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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追云逐日 ...

  •   “云逐,你应该也猜到了,林夕不是我的真名,我原姓越,名唤越灵惜,是大梁的公主。”记忆中的少女双眼亮如星辰,一眨不眨地望着季云逐。

      在这般清澈眸光的注视下,季云逐险些将一切和盘托出,可他到底还是忍下来了,放任地这这镜花水月的幻梦中沉溺。

      画面一转,眉目艳丽的少女一袭绯衣灼灼如华,立在满树繁花下大喊他的名字:“季云逐!”

      季云逐凝望她的身影,抬起折扇抵住唇角的笑意深深,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我喜欢你!”她眼中映着的季云逐,被春水杏眸中几乎溢出的欢欣包围,天上地下都再难寻到这般的幸福。

      炙热的心意随清亮的声音落下,烫得季云逐心脏骤缩,所有话语哽在喉间,堵得他酸涩不已。

      他和她天生一对,灵魂自相见的第一眼就相互共鸣,他和她绝无可能,他们之间的情谊始于阴谋算计,终于血海深仇,横亘他二人间的是祖辈无法清算无法遗忘的恩怨。

      “我不该喜欢你的,你也不该遇上我。”静谧的夏夜,繁星点点,季云逐坐在榕树下看着肩头越灵惜的睡颜,笑容甜蜜而苦涩。

      “真是命中注定的孽缘啊。”幽幽的叹息穿越了梦和现实的边界,回荡在苏醒的季云逐耳边。

      他望着层层金龙纹床帐,眼神微茫,似乎还未从梦中脱离。

      时辰尚早,外头天还未亮,季云逐起身挥退围上来侍奉的宫人,将他们全赶出了寝殿,自己披上外袍来到外间,挑亮烛火,伏在案前细心雕着一块质地绝佳的红玉。

      薄薄的玉屑滚落在烛影之中,沙沙声摇落在静可闻针的寝殿之中。季云逐长发披散,温润的眸敛在眼睫投下的阴影中,让人看不分明。

      景隆三年夏,采薇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季云追,语气恭敬而疏离:“王爷究竟有何要事非找奴婢不可?还是奴婢哪里得罪了信王爷?奴婢还急着回去找公主殿下,烦请高抬贵手。”

      季云追听她一口一个奴婢,心中难受,勉强笑了下道:“我说过许多次了,你在我面前不必自称奴婢。”

      采薇垂眸盯着自己的指尖,漠然回道:“王爷,这于礼不合,奴婢不敢。”

      季云追感觉好似在面对一大团绵花,如何都使不上力,泄气地垂了手,但仍不肯让开,思索着道:“我许久没见你了,想和你多说说话也不行吗?”

      这话说得好不可怜,那双星眸还不时地瞥一眼采薇,宛如在摇尾讨好的大狼狗。

      采薇却不为所动,甚至隐隐觉出了些不对劲来,后退行了一礼道:“公主那边还在等奴婢,还请王爷恕罪。”

      话罢,她脚步腾挪,莲步轻移,季云追一恍眼的功夫她就走已经到了连廊的尽头。

      季云追反应过来追上去时手指只擦到了采薇的一角衣袖:“采薇!”

      看着采薇头也不回地离去,季云追气愤地捶了下旁边的廊柱才追了上去,廊下鸟笼中的五彩斑斓的鸟儿被惊到,叽叽喳喳叫了起来。

      远远的隔着满湖荷叶,采薇就瞧见了红荷簇拥的湖心亭上只有越灵惜和季云逐,二人一站一坐,看不见的火药味飘在他们之间,准确来说,是越灵惜单方面的在产生火药味。

      季云逐坐在圆凳上抬眸望着越灵惜,他微仰着头,这是一个略显弱势的姿态。他脸上的神色采薇看不真切,却也感觉得到他身上笼着烟雨一样的哀伤。

      哀伤?采薇眸光微冷,暗道一声活该。

      她施展轻功,踏过田田荷叶,绣鞋踏碎了荷叶上滞留的水露。

      采薇来到亭中,先向季云逐行了一礼:“好婢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口中称着万岁,但语气特别像是在说你怎么还有脸来。

      季云逐神色复杂地垂目看看跪地行礼的采薇,又看看岸边满脸郁色的季云追,开口道:“免礼平身。”

      采薇木着一张清丽的脸,目光半分也不往两个姓季的男人身上分,又冲越灵惜行礼道:“殿下,给聂夫人的信已经送出去了。”

      越灵惜点点头,掌中握着支染血的红玉簪,簪尖的血流到了她素白的指尖上,覆过了莹润的指甲,像涂了鲜艳的丹蔻。她垂眸看着,嫌弃之色溢于言表。

      采薇目光微凝,这才偷眼打量了季云逐一下,果然发现他颈侧有一道血痕,血已经凝在了皮肤上。

      “走吧,回朝阳宫,我已经没兴致赏花了。”越灵惜一甩袖,那根耗费季云逐无数心血的才雕成的红玉簪就这样消失在红莲碧荷之间,漾起的层层涟漪消失在亭子的阴影遮挡下。

      季云逐指尖用力,在内力的作用下楠木桌的漆面爬上道道裂纹。

      声响引起了越灵惜的注意,她偏头与季云逐对视了一眼。季云逐再次在那双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被厌恶和憎恨浸泡得扭曲了。曾经的甜蜜化作穿肠毒药灼伤了他的喉咙。

      季云逐慌张地别开眼,不敢再看越灵惜。浓郁的苦涩从喉间蔓至心底,颈间伤口异常的痛,好似要把他整个脖子彻底撕开。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季云逐低低地笑了声,眼角微红。

      可当这样的结果真的出现时,他还是不太能接受啊。

      “哥……皇兄,你别难过。”季云追不知何时来到亭中,干巴巴地安慰季云逐。

      季云逐仍是笑着的,只是声音有些嘶哑:“那根簪子我雕的很好,十分衬她。”

      光是图样他就画了十几张呢,还废掉了数块上好的玉料。

      “即使知道不可能,我还是想见她戴上,也算是了却一桩憾事。”

      他没有自称朕,许是忘了,许是不想。

      在水月镜花般的那场大梦之中,季云逐请有名的巧匠打了数十支簪子,支支巧夺天工,可却一根也没有送出去。

      一来季云逐觉得它们都配不上越灵惜,二来送簪意味着欲与之结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可连真实身份和目的都无法相告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向越灵惜许下结发之诺。

      现如今一切皆尘埃落定,情意遮掩之下的阴谋算计皆已曝露,但较之先前,竟是没多少变化。他仍是没有资格让越灵惜戴上他送的簪子。

      季云逐忽然起身,不顾季云追的劝阻跃碧青湖水之中。

      “哥!”

      荷影摇动,水波连连,湖中鱼儿受了惊,向四面八方游去。

      季云逐拨开荷叶游到红玉簪入水的地方,闭气下潜。

      季云追的呼喊隔着水面传来,朦胧的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使人听不真切。

      “哥,让宫人打捞吧,你先上来啊!”

      “你脖子上还有伤啊!”

      季云逐只当作没听到,他视力好,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落在淤泥里的红玉簪。

      湖底下暗得很,灿烂阳光被密密的荷叶挡去了大半,只在叶隙间漏出几许。季云逐不受控制地回想起越灵惜临走时的那一眼,他闭了闭眼,手中捏着红玉簪,破水而出,亭亭玉立的荷叶将他的身形遮去大半。

      自昏暗的水下走了一遭,季云逐眼前浮现出少时的一段记忆。

      廊檐下成串地往下滴水,忘了是什么季节,许是和现在一样的夏日。

      季云逐坐在案前,手边还放着刚写完的策论。他偏头视线融在灰蒙蒙的雨幕之中,哗啦哗啦的雨声总有种让人放松的神奇力量。

      他看着窗外雨打芭蕉,默默发呆。

      季云逐每日的学习都排得很满,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这样发一个人发呆的机会对他而言堪称奢侈。他和季云追被送出了燕安王府,但那场火却没有放过他们,追在他们身后将一切烧毁,只留下满地灰烬。

      他对父母的记忆其实都有些模糊了,只有大火中母亲充满仇恨的双眼仍旧清晰,他一直活在仇恨之中。

      恨啊……

      湖水自发梢、额前落下,流过眼角时竟生出了落泪的错觉,季云逐下意识抬手去擦,手举到一半才好笑地摇头一哂,往回游去。

      季云追先前一番喊叫引来了附近的宫人,有眼尖的见亭中季云逐浑身湿透了着急忙慌地去取衣裳披风。

      回了殿中,福安早命人请了太医来,围着季云逐颈上的伤念个不停。

      季云逐一边饮着姜汤,一边垂眸打量一直不曾离手的红玉簪。

      玉簪上雕得是蝴蝶栖桃夭,图样复杂俏丽,但细节处略显生疏僵硬,有些配不上这样好的红玉。

      配不上啊……

      季云逐沉吟不语。

      到底还是配不上啊。

      湖心亭中满面冰霜的美丽女子,低眉浅笑,波光流转间尽是颓靡的艳色,与记忆中眉目飞扬,如烈烈朝阳的活泼少女相去甚远。

      是他配不上越灵惜。他们之间由恨连接起来的缘分注定不得善终。

      湖心亭上,越灵惜指尖掐着一枝鲜嫩的荷花苞,一点点将其撕碎,漠然问道:“皇上驾到所为何事?”

      花苞底部俏丽的粉色肖极了她未涂丹蒄的莹润指甲。

      “这什么?玉簪?”

      “呵,我是不是还得跪拜谢恩。”

      “我不过一个亡国奴罢了,哪里配得上圣上亲手雕刻的簪子呢。”

      “自轻自贱?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哪句有错?”

      “季云逐,不要再拿这种手段来哄骗我,你不嫌烦我嫌恶心。”

      “哈,你爱我,想让我高兴?你死在我手上我最高兴,你愿不愿意啊?”

      “住口,不准提我父皇!”

      那些尖锐、饱含恨意的话语荡在耳中,久久不散。

      他眼见电光火石间纤长的手指攥住玉簪狠命刺向自己的要害,他明明能完全躲开的,却放水由着那自己精心雕琢出的簪子在自己颈间留下一道伤。

      季云逐想给这段由仇恨连接延续的孽缘画下句号,离开京城决定执行计划时就想过了。

      雕梁画栋的殿宇之中,太医抖着花白胡子一边清理伤口一边说这伤位置如何如何危险,福安一甩拂尘低头抹泪,季云追满脸不忿和委屈。

      唯独受了伤又从水里走过一遭的季云逐跟个没事人似的。他一手撑着侧脸一手把玩簪子,脑子里尽是曾与越灵惜相恋时那些甜的如梦似幻的时日。

      越灵惜是灿烂的朝阳,她出现在季云逐的世界中,带来了生命和颜色。遇到她的那一天,季云逐就活了过来。

      灿烂春光中,越灵越飞奔而来,笑吟吟地大喊他的名字,一袭红衣夺尽日月神采。

      盛夏时节泛舟采莲,越灵惜怀抱盛开的荷花,回眸笑问:“我和这荷花哪个更漂亮?”

      金秋凉风吹拂漫山红枫,越灵惜拔剑起舞,似山间精灵,眸中是不谙世事的纯澈天真。

      寒冬腊月,雪如鹅毛,覆地三寸,越灵惜身披雀翎裘拉他在雪地中打雪仗,力战不敌,所以最后带着满身冰凉雪花扑进他怀中,誓与他“同归于尽”。

      每一样季云逐都如数家珍,每一刻他都无法忘怀,只因为那是越灵惜,是他的生。

      自燕王府大火之后,季云逐每一日都是在为复仇而活,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再如何的美景于他都没有任何意义,时间的流逝只是催促复仇的擂鼓。

      直到遇到越灵惜……

      那样聪慧单纯,美丽骄傲的小公主有谁会不喜欢?就像梁帝给她的封号一样,她是令万物欣喜的朝阳,热烈地将一切温暖。

      “季云逐,我喜欢你,我好——喜欢你!最——喜欢你了!”

      “我是公主怎么了,你害怕吗?我告诉你,怕也没用,你已经是本公主的人了。”

      “商人怎么了,只要不偷不抢,不伤天害理,凭自己本事吃饭就行。”

      “我才不要父皇指给我的驸马,再优秀也不要,我只喜欢你。”

      “父皇母后要给我指婚了,不能拖了,我打算坦白。父皇肯定会迁怒,你先离开京城,我会找人处理掉你我联系的线索让他们找不到你。”

      “别担心,我会摆平一切的。”

      “我好歹也是个公主,能做的比你多多了,别瞎操心了,等我的好消息。”

      ……

      顺着越灵惜的意,也为了自己的复仇,季云逐怀着越灵惜无法理解的哀伤离开了京城。之后的每一日每一夜,皆是入骨的相思和恐惧。

      终于铁骑踏破宫门之后,季云逐染着梁帝的血,于梁后难产而死的床前再次见到了越灵惜,她空洞的双眸在见到他的那一刻燃起滔天的怨恨,支撑她活到了现在。

      曾经明烈如火的朝阳公主不见了,只留下被仇恨和鲜血吞噬的越灵惜。和过去的季云逐比起来,竟不知道谁更可悲一些。

      无数次的刺杀,无数次的纵容包庇。无数次疲累之时来到朝阳宫门口,无数次的望而却步。

      如果他不是燕王世孙就好了,如果她不是梁国公主就好了,如果不曾有过祖辈血仇就好了,如果相遇时的目的是干净单纯的就好了,如果相逢盛世就好了……

      可惜结果已定。

      命运将他们置于血海两岸,偏又让他们无法抗拒地相互吸引,越是相爱,越是痛苦,何其可悲。

      季云逐放下红玉簪,不顾太医劝阻,在刚抹好药的伤口上用力一抹。鲜血立刻涌出,刀割般的痛感让他心中快意。

      季云逐闭着眼睛向后一仰,薄唇微张,那个日思夜想名字在齿间转了一圈却又咽了回去,藏进心间,捂到炙热的心头血中。

      夏日炎炎,蝉鸣阵阵,朝堂上诸臣无人知道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严实的帝袍下又增了一道伤痕。

      一月后,季云追顶着日头来到季云逐案前,面色很不好看。

      季云逐批红的手微微一顿,皱眉问道:“这样匆匆忙忙的,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季云追接过福安端来的茶盏灌了一口方道:“傅青遭人陷害的事有眉目了。”

      傅青现任禁军总督,维护皇城治安。

      “所以?”季云逐搁下笔,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

      “又和越灵惜有关。”季云追道:“这事刑部官员已经知道了,明天奏折就会呈到你的案头。”

      季云逐:“……”

      他深吸了一口气,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季云追继续道:“皇兄,你得尽快下决断了。你既不想杀她,又不愿彻底将她变作笼中鸟。可她这样反反复复地插手朝局,参与刺杀你的计划,迟早有一天连你也兜不住底的。”

      “再这样下去,你护不了她多久了。”

      “朕知道,朕知道。”季云逐喃喃道,俊美的脸上浮现出浓重的疲倦,挺阔的脊背似乎都要让这山河重担和儿女情长压垮了。

      季云追见状也不好再说下去,接过内侍递来的冰连子汤一口口饮了。

      御书房内静可闻针,执扇的宫人大气也不敢喘一口,鎏金铜兽香炉内静静地燃着香。

      片刻后,季云逐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却直戳季云追痛脚的问题:“今天的书背了吗?”

      季云追一口汤哽在喉中,咳得惊天动地,好半天才缓过来,吐出一口幽魂:“我说皇兄啊我都多大了,你还……”

      “背了吗?”季云逐重新拾起笔,又成了处变不惊,稳重内敛的端方帝王,他淡淡地瞥了季云追一眼问道。

      “背了。”季云追无奈了,把季云逐问的提问一一答了。

      问完后,季云逐满意地点点头,他把福安招到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不一会,季云追见福安一甩拂尘迈着小碎步出去了,心中猜测是和越灵惜的事有关,正思索待会儿怎么以这事为借口去和采薇说说话,就听季云逐道:“你过来帮我一起看奏折。”

      “什么?!”季云追顿觉晴天霹雳,心中不快的同时也油然升起了浓烈的不安。

      季云逐无意和季云追多解释,只是把人扣下直到奏折全部批完才放走。

      纵使季云逐早做了准备,风声还是流传了出去,第二天事情就被捅到了朝堂上,幸好他及时让福安销毁了证据,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就是案前奏请诛杀拒不领受皇恩的前朝余孽的奏折又多了起来,看的多了,季云逐已经不会生气了。

      处理完政事后,时隔三年,他再一次主动踏进了朝阳宫,屏退了所有宫人,和越灵惜单独待了半个时辰有余。

      没人知道这半个时辰里他们谈了些什么,只是这天之后,越灵惜似乎放弃了报仇雪恨,没再和心怀鬼胎之人暗中往来了。

      朝阳宫的宫人大多是原先梁朝皇宫中的老人了,见越灵惜如此,遗憾的同时又松了一口气。

      毕竟相比起复仇她们更希望越灵惜好好活着。

      “京中最近是不是出了个戏班子,戏唱得极好?”从朝阳宫出来后,季云逐心情一直很好,福安从他言行间品出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福安躬身回道:“回陛下,那班子名叫桃花班,编的戏曲近来很受京中大人们的欢迎。至于唱的如何,奴婢是个俗人,哪懂那些阳春白雪的词曲呢,怕是要陛下和公主亲自品鉴了。”

      季云逐点点头道:“传朕口谕,将那戏班召进宫来,给公主唱戏解闷。”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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