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花灯如昼 ...

  •   越灵惜一手支着下颌倚着贵妃榻假寐,一手让宫女捧着在指甲上描绘金花。

      她眉尖似蹙非蹙,其间笼着几缕愁绪。

      这时香如疾步走来附在越灵惜耳畔低语了几句,她霍然睁开眸,不悦道:“他来做什么?”

      香如将季云追的来意如实说了,惹来越灵惜一声冷笑:“倒挺会想的,季云逐死了正合我心意,我疯了才去看他。”

      香如又小步疾行而去,将越灵惜的原话一字不落地告诉了不肯离去的季云追。

      季云追默了片刻,就在香如以为他要发怒时,他忽然一掀袍子,面朝殿门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正色道:“姑姑,请你去转告公主殿下,我知道她恨极了我皇兄,可我亦知皇兄是真的深爱于她。”

      “朝堂上一封封言辞激烈的奏折,皇宫宴会间一次次行刺与毒害,都是皇兄剖出的真心啊,绝不是出于做戏和愧疚的纵容。皇兄是什么样的人,公主殿下想必比我更清楚,此心不变,此情不渝。皇兄或许骗了公主很多事,唯有这件事他从未骗过公主。”

      “我不求公主原谅他,只求她去看皇兄一眼,和他说一句话就好。哪怕唤不醒皇兄,好歹也算全个念想。我知道的,哪怕是死皇兄也是希望能最后见一眼公主的。”

      “公主若不答应我便在此长跪不起,全当替我皇兄向梁帝梁后在天之灵请罪了。”

      涌到喉间的话语全部哽住,香如长叹一声,叹出一口转瞬消弥的热气后转身回去向越灵惜禀报。

      越灵惜听后嗤笑一声,没什么反应,只让榻旁宫女继续描花,另一手翻出本诗集让采薇念给她听。

      半个时辰后,指甲上的花描完了,越灵惜瞧着甚是满意,随手拔了根发钗赏了下去。

      采薇仍低声念着诗集,心思却早飞了出去,面上的忧色几乎掩不住。

      一柱香的时间后,越灵惜状似无意地问了香如一句:“人还在外面跪着呢?”

      香如道:“是,福安公公派了人来劝,没劝动。”

      “挺有毅力的嘛,真是兄弟情深。”越灵惜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窗外飘飞的大雪,转身朝向顺手采薇抽走了她手里的诗集,问道,“心疼了吗?”

      采薇接过小宫女递过的温茶抿了口,垂目摇头:“没有。”

      “撒谎。”越灵惜道,“我和季云逐是不死不休,你和季云追不是,没必要因为我放弃自己的幸福。他配得上你。”

      采薇跪到越灵惜身前的地上,眼神坚定:“梁后与我有救命之恩和教养之恩,公主与我有主仆之情和幼时之情,梁后和公主的仇人便是我的仇人。”

      越灵惜将她扶起来,看了她许久方叹道:“罢了,随你吧。”

      她扶着采薇起身,命人去备轿辇。

      香如给越灵惜披上大氅,犹豫着唤道:“公主……”

      越灵惜勾着眼尾笑得颠倒众生:“他就算死也得死在我手里,这是说好的交易。”

      殿门打开,宫人们打伞的打伞,挡风的挡风。越灵惜抱着手炉目不斜视地经过了还跪着的季云追,采薇小步跟在越灵惜身后,还是没忍住看了季云追一眼,冲他点了点头。

      季云追大喜过望,追着越灵惜的轿辇一路奔回了季云逐的寝宫。

      越灵惜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殿中只留了她和季云逐两人。

      她绕过金屏风,瓷白的手指撩起龙帐坐在床沿,明黄龙帐垂下,朦胧了两人的身影。

      越灵惜描了金花的指甲轻飘飘点在季云逐冰凉的额上,缓慢地打着旋,片刻后指甲下移落到了季云逐突起的喉结上。

      季云逐送她的匕首就在怀中躺着,只要取出来割开这里她便大仇得报了,这样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

      越灵惜的手指在那脆弱的要害处摩挲,她的目光落在季云逐开合的唇上,仔细看了半天才道:“叫我做什么呢,想叫我按约定取了你的性命还是……”

      季云逐薄唇开口,是重复着在唤一个名字——灵惜。

      “灵惜,灵惜,灵惜……”

      越灵惜之所以能辨出来是因为她曾听过见过这双唇用各种语气唤这两个字,她曾一度觉得这人口中说出来自己的名字皆任何人念都好听。

      “灵惜,灵惜,灵惜……”

      越灵惜眼睫轻覆,收回了手。

      “这毒的效用我听人说了,”越灵惜语气平淡道,“你梦到了些什么呢?呵,想是梦到我了吧。”

      “会梦到以前的相遇相识相知吗?会梦到被你伏杀的聂将军吗?会梦到我父皇母后吗?”

      会梦到我如何杀了你吗?会梦到我们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如今不死不休的地步的吗?

      她伏在季云逐耳边吐气如兰,眸光冷厉:“你会吗?季云逐?”

      “身陷梦魇,心被剖出来千刀万剐痛吗?很痛吧?有多痛呢?”

      越灵惜的手抚上季云逐的侧脸,力道轻柔如情人间的缱绻爱抚,她一字一句问道:“有我知道设计伏杀聂将的叛军首领名叫季云逐时痛吗?有那日你甲上披着我父皇的血,经过我弟弟的尸体,来到我母后死去的床榻前那么痛吗?”

      “……”满殿静默,床上的人回答不了她。

      “季云逐啊……”越灵惜轻笑一声,忽然泄了力,她伏在季云逐身上,手用力圈着他的脖子,含泪咬牙道,“我好恨你啊。”

      “你答应过了你这条命是我的,我不许你死在别人手上。若你真的醒不过来了我便拿匕首割下你的头。”越灵惜语气阴狠,“你要是还有事没做就赶紧给我爬起来,把一切办好后将这条命偿给我。”

      “听见没有?!”

      季云逐呼吸陡然重了几分,喉中艰难挤出些声音,也不知是不是越灵惜那些话刺激的。

      之后接连三日,越灵惜都会来季云逐床边坐上一会,每次都将宫人一个不留地赶出去,自己坐在床沿该看书看书,该吃东西吃东西,话也不怎么和季云逐说。

      但神奇的是季云逐的面色还真就一点点好起来了。

      柳太医擦着额上并不存在的汗水道:“或许这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越灵惜脸色当即黑了下来,难看的紧。

      第四日下午,越灵惜和之前一样坐在床沿,手中端着碗金丝燕窝,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

      外头雪已然停了,温暖的冬阳高悬,透过窗格的明瓦落入殿内。

      越灵惜放下吃到一半的燕窝,眼眸半阖,她哼了声道:“我曾觉得我和你之前是天造地设的缘分,可现在想来分明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

      “我皇祖父与你祖父同时起势,逐鹿中原,我父皇杀了你爹,逼死了你祖父,你又杀了我父皇,最后,你又几手是把这条命拱手送给了我。”

      越灵惜唇瓣几颤,纠结再三,到底还是对身后躺着的季云逐,说出去自梁朝覆灭以来面对他时第一句不带刺的话:“若是你我从不曾遇见就好了。”

      “不好……”男子沙哑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越灵惜回眸,见季云逐不知何时醒了,正满眼情深地望着她。

      自以为已死了的心忽然跳动,越灵惜眼眶微酸,强撑着别过头,语气不善地道:“皇上既已醒了又何必装模作样。”

      她掷下这句话就想抽身离去,手腕却叫季云逐圈住了。

      “灵惜,别走!”季云逐目露哀求:“你别走。”

      对上季云逐可怜兮兮的目光,越灵惜暗暗呸了自己一声,挣了几下没有挣开他的手便挑唇嘲道:“方一醒便如此龙精虎猛,陛下好身体。”

      季云逐苍白的脸上划出一抹笑来:“你不是想知道我梦到了些什么吗?你坐过来,我一个个说给你听好不好?”

      越灵惜与季云逐对视片刻,最终败下阵来,坐近了等着他开口讲述。

      季云逐自己扯过软枕垫在身后,有些不高兴地伸手比划着和越灵惜之间的距离:“离这么远做甚,之前不还能扒我身上质问吗?”

      “你知道?”越灵惜讶然,耳朵悄悄泛起红。

      “当然知道。”季云逐拍了拍身侧空位,柔情似水地看着越灵惜。

      渐稀的日光模糊了他五官的棱角,消融了几年身居帝位生出的不可亲近的威严。

      越灵惜心猛地一跳,恍惚间好似回到了几年前两人淮州初逢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向前挪了挪,乌发铺散,伏在了季云逐身侧。

      所有恩怨纠葛都暂时被抛到了脑后,他们之间爱恨难明的感情融在了满殿药香之中,在昏黄的床帐中漂浮。

      季云逐温柔地替越灵惜卸了钗环,揽着她将梦中所经历之事一一说出,毫无隐瞒。遇上实在难为情且有耍流氓之嫌的,他就一言以蔽之。

      期间越灵惜一直安安静静趴着,听季云逐说到自己与人在梦中颠鸾倒凤时,歪了歪头,眸光微动。

      待季云逐说完,越灵惜抬起上身,乌发半披,肤似霜雪,丹唇如火,杏眼半含情,只一这一眼便让季云逐起了反应。

      他有些心慌地别过头,越灵惜却不依不饶,两人的鼻息于宽大龙床上一追一逃。

      越灵惜倾身压上,乌发散落成笼,罩住了季云逐,他没多久便逃无可逃。越灵惜也不知为何自己要这样做,就像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看季云逐一样,她只是想这样做,抛弃一切听从心意这样做了。

      人若是能对自己一言一行的缘由都了解的明明白白,哪里还会有当局者迷呢。

      呼吸勾缠,唇齿相依,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衣裙委地,层层床帐轻曳,他们极尽缠绵,温柔而炽烈,疯狂而绝望。云翻雨覆,直至明月高悬方停。

      越灵惜伏在季云逐肩头,温存了片刻,忽然发狠咬了季云逐的脖子一口,牙齿刺穿皮肤,鲜血涌出。

      “我会杀了你的。”

      “嗯。”季云逐抚着越灵惜柔顺的乌发,语气平静:“身体感觉还好吗?”

      越灵惜起身,锦被从身上滑下,欺霜赛雪的肌肤上红梅点点,玉手按上季云逐的胸膛暧昧地打着圈:“不好呢,小白菜地里黄,没滋没味青涩得很。”

      经过那么多风月话本和春宫图的洗礼,越灵惜比起季云逐来可以说得上一句风月老手了。

      季云逐被越灵惜一语穿心,面色黑沉得几乎快和夜色融为一体。

      越灵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仰倒在他身旁,笑得花枝乱颤。

      季云逐忽然道:“灵惜。”

      越灵惜道:“嗯?”

      “上元节灯会一起出宫吧,我最后带你再看一场烟花。”

      “好。”

      ——

      “陛下,”福安从御书房外走进来,低声道,“公主殿下命人送了羹汤给您。”

      “嗯,将东西拿进来吧。”季云逐埋首在奏折中头也不抬,但熟悉的人都感觉得出他心情很好。

      近来季云逐和越灵惜不说是重归旧好,那也是蜜里调油。越灵惜日日羹汤糕点送个不停,然而她送来的那些东西都是她亲手做的,那品相和味道不禁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故态复萌,想毒死季云逐……

      而季云逐一入夜就摆驾朝阳宫,看得福安啧啧称奇。

      连季云追都忍不住问道:“皇兄,你们这是冰释前嫌了?”

      季云逐手一顿,淡淡道:“或许吧。”

      “你们都能冰释前嫌,我和采薇怎么就不行呢?”季云追嘟囔道,面上是肉眼可见的失落。

      季云逐没安慰他,随手取了本奏折拍在他头上轻斥道:“先帮我把奏折批完再去想儿女情长。”

      季云追撇了撇嘴,小声抱怨:“没人性,弟弟也不带这么压榨的。”

      季云逐只当没听见:“上元节灯会的事准备的如何?”

      “放心吧,绝对让你满意。”

      “嗯。”

      上元节当日,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2)。四年休养生息,促成了京师十几来前所未有的盛况。

      群臣百姓皆于耀眼灯火下露出激动的情绪,有意的男女十指相扣,流连在花灯连成的银河之中。人世间所有颜色皆被投入灯中,穿透薄薄夜色流转在一张张富足欣喜的面庞上。夜幕下的长街广场亮如白昼,满城欢歌笑语,热闹非凡却并不显得喧嚣。

      越灵惜戴着面具,一袭红衣如火,好似烈烈朝阳,身侧的季云逐一身清贵锦衣,戴着与越灵惜一样的面具,一手拿着把檀木折扇,像个普通的富家公子。

      两人和身旁经过的普通小鸳鸯一样,十指紧扣,面具下的脸庞微泛着红,手心在两个人体温的夹击下渗出了汗。

      造型各异的花灯看得人应接不暇,越灵惜挑了许久才挑了只可爱的兔子灯提在手里。

      季云逐之后又指了好些精致华美的灯给她看,她都只盯着手里的兔子灯摇头。

      “你喜欢兔子?”季云逐笑问。

      还真看不出来,他想。

      越灵惜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混在鼎沸人声中有些模糊:“小时候很喜欢。九岁那年,我在皇家猎场里跑马,捡了只小兔子回宫,浑身白白软软的,眼睛像宝石一样,特别讨人喜欢。”

      “后来呢?”

      “后来啊?”越灵惜无奈道,“被我养死了。我那时特别喜欢它,喂食洗澡从不假手他人。晚上还把它抱上床挨着枕头一起睡。结果有天突然就死了,御医说是我喂错了东西导致的。”

      “我记得之后我哭了好几天,父皇为了安慰我又寻了好些一模一样的小兔子给我,可惜我已经没心思养了。”

      她的语气里透着轻快和怀念。

      季云逐默了一瞬,试探着接话道:“梁帝是个好父亲。”

      越灵惜的手紧了紧,随即道:“是啊,我父皇对我可好了。”

      梁帝梁洵是横在他们之间的一道剜心之伤,然而今夜,他们之间将没有任何隔阂与伤痛,一切都将随如水流般的花灯远去。

      越灵惜又问:“说来你好像从未与我提过小时候的事,你幼时有什么有意思的经历吗?”

      气氛太好,这话她自然而然就问出来了,竟来不及过一过脑子。

      正懊恼着,季云逐古井无波地回道:“幼时离家,肩上担着的担子太重,要学的太多,很是枯燥。不过趣事嘛还是有一两件的,都是云追穿开裆裤时的糗事了。”

      越灵惜听罢摆摆手笑道:“那还是算了,我更想听你的糗事。”

      季云逐轻笑。

      两人并肩行在仿佛没有尽头的灯河光海之中,仿若一对神仙眷侣。

      “夫人,这是我从灯谜会上给你赢来的步摇。”

      “那就有劳夫君替我戴上了。”

      身旁传来熟悉的声音,越灵惜偏头看去。但见聂无霜轻扶发间步摇,昔日月宫仙骤落凡尘间,在高大的男子身旁绽出越灵惜从未见过的笑颜,肉眼可见的幸福。

      越灵惜勾了勾唇,身子一偏半倚上季云逐的肩膀,面具下的笑颜比朝阳还要美丽,宛如少女怀春。

      聂无霜若有所感地回头,眼睛让对面的灯晃了一下,只来得及瞄见没入人潮的一角红裙。

      “怎么了?在找什么?”身旁的男子见她一脸的怅然若失,关切问道。

      聂无霜收回视线,轻轻摇头:“没什么。我们去那边看看吧,听说有表演呢。”

      “好,都听你的。”

      另一边,季云逐带越灵惜上了城楼,这满城灯火自高处俯瞰又是另一番风景。

      灯火如昼的京师是大夏辽阔疆土里最耀眼的明珠。季云逐凭栏而立,给越灵惜一一介绍自己登基以来京师新建的建筑和做出的改变。

      越灵惜听后眼中浮现出钦佩:“你是个好皇帝。”

      季云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云追也会是个好皇帝。”

      越灵惜应道:“嗯,我相信你的眼光。”

      礼乐声起,舞女们旋裙起舞,旁观的百姓看的目不转睛,鼎沸人声一浪盖过一浪,长风捎来盛世清平的烟火气息。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2)。

      绚烂烟火在天际绽开,星彩照亮半边天幕,久久不休。烟火大多是以金红色为主,将天边留驻的层云也晕染成灿烂的金红,犹如朝阳升起时的万里霞光。

      “好美啊。”越灵惜仰头叹道。

      “是啊,真美。”季云逐看着越灵惜道。

      越灵惜一双清澈明亮的杏眸中映着鳞鳞金光,世间风华尽入她眸中,这是季云逐跌宕一生中所见这的最美的景色。

      渺远天穹下,两个人坐在城楼上相互依偎着,在盛大烟火的见证下,他们唇齿相依,脚下的影子纠缠着,仿佛融为一体,再也不分开。

      城楼不远处,采薇和季云追也一同欣赏着这场烟火。

      季云追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为这次上元节做了多少准备,蓦然发现采薇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地望着他,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整了整衣襟。

      没成想采薇忽然走近仰头吻上了他的唇。季云追整个愣住了,所有声音都离他远去,耳畔只剩下剧烈的心脏声。

      烟火绽放又熄灭,光影明灭间,一滴清泪从采薇眼角滑过,坠入尘土中消失不见。

      她少时父母双亡,被伯父卖到黑市,落到了一个喜食人肉的权贵手中,然后她亲眼看着一起被买回来的孩子一个个消失。

      采薇趁着权贵府上办宴会守备松下逃了出来,闯进了办宴会的花园中。权贵府中的人称采薇是发了疯的家生子,主家善良才将人继续留在府中。

      采薇拼命解释,可没有人肯信她。就在她马上要被家仆拖回去时,姗姗来迟的周云仪听见了她的求救,见她和越灵惜差不多大,心生怜悯,用一盒东珠买走了她。

      从那以后,采薇就发过誓,会用这条命来保护周云仪和越灵惜。可结果,她没护住周云仪,也保护不了越灵惜……

      灯会结束后,那盏栩栩如生的兔子灯越灵惜带回了朝阳宫,雪白的兔子灯在满殿大红中格格不入。

      在越灵惜的授意下,朝阳宫被布置成了大婚时的模样,就和四年前那天一模一样。她从角落里翻出了那件红嫁衣再次穿上,满头乌发只拿一根鲜红发带随意束在身后,手中拿着盛着合卺酒的瓠瓜。

      季云逐换上喜服后推门进来,二人隔着红罗烛光遥遥对视,彼此眸中都似有千言万语,一切都融在了满目大红之中。

      烛影摇曳,两人低眉同饮了合卺酒,眉间喜忧一如世间千千万万平凡的新婚夫妻。

      酒中掺了药,味道有些变了,不似原先醇美。季云逐枕在越灵惜腿上,感知渐渐麻痹,他问道:“下了什么药?”

      越灵惜跪坐在婚床上,大红裙摆如地狱红莲绽放,她抬手放下红帐,语气淡淡:“曼陀罗。”

      有麻醉止痛的功效。

      季云逐勾唇轻笑,偏头嗅着越灵惜身上的薰香,低声喃喃:“灵惜,我爱你。”

      越灵惜抽出袖中匕首,雪亮的刃抵上季云逐心口,她眼眸半阖,应道:“我知道。”

      “噗嗤”一声闷响,血肉撕裂和鲜血涌溅的声音混在两人的低语中,分外清晰。

      “灵惜,我爱你。”

      “嗯。”

      “灵惜,我爱你……”

      “嗯……”

      “灵惜,我爱你啊…………”

      “……”

      “灵惜……”

      “……季云逐,睡吧。”越灵惜弯腰轻轻吻在季云逐眼上,滚烫的泪珠落在他脸上,顺着皮肤滑入两人交叠的乌发之中。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越灵惜哄孩子似地哼唱着,指尖绕着他的一缕头发和自己肩头滑落的发绑在一起。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在曼陀罗和大量失血的双重影响下,季云逐的意识很快便要彻底滑入黑暗。

      最后的时刻,季云逐阖上眼,面前全是他们在淮州相处时的画面。

      下辈子再相遇,若是太平盛世就好了,若没有这些甩不脱的世仇和责任就好了。他们在淮州做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普通夫妻,春赏花冬看雪,白头偕老,永不相负,季云逐想。

      鲜血泅湿了两人身上的喜服,精细的绣纹一点点没入红色,一如他们之间蜿蜒流淌的血债。

      越灵惜低头望着季云逐的脸,泪水和唇角的毒血像断了线的一样落下,弄脏了季云逐的侧脸。越灵惜怔怔地抬袖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尽。

      五内俱焚的痛楚实在让人难以忍受,越灵惜撑不住弯腰一口血呕在喜被上,桂圆花生沾着血滚落床沿。

      越灵惜被丹蔻染得如血鲜红的指甲轻抚季云逐的脸,过往记忆烟云般笼罩,与眼前一切朦胧相叠。

      她好似回到了淮州初遇那天,窗外春和景明,鸟鸣清脆,清风几许,床边公子如玉,言笑晏晏,让她忍不住心生爱慕。

      乌血止不住地从嘴角流下,如墨般泼上往昔记忆,越灵惜噙着笑道:“我们第一次遇见时你救了我一命,话本上总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可我许不了你一生一世了,只好换一样了。”

      她选择性地遗忘了那个救命之恩是季云逐的算计。

      越灵惜杏眸中的光渐渐黯了下去,她痛得声音发颤,学着曾看过的话本戏词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女子唯有以命相抵……”

      越灵惜唇边的笑意越来越大,渐有了疯癫之意,她俯身凑近季云逐的脸,两人鼻尖相对,鲜血相融。

      “我好恨你啊,季云逐。”她说。

      桌上的龙凤烛落下一滴烛泪,微弱的烛火与窗外大亮的火光相呼应。

      血和泪一同模糊了那张刻骨铭心的脸,越灵惜痛得无法呼吸。

      “我好爱你啊,季云逐。”她说完,身子向侧边一歪,闭目将要沉沉睡去,口中含糊着泣道:“父皇,母后,不孝女为你们报仇了。”

      “父皇,母后,皇弟,等一等我……”

      闭眼之前,越灵惜看向身旁的季云逐,又哭又笑道:“云逐,下辈子我们别再相遇了……”

      低低的哀呼穿过包围朝阳宫的火幕,散于寂寂夜空之中。

      殿外,采薇满面泪痕地看着火舌舔噬殿门。最后她双膝一弯,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鲜血与碎石一同迸溅飞出,然后采薇便再也不动了——她竟是生生磕碎了自己的额骨,死在了大火包围的庭院之中。

      朝阳宫的火势太大,直到天明才被扑灭。殿内一切皆化为乌有,宫人搜寻许久才找出季云逐和越灵惜烧融在一起的尸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不开了。

      奉诏继位的季云追将两人共葬,又在皇陵不远处修了坐小坟,将采薇葬于其中,让她可以继续守着她的公主,来日也可与自己遥遥相望。

  • 作者有话要说:  1.李商隐《观灯乐行》
    2.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