,一个女子走了进来,张生看去,见就是那喂鱼的女子,女子对主人笑道:爹,听说你们作诗了,我也来听听。主人笑呵呵的道:阿雪,好没规矩,还不给诸位大人行礼问好。女子笑吟吟的给大伙行了一礼,诸人也赶忙还礼,张生起身还礼,看了一眼那女子的眼睛,原来她是叫做阿雪啊,只是当阿雪的眼光接触过来时,张生又低下头去了。在座诸位都陆陆续续的说了自己的诗,阿雪坐在案边,提笔记录着,那主人见张生还低头寻思着,便笑道:张公子,酝酿了这么久,说出来吧,也让我们这些老朽长长见识。张生站起来,红着脸道:只想出了两句。主人笑道:两句也使得,古往今来,多少精彩的诗文,也就那么两句而已。张生便道:杯中有水自冷暖,古木无花春仍去。诸人一听,都静了片刻,然后主人才道:果然是后生可畏。一旁的阿雪却笑道:算得上奇句了,不过这一块玉珏,少了一半,算是怎么回事呢,张公子。张生听那女子跟自己说话,心里一暖一乱,只是含糊的说不出个所以,还是主人笑道:先欠着吧,日后想出来了,还请张公子给老夫送来。张生听了,只是点头。作诗完后,那阿雪也出去了,走时见张生呆头鹅似的,不禁掩嘴笑了起来。张生见阿雪笑自己,也是心头热了起来,吃过夜饭后,张生跟着同乡,辞别了主人,回去的路上,那同乡道:可惜了。张生道:可惜什么了?同乡道:这麻侍中府上的雪姑娘定亲了,夫家是曹尚书府上的公子,不然我倒想给公子做这个月老。张生一听,想起那雪姑娘,心里猛地被捅了一刀似的,跟同乡分手后,自己默默呆呆的回去了。
      过了好些日子,张生才放下阿雪这事。这时,在婵月楼听戏时,张生遇见了一个唤作叶儿的女子,那女子也是清澈水灵的性子,张生又交往过几回后,不免动了真情,颇想与这叶儿,与子偕老,白头余生了。那日,张生跟叶儿在相国寺玩了一日,回到屋子时,有一个小厮等着张生了。张生有些好奇的问那小厮何事?小厮笑着奉上了一封书信,张生打开后,不禁一惊,居然是阿雪送来的,信中阿雪问张生何时来还那两句欠下的诗。张生见此,心头一阵翻腾,只是想起那阿雪是定亲了的,叶儿又是极单纯的,自己不好负了叶儿,然想起那两句诗,张生禁不住寻思了片刻,然后写道:扬州青鸟头已白,渭水寒鸦起暮烟。杯中有水自冷暖,古木无花春仍去。写完后,交给那小厮,便收定心绪,没再多语了。此后,那阿雪也没再来书信了,倒是麻侍中又请张生去做客几回,张生想起叶儿,倒不好意思见那阿雪了,便都推辞了。
      到了冬日后,张生见要过年了,那日在青莲居吃过宵夜,回去的路上,张生跟叶儿一道走着,张生问起叶儿,何日去她家送礼?叶儿一惊,笑道:送什么礼?张生笑道:自然是定亲礼。叶儿道:什么定亲?张生笑道:自然是咱们了。叶儿便没再言语,走了几步后,才道:我早说了,我和你只是朋友之交,是你想多了吧。张生听了,一惊一寒,低声道:是我想多了?叶儿笑道:外乡人,这里是长安,不是说交往了几日,便要成亲的。张生道:那怎样才能成亲呢?叶儿看着张生,不由得叹息一声:你啊,好好寻个老实人家过日子吧,长安城里这些歌舞升平、流光溢彩的戏,你是玩不进去的。那夜,叶儿走后,张生一人呆呆走到了染布坊,夜深了,也没人浣纱了,只有一轮寒月映在水中。后不到两月,一过完年,叶儿就嫁给了鲁太常卿的二公子。张生听了,那时心也结痂了,只是觉得一股隐痛而已。倒是衙门里的宋华,见张生又被丢开了,与一帮跟捧自己的同僚,当着张生的面着实开怀了多日。
      见到此般情形,张生倒是想回楚地了,只是朝廷的事哪能由自己做主,只得随波逐流吧。不过又过了两年,张生办公事时,结识了一位萍姑娘,那萍姑娘是行事说话极利索飒爽的人,又是一位皇亲的贴身婢女,张生结识几回过后,未免又动了情心。那萍姑娘结交的都是贵公子们,一开始对张生确实是看不入眼的,只是后面见张生倒还痴情,不免动了几分兴趣,与张生交往了一段时日。那衙门里的人,听说张生攀上了那皇亲,不免有些五味杂陈了。宋华也是担心张生在那里站稳了脚跟,便也使银子,托人引荐,结交上了那萍姑娘,那两人都是经过万花千草的英雄好汉,彼此一交手,便都知遇到好对手了。只是那萍姑娘到底对张生还是有些心思的,劝了宋华多回,不要去羞辱张生了。宋华见此,半醋半糖的笑道:你还真舍不得他了?萍姑娘道:怪可怜的人,放了便是。宋华笑道:你肯给我什么,叫我放了他。萍姑娘一听,笑着啐了口,说道:你爱放不放,关我何事。后在衙门里,张生听得宋华和萍姑娘的事,回家大病了一场。此后,便老是一个人躲在屋里,不是抄经书,就是无端无故的大哭,听闻过的人都道,怕是要疯掉了。不过在衙门里,张生到底还是咬牙挺着的,未见什么异常之举。后来,不知何因,有传言太子看上了张生的文笔,要调他去太子府。官场上的事,你传我传,到后来谁也不分真假了,张生也是半信半疑,一头雾水。那萍姑娘听闻了,倒是对张生又起了心思,托人带信了几回,张生只是不理,那萍姑娘不免也恨起张生来。宋华更是担心张生傍上太子的大树,日后怕是有隐患的,加之得了上面的暗信,便唤城里认识的泼皮混混,设了几次局,欲捕杀张生,只是机缘巧合下,都被张生无意中避开了。那回,宋华又和萍姑娘在一起,萍姑娘道:喊那些混混杀朝廷命官,你倒是天大的胆子。宋华笑道:他也算朝廷的人,癫狗一般的东西,还想攀附我们这些人家,杀了也就杀了,谁会为他出头。说完,见萍姑娘不做声,宋华又笑道:你舍不得了。萍姑娘道:我舍不得,这长安城里有谁是舍不得的。宋华笑道:你,我就舍不得。萍姑娘又笑着啐了一口。
      不过经萍姑娘一事后,张生确实有了心疾,就是在衙门办公时,同僚们也都看了出来。为此,那些同僚们倒是得了一出好戏来看,整日添了多少乐趣。那日,曹尚书府上请衙门的人去做客,不知为何把张生也喊去了。到了那曹府上,张生坐在角落里的末座,丫鬟过来上茶水,本应等那茶水放到桌上再拿的。不知为何,张生一紧张,未等那丫鬟放好,便双手去接,结果那丫鬟也是手一滑,茶杯掉了下来,叮当一声,水溅了一地。宋华和同僚们见此,便道:怎么把这人也喊来了,不污了尚书家的地么。宋华又道:看到这尚书府上的人,鬼知道他又动了什么龌龊心思。一同僚也道:喊人把这厮赶到金玉坊去,这里也是他来的地方。又一同僚道:去金玉坊是抬举他了,杨柳窝才是他该去的地方。一同僚笑道:大人知道这么清楚,想必是常去的了。诸人都是一阵哄笑,那曹尚书也听闻过张生的事,不过见不是自己衙门的事,也就没说什么,由他们去便是。只是众人正奚落张生取乐时,忽然屋后的帘子被摔开了,只见曹尚书的儿媳妇阿雪,拿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刀,走了出来,众人都是惊得一声不出。只见阿雪走到张生面前,拿刀架在张生的脖子上,大声问道:你说,你可是想攀附权贵?张生看着阿雪,也是惊得呆了,只是点了点头。阿雪又大声道:大声答我!张生看着阿雪大声道:是的。阿雪又道:那你是真心的么?张生胸中一酸楚,大声道:是。阿雪便对众人道:你们谁说,他该死,我当即杀了他便是,我再以死来谢王法。众人惊后,都道使不得,劝阿雪回来。阿雪见此,仰着头道:既然如此,你们就休要辱他,不要在我家辱他。然后收回刀,牵着张生走到主座前,又命丫鬟搬来两张椅子,喊张生坐下后,阿雪也坐在席上,谈笑风生,如在无人之境。
      夜里,张生回去时,不禁哭了一路,次日,要不是脖子上那血痕,真觉那是一场自己生造的梦。后来,朝廷当权的人物,到底听说张生名声不好,又患有心疾,便将张生发配到了扬州做一个闲职。到了扬州,张生也不理会公务那些,倒是在那城外的一座山里,发现了一个石洞,洞内有两张凉席大小,听人说是古时僧人打坐的地方。张生一听,欢喜得很,便拿了一部《金刚经》、一部《道德经》,来到洞里,整日看经书,也不出去,伙食只是喊人送来。日子久了,扬州人也知道,这里来了个疯和尚。寒来暑往,不觉过了三年,张生已是如鸿蒙野人一般了。只是那日,吃过饭后,张生倒在蒲团上睡觉,只觉不知是夜里还是白天,自己睡醒了,坐起来看着石头上的《道德经》,不禁说了一番解语,说完后,又不知过了多久,发现自己还睡在蒲团边,也不知可曾真的起来看过那《道德经》,那些说的解语也一句话也不记得的了。看着那《道德经》,张生叹了口气,知道该回去了。走到山下,张生想在在河边洗下脸,只是看到水里的影子时,倒是被吓了一跳,那简直是蛮番了。于是索性和衣跳进水里,好生洗了个澡,从水里浮出来的那刻,张生真觉将那半生垢辱都洗去了。回到城里后,张生到了衙门里的住处,请人理了头发,剪了胡须,又换了一身衣服,此后,办公做事,跟常人无异。
      回到扬州城后,张生也每每作诗,自觉困居三载,眼界心境确实都开阔些了,日久,也得了些诗名。又过一两年,长安城里风云变化,当权的那派人被倒下去了,新掌权的人为了笼络人心,赦免召回了不少之前被当权者谪贬的人,那张生也是其一,加之又有些诗名在外,更是受到当权人物的青睐了。
      张生接到官书时,想了一夜,之后才决定再回长安。到了那长安城里,多少人事,已是物是人非,张生也不愿多想起了,只有那衙门外的匾额,一如往昔,不曾陈旧半许。重到长安后,张生一直低调谨慎,不愿多生是非,但到底是心智坚明了,过了些年,竟也成了那派人马中,颇有影响的人物。只是曹尚书,却被扳倒了,曹尚书死于狱中,其儿子也被关押,定了死罪。张生想起阿雪,找到自己那派人马的首老,拿性命前程,挟那首老放了曹尚书儿子一条生路,将死罪改为了谪贬岭南。只是张生听说,那曹尚书的儿子被接回去后,对阿雪言道:我家三世公卿,岂能受辱于宵小之手。当夜便自缢了。
      过了快半月,张生听说阿雪要随曹府的家眷回南方老家了,才下定决心,喊人去请阿雪出来一见,张生到底是不敢去那曹府啊。在曹府附近的松竹楼里,张生坐在一间阁子中,听到有人来了,不由得心弦也绷紧了,门开了,果然是阿雪。张生让阿雪坐下后,看着阿雪,见她也确实老些了,不过倒是愈发沉静了。阿雪先道谢了夫君的事,张生只是摆手道:我也只能做到这里了,谁知他竟。阿雪也道:他的性子我懂,他死前给我说的话,还有那眼神,我也才知道,有些事他真是在意了一辈子。张生听了,不禁一悲,叹道:倒是我欠你们良多啊。阿雪笑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亏欠,有些事我做了,只是自己喜欢而已,不曾想过要人还的。倒是那夜我夫君进屋后,我坐在屋外,孩子们被丫鬟带走了,我听着屋里的响动,只是觉得,世人都说苦尽甘来,可为何,我苦透了,还是没有看破人世的心啊,只是觉得一阵空茫,只是觉得悲哀啊。张生见阿雪湿了眼眸,心头也给浸透了,低声道:往后有什么打算呢?阿雪抹了抹眼眶,仰头笑道:我夫君死了,我自然要替他把孩子们养大成人吧,不然死后,有何面目见他呢。张生默默道:那就好。阿雪又道:你往后呢,什么打算。张生低声道:不知啊。阿雪又擦了擦泪,笑道:成个家吧,这样怪可怜的。要离开时,阿雪又道:你在扬州写的那些诗,我也看了不少。张生脸上一热,低声道:哦。阿雪道:最欢喜的倒是那首《良宵》,寒月满我衣,弦断与灯吟。然后,没念出下联,阿雪就离去了。
      很多年后,张生到了晚年,想起阿雪来,只觉得忘了她做的那些事,只是记住了这么个人,一想起她来,心就被拨了一下,无端的柔和暖和起来。有时想起阿雪了,张生对贴身的丫鬟道:官场里容不下性情,但有些事却是非要做的,那样的事一辈子也就那么两回,但人这一辈子,好多时候都是靠这一两件事撑住的,若没了这一两件事,我是只好回山里修道去了。丫鬟笑道:老爷欠阿雪姑娘的,已经还清了,倒还是这般惦记着。张生叹了口气道:什么叫作还清啊。
      那天见过阿雪后,张生回到府上,仆人们张罗好了年夜饭,张生才发觉今日是过年了,过年的日子,请阿雪出来,倒是有些欠妥了。吃过年夜饭后,张生独自坐在书房里,夜深了,院里的小厮丫鬟在放烟花,把窗户照得亮堂堂的。张生坐在幽暗的灯下,想起阿雪说的那诗,默默的念出了下联:良宵昨夜梦,别后长安雪。念完的那一刻,张生只觉心里一空,好似有什么东西落下了,张生忙的闭上眼睛,想收回去,那泪珠子还是滚滚滴落下来。
      那夜,落了好大的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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