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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天降新娘 ...


  •   黎昀解掉了腰间护身的匕首,举起双手。

      楼梯传来官兵细微的脚步声,应该已经将照棠楼围得水泄不通了,再也耽误不得。易元捷没有像他想象中的那样,把顾鹤年死死拿住用于威胁,反而颇为嫌弃一把甩到了自己脚下:“我下了毒。不想他死,背着他,跟我走!”

      黎昀最终还是咬牙,规规矩矩地背起了顾鹤年,像受气的小媳妇一样,委委屈屈地跟在易元捷身后,翻身出了二楼雅间,跳上了楼顶,逃了起来。

      易元捷从照棠楼顶的屋瓦上下来后,走的都是最最隐蔽的侧街小道。他少年负气,很有把握的样子,似乎一点也不在乎黎昀记路。

      黎昀踏着青石板上清冷的月光,耳边却响着不远处主街的人声鼎沸,颇让人有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沿途没什么标志物,黎昀索性也就放弃了记路,看着眼前竭力放慢速度让他可以跟得上的黑影。很奇怪,他并不担心易元捷会杀人灭口,反而对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感,觉得这个少年绝不会对自己和顾鹤年怎么样,还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他意识到这点,一下子警醒起来,想起母亲曾经说过的话。

      人在某些方面就是野兽,骨子里是慕强的。

      易元捷确实强,武功强到他已经不能嫉妒只能仰望,应该是全天下最强的那几个人之一了,但这并不是自己相信他的原因。他看易元捷从容不迫杀人的样子,莫名想起他最敬重的那个人的眼睛,那双眼平平常常,藏在面具之下,但是永远清亮,叫人怀想。虽然眼中似总隐隐有种悲悯的神色,像是隐藏着心事;江北义军的军饷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乏着?

      想着想着,黎昀就开始乱想——不得不说,深夜的长乐侧街是个很适合思考哲学与人生的地方——江北那个是他见过负担最重的人了,而易元捷武功那么强,应该是全天下最最潇洒的人,两人不像是会有什么羁绊;易元捷为什么不干脆就叫易阎王,难道是阎王二字不好听么?他也不像是在乎名号的人……

      黎昀甚至怀疑,哪怕叫他易狗蛋易小二,易元捷都能面不改色的接受。

      黎昀一边背着半死不活的顾鹤年乱想,一边跟着易元捷七绕八绕,一直走到了西湖边上的一家茶庄。

      抬眼看了鎏金招牌,真他妈不巧,黎昀心里哀嚎一声:还是自己暗地里开的地,怪不得他也不怕记路。

      可恶,什么时候渚紫茶庄跟易元捷扯上了相关?难道是走私的事情被这小子知道了?今天是恰好趁着元宵节掩人耳目,刚刚从船上拿了第一批新鲜的顾渚紫笋,全是质量最好的山上货。后天就是最后一批了。天知道他费了多大工夫才买通船老大给他夹带的那批私货。难道易元捷是要替官府行道,把这走私来的好茶叶充公么?

      更不巧的是,今天是好日子——黎昀特允了手下阿银在茶庄办婚事。

      京都迎亲向例是日中或午后。新妇正午时分登轿,一路鼓乐喧天,又经历拜堂谒祖,三跪三叩,各种繁文缛节,等到开席的时辰,已是申时末尾,暮色将临。此时正是锣鼓喧天的热闹时候。

      到了暗处,黎昀摆手说,你要想让我出面叫阿金开个侧门,必须先让顾鹤年清醒过来,老子不做亏本的买卖。

      易元捷板着脸,但是答应得非常爽快。

      他让黎昀把顾鹤年从背上放下,从善如流地给了后者两个大嘴巴子。

      “!”

      不过半柱香工夫,顾鹤年就已经醒转了过来。

      “。”

      ……真是好法子。

      醒来的时候,顾鹤年向来引以为傲的多情桃花眼正正怼着易元捷那张放大的俊脸。万幸的是他在准备土拔鼠一样高声惊呼的前一瞬间被易元捷干脆利落地点了哑穴,虽然但是他还是吓得很没出息地打了个颤巍巍的饱嗝。

      黎昀对此表示甚是欣慰:至少被打醒时没流一滴涎水,在天下前几的高手面前保住了国舅爷家最后一份体面。

      接下来,唤人,点灯,入室,关门,解穴,一气呵成。看易元捷那镇定自若的模样,黎昀已经怀疑这一切都是他蓄谋已久——包括料定他们两个会去赶照棠楼的热闹,包括清楚自己和顾鹤年不会半路脱逃,包括明白自己绝对不会拿朋友的性命开玩笑,包括对自己茶庄里面放各类尖货的暗间了如指掌……

      甚至包括那个不怎么上得了台面的饱嗝,都是为了让顾鹤年因为羞愧在解穴后也能好好的闭嘴。

      易元捷独坐在桌上一侧,慢慢地拭着带血的殊归刀,非常冷静。摇曳的烛光照着他淡色的脖颈,有些脆弱,有些沉静,甚至有些孩子气,但隐隐然,又有一种纵横睥睨、激扬勇决、虽千军万马当前却凛然不可轻犯的豪情。

      他并不怎么端正的姿态中显示出一种怪异的冷峻和一种说不出的泠冽意气。

      只有面前这位十九岁的少年才能把这两种看似矛盾的神色统一在一起。

      黎昀望向他略带点疲惫的眼睛,忽觉心里微微一痛——或许是易元捷杀冯远单和三十四来使的行为实在太给自己好感,又或许是他们两个人总是在从容不迫地做别人意料之外的事情,他又想起了江北的那位。

      林不辞在淮上四处奔波筹集义军粮草营饷的时候,怕也是像面前的这个少年一样,要命的孤独,又倔强。

      然而微微感伤的情绪根本无法在这个无所不知的黑衣少年前任意流淌。

      真的是你担心什么,什么就会控制你。

      “不必紧张。那船上你走私的是什么?”易元捷擦净了殊归,知道黎昀在看他,也不在意,只是把刀轻轻地放在茶桌上。

      “……茶叶而已。”

      “连你自己都骗不了。私盐?”

      黎昀听罢,一时竟不禁起了杀心,强作镇定道——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对你的货没有其他想法,至于你如何赚钱更是毫无兴趣。我只是……好奇?”易元捷似乎十分清楚黎昀强行冷静面皮下的激动态度,很明白很恶劣地露出点无辜的表情。

      黎昀忍不住心里冷笑。

      “你威胁我。”

      自春秋时期齐国管仲提出的“官山海”政策以来,盐和铁一起实行专卖。秦商鞅变法,控制山泽之利,也实行盐铁专卖。当时的山海之产主要是盐、铁,官府垄断经营,寓税于价,使人民避免不了征税,又感觉不到征税。汉初开放民营,经营盐铁的商人富比王侯,武帝迫于财政压力和对商人“不住公家之急”的反感,在桑弘羊的主持下“笼盐铁”,将盐铁的经营收归官府,实行专卖。

      因此私盐私铁,暴利之下,亦是大刑。

      原来易阎王虽然喜欢乱找人挑战,杀人不眨眼,下毒绑架威胁跟踪一整套流程一应俱全,本质上却还是个富有正义感、坚持品质优先、对下九流走私商户十分好奇的正道之光!

      被易阎王正义的光芒感动到热泪盈眶,黎昀恨不得下一秒就把他引荐给外公谢崇,顺便再把旁边几个时辰前还又笑又闹拉自己上楼赏舞、现在像个鹌鹑一样安静端坐的顾鹤年打到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但是易元捷很明显对自己没有敌意。

      于是黎昀很硬气地沉默着。

      刀抵上了脖子。

      好像硬气也没那么重要。

      黎昀绷紧了身体,开始了他最习惯的讨价还价:

      “若我拼死抵赖,你待如何?”

      “报官搜家,全茶庄都是证据。”

      “我可告诉你,不怕你说出去……走私盐铁,逮到是要杀头的。我可没有得罪过你。”

      “你知道要杀头,怎么不怕?为什么要这样大肆敛财?”

      “我有不得不做的原因。我坦白告诉你,黎府现在,也只有维持体面的钱。”

      “我不会报官。我也不怕。”

      “那就是要找我帮忙做事了。”

      “正是。”

      “请。”

      黎昀知道易元捷有求于自己,放松了肩胛,开始端起架子喝茶。

      ……

      要帮的忙有点惊世骇俗……

      黎昀的冷汗流下来了。他想跑,不喝茶了。

      “……你疯了?!这是诛九族的勾当!”

      “可我命硬。”

      “为什么是我?有人向你推介我?”

      “就算没有我也会选你。你有胆子,有人脉,也有骨头。”

      ……

      “可我是小人。这个威胁的筹码不够。我若报官,你不仅杀北燕来使,还妄图劫镖,将功折罪,你待如何?”

      “你不会。”

      “是,我不会。可我不想帮你。我有九族。”

      “那我再加码。你勾结江北匪军。”

      ……

      黎昀懒得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好吧,这个在帝都确实是诛九族的重罪……

      说到这里,黎昀反而不流冷汗了。

      “你若想劫镖,在梁都行走是免不了的,算是有求于我。”

      “是。”

      “合作做生意,我想总得坦诚些。”

      “自然。”

      “谈谈分成?”

      ……

      易元捷把刀提起来。

      黎昀端正了面孔:“你知道我刚刚为什么开玩笑。没有人能劫这趟镖。这个比皇镖都贵重些!”

      “你有条件。”

      “我只是要个保证……我做不到。我不能拿九族开玩笑。为什么一定要劫镖,你要造反?”

      “对啊。” 易元捷轻飘飘地道。

      茶盏咣当落地。

      一片死寂后,顾鹤年在旁边弱弱举手:“这里好像……好像还有一个人?”

      “住口!”

      “住口!”

      ……

      “不必惊慌,我并无恶意,”易元捷很有耐心地做了个安抚的动作,“既然说要坦诚相待,不如一切摊牌,就从我想造反说起。”

      “……要不还是不说了。”

      “你想听的。”

      “我现在又不想了……能不能把刀放下说话!”

      “不能。继续说你的条件。”

      黎昀冷笑:“你杀了我,可以。但这事,我做不了,也做不得。我毕竟食梁禄。”

      易元捷皱眉,把刀收起来,将目光投向顾鹤年:“你若想报官,随你便。”

      黎昀没有作声,只是觉得疲惫,心里暗骂:“无耻。”

      “随你怎么想。”

      顾鹤年突然开口:“我不想死,也不想连累兄弟。我跟你去。”

      易元捷很新奇地看他们拉扯:“……没让你们去杀人放火,弄得这样生离死别。刚刚那个玩笑好笑吗?”

      两个纨绔子弟面面相觑,坐下,倒茶,开始揩汗:“唔……似乎不太好笑。”

      然后易元捷一句话让另一个茶盏又哐当一声粉身碎骨:“但是镖还是要劫呀。我欠了一大笔钱,整整七十五万两呢。”

      黎昀皮笑肉不笑:“可以不开玩笑了吗?”

      “两个月,没有解药就会死。这不是玩笑。我无依无靠,就算事情暴露,你们也可以将所有责任推到我身上。帮不帮,看你们。”

      话音刚落。黎昀心腹阿金突然惊慌失措地敲响了暗室的门:“不好,出事了!”

      黎昀还没说话,易元捷仿佛心有预感一般,快如鬼魅地提起刀来向外奔去。

      远处此起彼伏的吵嚷声与骂声,像爆竹般连绵不绝。身边是依然没有停下来的婚礼的鼓乐之声。

      他眯起眼睛,似乎看到了火焰、硝烟和血色,听到了打斗声,暗器声,刀剑的破风声,暗器与衣带的交撞声。

      在月光缱绻的天空下,一个人出现在长长绵延的山墙上。

      忽明忽暗的亮光勾勒着他白色的修长身形——山墙高低起伏,他却似乎如履平地——像一只矫健的豹子,向着山庄的方向,奔跑过来。

      仿佛是在梦里。易元捷站在花树下,抬起头,看见一个闪闪发光的孩子的脸。

      他想唤他,可是发不出声音。他伸出双手,想要把那只小蝶——那薄如蝉翼的蝴蝶——接住,它却飘飘摇摇着,又回到了天上,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到变成天空中又黑又小的一点。

      那个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最后他站立在高高的院墙上,微微俯身,像是要跟他打招呼。

      一道小巧的弩箭突然划过夜空。那雪白的身影晃动了一下,一头栽了下来。

      蝴蝶从空中落下。

      易元捷本能地伸出双臂冲了上去。冲击的力量使他一时间居然晃了一晃。浓烈的血腥气,火药的硫磺味,被血染过的焦土的味道。

      那从天而降的人露出的衣带上,是义军的纹样。

      四周一片寂静。

      旁边有人递过来一块红布——是新娘蒙头的红巾,四边缀满铜钱,上面绣着丹凤朝阳——他回过头,见新娘正利落地脱下身上的重绣大礼服,头上凤冠扑簌簌地乱颤。他沉默地用那件红色袍子裹住怀里的人,再将那幅丹凤朝阳的红巾盖在他头上,然后打横抱起他,往洞房走去。

      旁边终于有人犹疑地出声:“窝藏……义军,是要杀头的!”

      停顿了一下,易元捷转过身去,轻轻地说:“何止杀头,怕是要连坐呢。”

      但易元捷语气依然冷静淡定:“我知道,不管谁说出去这件事,大家都要杀头。我向大家承诺,我不会多说一句话。就算出事,我能一人担责。”

      说完,新郎阿银看着他,沉默了一会,把身上的红色外裳脱了递给他。易元捷点点头换了,走进洞房:“多谢。”

      前院来报信,正挨家挨户搜查义军逃犯,已经进了茶庄大门。

      正在嗡嗡议论的人群突然噤声,大家面面相觑。

      黎昀说:“我到前面照应一下。”

      在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一个男人抱着另外一个男人进了洞房。

      房间里都是红色。红色帷幕,红色屏风,红色幔帐。他把人放在红色婚床上,拉过大红色绣满百子图的被子,将他盖得严严实实。

      院里响起顾鹤年的声音:“新人正在洞房里,官爷要不要进去点一点?”

      门口出现了负责搜查的捕快头领,他在门外张望,看见房中红烛高照,床上锦帐放下了一半——新郎衣冠不整靠在床沿,他搂着的人埋在凌乱堆叠的的被褥里,只在枕上露出来一把如云黑发——不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冲了小侯爷家里二位新人的喜事。着实失礼。”

      说着人往后退,又吸了吸鼻子,“小侯爷,也莫怪我,这是上头吩咐的,得搜个干净。这香熏得好重。”

      黎昀陪着笑道:“今天办喜事,之前庄里闹鬼,熏香也是讨个百鬼不侵。官爷也来喝杯喜酒。”说着便开始推红包。

      那人摆摆手:“小侯爷客气了。在下也是奉命行事,对不住。”

      他按着腰间佩刀在院子里转,又抬头去看院墙。

      人群中换了黑衣的新郎出声:“我们都在场的,确是不曾有生人进来。”

      又有人说:“后面有河道,只怕是从河道跑了。”

      “……”

      看着那队乌泱乌泱的捕快退出院子,黎昀擦了擦额上冷汗,说:“我去找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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