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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春日初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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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不辞闭目,对下面跪着瑟瑟发抖的人说:“直接说结果——元捷杀了几个。”
“连带着大梁护送的千夫长,三十多个。”
“没胆的东西,你怕什么?戴晏那边的人留着。马上要祭祀了,徐澍一定有大动静……先看他们狗咬狗。尚且无妨,你下去吧。”
林不辞本来面无表情,后面居然轻轻笑了起来。
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了多少回,怎么一点也不会忍……
旁边的家侍看他眉睫微颤,只道是初春寒凉:“家主,刚刚带门进了风,可要添些火么?”
他睁开了眼睛:“添吧。居然已经春天了……北方的春天,这么冷。”
林不辞想起南方的春天,比北方来得早,也来得长。
性情温和,悠长、湿润又多情。
这是林不辞在当上林家族长以后,对南方的唯一回忆。
易元捷根本不记得,他们的初见根本不是在那阴湿的地牢——
而是发生在林不辞十岁那年,一个又温和梦幻,偏偏又无比残忍冷酷的春日上午。
……
“今日怎的这般热闹,全江东上上下下,连小贩佃户家中皆另外挂了红灯?”
“你是昨日初到的外乡人,难怪不知!今儿个是祈寿节,林家专门做了法事为少子祈寿,我们白日挂灯,也是一起祈祷,盼着老天有眼,能让小族长百病不侵,长岁百年!”
“话说那小族长,长得也俊生,不知道谁家姑娘将来有福……”
“瞧你们那谄媚样,不都是说算过命……”
“呸呸呸,给我闭嘴!瞎说什么,皇帝才他妈命不长!你这呆瓜真是鬼都嫌,滚滚滚——”
如果说前朝时期,衣冠南渡,大梁正统还在,尚有一丝文明气息的话,那么林家再如何张狂,也断然不肯将一个普通的祝福日过得如此隆重出格,至于全江东皆贺之。奈何大梁将近国破,地方军阀四起,礼乐人理全部崩坏,完全是奸人当道、佞臣秉政,以下克上比比皆是。
江东百姓素来民风彪悍,视朝廷如儿戏,林家清贵百年,自然不在乎哪个不长眼的为着过节祈寿的事而来降罪。
这其中最关键一点是,林氏一族之于江东的意义,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择日即改的皇帝,乃至于一整个朝廷。
林不辞自己却不耐烦。满堂宾客,虚应故事,他从小便察言观色,如何看不出虚伪来。
他记得那天是个特别的好天气。
饮完专门用于祭祀祈寿的酒后,他觉得胸口闷得慌,便出来走走。那时候恰巧忽然从后院飞来了一只蝶,颤颤巍巍地停在肩上,当他想捉住它时,却又在最后一瞬慢悠悠地飞走了。
鬼使神差地,林不辞特别想要这只小蝶,亲手。
也不知跟了多久,反正那天发生的所有,都像做梦一般。
追着追着,那银色小蝶一直飞到一扇插着门栓的栅门前,突然在草丛里消失了。
爬过栅门,是一片花木扶疏的小院,影壁上爬满一看就知年岁甚久的藤蔓,墙根下堆着开得极为快活的浅紫色二月兰。院中心一棵高大的寒绯樱,满树重樱,灿似红云。
极为蹊跷的是,那小院居然没有放招魂幡。
既然是乱世,那么就一定会干戈不息,一定会有生灵的怨恨与诅咒,一定会有数不清的冤魂与死人。人类的负面情绪日积月累无法消散,便聚而为魔、生而成鬼,若无招魂幡使其魂归故里,便会搅乱世道,杀人不息,引发灾害。
放招魂幡是江东祈寿节的习俗,寓意着鬼神护庇,万毒不侵。神仙是缥缈的东西,鬼怪却实实在在的更吓人些——普通人的家都建在累累白骨之上,如何能没有一张招魂幡?
他想了一会,觉得与自己无干,便放下了。毕竟才十岁。
那只蝴蝶,就挂在花间,阳光透过它撒了银粉的双翅,投下朦胧的闪闪光影——让他想起嫁到建康的姐姐在他七岁生日宴里送的那把金烧蓝镶钻宝石绒匕首,那是另外一种锋芒毕露的漂亮。
林不辞想也不想,就爬了上去。
林氏原来是靠战争发家,林家先祖更是在马背和大刀上打出的名号,后来虽转到书院育人,亦最是崇武德尚刀剑。族规第三条便是强制要求族内子弟自能站稳即操习身体,区区爬树,对他来说不在话下。
离天空越近,离地面越远。那种俯视一切的感觉令人着迷,林不辞有点喜欢这种感觉。他突然不太想下来了。
“喂。下来。”
这声音很陌生,明面上是轻轻缓缓的冷淡,但是延长的尾音却暴露了发声者那小小的紧张。
林不辞收回看蝶的视线,心里极快地盘算了一瞬,他清楚自己的相貌优势,立马换了个乖巧的表情转向出声方向,可怜巴巴低头。
一眼惊艳。
那是个背刀的俊秀少年。
约莫十四五岁,全身漆黑如墨,神态有着不似少年人的沉静。
他背着不怎么起眼的刀,连刀鞘都没有,只用玄色料子缠裹着,仰着头,站在花荫里,表情是带点克制的冷漠。
那是张漂亮又冷淡的面庞。冷白皮肤,眉眼挺秀,双颊苍冷,衬着那身黑衣甚是齐楚。
江南水乡养人,俏丽人物遍地可见,但是这位黑衣男子的模样却是独一档的——不是惊心动魄的美,只是风度神情带点劲劲儿的冷淡疏离,气质身姿上的出挑早已掩住了容貌。
“看起来冷淡……其实并无敌意。”林不辞想。
两个人隔着扶疏的花叶,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儿。
一时间,倒是树下的少年先沉不住气了,道:“小官。危险。”
小官?全大梁从来没有一个人敢这么叫他。林家的人明面上称自己小少爷少族长,背地里叫他小太岁。
林不辞抱住树枝,装作平常小孩害怕的样子,摇摇头。
“怕跌么?……我上去。”
居然是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
真有意思。
林不辞点点头,放了手,那银粉蝴蝶从树上飘飘摇摇地飞下来,落在少年的臂弯里。
少年在树下爬上来,瞳孔浅浅一点琥珀色,比祖母手上那串上好的田黄大珠串还要好看。他抓在树枝的双手细瘦清白,在斑驳树影下,显得愈发琳琅秀致,如同一阙曲韵极美的长短句。
看得出来,他底盘稳,下手准,削肩猿臂、细腰窄臀……呸。
有功夫,还不低。衣料有些粗,半旧——普通人,练武,身法极佳。
“来了。”
也许只是为了叫树上的孩子心安,也许只是不善安慰别人的言辞,那黑衣少年说完这句后沉默良久,最后扬起脸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唇边无意间露出一个小小的、安抚性的梨涡。
阳光映照在他脸上,把冷硬的黑衣硬生生漂成了一片温柔的暖黄色。
他靠近了林不辞,张开线条漂亮的手臂,将他抱在怀里。
林不辞的身体略微抖了一下,脸颊有点发热。
被这样一个陌生人突如其来地抱住,他感到很有点不自在——他不太能明白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虽然他是从小被林家人捧在手心里面长大的。
或许,是因为这个人太俊秀、太陌生,也太特别了吧。
他把头靠在少年肩膀上,看见他额上渗出一点薄亮的汗,发根处也湿了一点。在明艳的春光里,少年的耳廓薄薄的,粉白的,接近透明。
林不辞觉得他这个人很有趣,生了点促狭的心思。于是伸出手掌,抓紧了少年的肩膀,鼻子里做作地轻哼了一声。
“哥哥,我怕。”
少年轻轻地说:“我会保护好你的。”
“那说定了,你要保护我,可不许反悔。”
“嗯。”
奈何长路漫漫,焉能春祺夏安。
“家主,戴晏他怕是……”
突然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林不辞抬眸,眼里没什么表情却足够让人不寒而栗:“老东西……真让鬼都喘不过气来。我知道瞒不了他多久。这里待不得了,收拾东西,去京都。”
“京都……?”
“京都。”林不辞神经质地站起来,有点期待地笑了一下:“马上,就能跟最好的刀见面了。希望逃跑的时候,可以没那么狼狈。”
“禀公爷,在吴江留的暗子刚刚传来密报,某月某日,一无名人士于吴江长桥北岸王家村截杀北燕来使三十四人、大梁千夫长一人及护送梁兵若干,孤身而去。已然验实,江湖传闻并非虚言。”
灰衣侍卫言辞简洁直白,并无一丝矫饰,反倒比市面上已喧然若沸的修罗现世的传言可信十分,听着字字惊心。
堂上的上位者面色冷淡,倒也未见惊怪之情。他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中的玲珑青瓷盏,面上波澜不惊,声里却浸了三成寒气,“折了几个?”
“两个顶尖的,四个二流的,都是重伤。追踪时有个不长眼的,不自量力,被废了一条胳膊。跟丢了,没什么大收获,”灰衣顿了顿,语气里有点自己也不太意识到的迟疑,“不过照目前观察到的行止武功来看,对方怕是只有二十来岁,倒也是英雄出少年——若不是他收了力,那七个早已没命来向侯爷请罪。”
“单身孤骑,玄衫溅血,这般年轻,这等武功,”戴晏凝视着窗前的灯花,竟有三分怀念:“倒让我想起了江北无法无天的那位,可惜早已废了。罢了,燕侉已经撕破了脸,朝廷却还是徐澍那狗东西把持。元宵将至,陛下既要那天下承平的假象,我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个追捕做做样子,耗个把月,拿个死囚替了。至于林不辞,加派人手,三路夹击,一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灰衣人应声后,鬼魅一般,霎那间便融入了浓浓夜色。
别被安逸杀死。这是江北那人对自己的忠告。
真是可惜呢,他们都说你死了,怎么又被我找到了呢——
戴晏抬眼看了看摇曳的烛火,半明半暗的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神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