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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杨奕亲自引裕王入殿,赵征诩起身作揖时,眼尖地发现李祫微挑了下眉梢。赵征诩猜不透诸人心思,遂继续装聋作哑,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李诀行完礼,径直走向赵征诩:“听闻长史一行在城郊遇险,不知可有查清因由?”

      赵征诩默然,像是不明白裕王的弦外之音,心口却是无端一沉。
      然而古怪的是,李诀虽看着赵征诩,余光却总是若有似无地斜向李祫。

      李诀继续自顾自地关切道:“那日祸不单行,不仅云麓山发生了泥石流,敬川郡主也险些在半山腰坠崖。”
      李祫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变了。

      “郡主所乘车驾,毂轴断裂致马匹受惊,幸得老天庇佑并无伤亡,只是马匹连带车厢一同滚下了山崖。”李诀说得很慢,一字一句仿佛别有深意。他边说,边扭过头,朝李祫看去:“坠崖的车马在雨势助力下,携摧枯拉朽之势.....”
      “飘风急雨天,本就意外丛生,不足为奇。裕王既知敬川履险蹈危,差点命丧断崖,身为兄长,也没见你聊表寸心。这时候又提起此事作甚?”李祫冷冷地出声打断。

      猝不及防地被截了话头,李诀疑惑地盯着李祫。
      兄弟几人中,就属李祫最为奸诈狡猾,又护短,他能肯定李祫早知始作俑者乃内仆局。只是,李诀不明白,李祫为何选择息事宁人?

      在他看来,李祫更应睚眦必报,揪住内仆局的错处,拔出萝卜带出泥,趁机向内侍省里一贯与自己作对的人发难。
      事与愿违,而他竟百思不解,一时间,李祫陷入了迷惘。

      角落的阴影中,高禾刚眉头紧缩,唇角下撇成一条锋利的弧线,他心知,裕王有备而来,也料想太子会推涛作浪,只是......
      此刻二人这般针锋相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高禾刚不敢轻举妄动。

      兽首炉鼎吐出袅袅薄烟,裹挟着惑人的淡香漂浮于内殿四周,仿佛一截截长短不一的白丝,无声而徐缓地盘旋,渐渐结成蛛网牢牢困住几人。
      满室缄默中,杨奕忽然屈膝跪地:“臣身为內侍监,失察属员,致郡主车架损毁,铸成大错。虽已罚过内仆局,臣亦难辞其咎,请殿下降罪。”

      这声“殿下”暗藏玄机,到底是太子殿下?还是裕王殿下?
      谁应下,谁便是挑事者。
      腹背受敌,裕王被堵得进退两难,恨恨地瞪了杨奕一眼。

      杨奕与至尊的情分非常人可比,文禧帝还是庆王时,杨奕便是他的随身近侍,文禧帝继位,下的首道旨意,乃是擢升杨奕为内侍省长官內侍监。
      中官之贵,极于此矣。
      现下,杨奕亲自担责,试问哪个有熊心豹胆敢当着文禧帝责罚杨奕?!

      既有忌惮,此事便只得到此为止,可一想到错失这等良机,李诀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遂退而求其次,想着点拨赵征诩一二:“本王竟不知内常侍还能未卜先知,早早便处置了内仆局。内侍省果然人才济济。”
      这是明摆着告诉赵家,罪魁祸首是何人。
      言毕,只听“噗通”一声,高禾刚双膝落地,也跟着跪在杨奕脚边,朗声道:“臣知罪!”

      偌大的碧宸殿好似一方戏台,插科打诨,各怀鬼胎,演绎一出蹩脚的戏文。
      事到如今,始末缘由已然明了,赵征诩哪还有什么想不通的,他感觉像被人捂着嘴甩了一巴掌,又气愤又好笑,气自己任人揉扁搓圆,也笑赵家兢兢业业几十年,在世家权贵面前依旧轻如鸿毛。

      借着帷幔掩映,赵征诩看向文禧帝。
      高高在上的帝王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凭轼旁观,半晌,指节轻叩了下桌案: “征诩初到盛京便遭遇飞来横祸,汝等非但不体恤,一个,两个!”他抬手,隔空点了点座下几人:“咄咄逼人,还执意洗垢寻瘢,成何体统!”

      事情没闹到自己跟前,足见敬川已与内侍省达成和解,即便双方私下仍有争端,那也是天家家事,岂容外人置喙!
      然而,这道理太子懂得,內侍监懂得,唯独裕王不懂。
      文禧帝的眸光如蜻蜓点水般乜了李诀一瞬,快得让人察觉不到分毫,随即越过众人,罩在赵征诩身上:“说来也巧,那天你和敬川竟同在云麓山,不知可有见过敬川?”

      赵征诩半垂着眼,用力咬了下嘴唇,道:“云麓山万壑千岩......臣未曾见到。”
      文禧帝展颜而笑,俄顷,摆了摆手,道:“朕乏了,汝等退下吧。”
      众人鱼贯而出,留杨奕一人在旁伺候。

      一缕细风从窗棂缝隙钻入,珠帘迎风摆动,发出清脆空灵的撞击声。文禧帝手执香匙,拨了拨炉底的香灰,缭绕的烟霭随之而散。
      “你在外头见了谁?”文禧帝放下香匙,双目微阖,斜靠在软塌上假寐。
      杨奕熄灭香炉,在案头摆好鲜卉,这才恭顺道:“禀大家,是敬川小殿下。”

      文禧帝不由地叹了口气:“这个闯祸精,短短几日,她怎么与都护府攀扯上了?”
      杨奕笑道:“大家委实冤枉了小郡主,正如裕王所言,确是内仆局的过错。”
      “你啊,”文禧帝摇头,虽是责备,语气倒是不见一丝愠色,“敬川都到了快及笄的年纪,再这么娇惯她,日后怕是要捅破天。”

      杨奕依然笑呵呵的:“小殿下可是实打实的金枝玉叶,有些娇气在所难免。老奴斗胆说句实话,京城里那些二三品大员府中的贵女们,败德辱行的不在少数,咱小殿下可干不出那种下贱的阴损之事。”
      他一面说,一面为文禧帝扇风驱暑:“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就像储君和小殿下,这根骨里带的本性都是随了大家。小殿下再胡闹,也会给内侍省几分薄面,储君更是老成持重,深明大义。”

      他只字不提裕王,却对李祫与漼延维极尽溢美之词。
      文禧帝单手支颐,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杨奕不动声色地窥察着文禧帝的一颦一笑,见他半晌无言,赶忙识相地敛气息声,蹑手蹑脚退出内殿。

      甫一迈过偏门门槛,就见两道人影一前一后穿过宫道,往碧宸门方向走。二人之间似有不快,皆沉着脸,步履匆匆。
      “裕王因何事不悦?”杨奕负手远望,问侍立在侧的宫奴。
      宫奴低头答道:“回內侍监,殿下与御史稍稍争执了几句,奴离得远,未听清字句。”

      “嗯。”杨奕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一回身,正巧看到一行人抱着几摞锦盒从殿中内省过来。为首之人显然官阶最高,却格格不入地捧着个最沉重的金丝楠木盒,锦盒又高又宽,挡住了视线,待走近,他才看见杨奕。

      “內侍监。”杨思结的脸上绽开笑容,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曦光,宛如清净明澈的湖泊:“我让二狗从宫外捎回几包草药,听说用热水冲开泡脚,对疏通经络有奇效。”

      殿中省有尚药局,什么样的药草拿不到,但杨思结仍然不遗余力地为杨奕遍寻名医,甚至仅仅因一句玩笑话,冒着数九寒天的风雪跑遍整个盛京。
      这样的真情实意十几年如一日,让见惯人情冷暖的杨奕也为之动容,忍不住暗自感叹,皇天有眼,他辛苦大半辈子,临老收了个儿子,总算老有所终,不至于死后连个清明祭拜的人都没有。

      杨奕看向杨思结的眸光不自觉地变得柔和,在看到他手里的木盒时,复又回到一贯的凌厉:“一帮狗奴!惯会偷奸耍滑,竟敢欺到殿中丞头上。”
      杨奕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可轻视的压迫力,吓得宫奴们不住叩头认错。

      “阿耶,”杨思结压着嗓子轻轻喊了他一声,混有异域血脉的深邃眼眸泛起层层涟漪,像是盛满了怜悯:“饶过他们吧,都是些刚入宫的孩子,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过这个年头。”
      “路能走多远,全凭个人造化。”杨奕漠然道。
      言罢,终是没再重罚几人。

      杨思结眨了下眼,很快,收敛起心绪:“我将赏赐送到晴露殿后,再来拜见內侍监。”
      “不必。”杨奕的神色蓦地凝重起来,走近半步,背过身不让宫奴看到他的口型,杨思结心领神会,弯腰侧身,把耳朵凑到杨奕嘴边:“去查查裕王近日见了什么人?暗地里做了什么事?同时留意一下御史台。”
      “我晓得了。”杨思结道。

      杨奕本欲再嘱托几句,眼皮一掀,看到东宫的喻掌正,拐过偏门,迎面走来。与此同时,喻冉也看到了二人,隔着几丈之遥,喻冉神色平静地朝杨奕欠身行礼,然后又侧了侧身,向杨思结行礼。
      虚空中,两道眸光一触即分。
      喻冉的出现打断了二人谈话,杨奕冲她微微颔首,又厉声喝令宫奴接过杨思结手里的楠木盒,这才负手离开。

      一连数日,风平浪静。
      尽管裕王一再晓以大义,劝阻监察御史将高禾刚纳贿枉法一事容后再奏,然而御史台的人嫉恶如仇,简直是犟驴脾性。
      末了,这份奏书还是直达上听,堆在了文禧帝的书案上。

      杨奕有条不紊地研墨奉笔,眼珠一转,睇了眼叠得四四方方的奏书。
      见文禧帝写完最后一笔,他放下墨条,转身去捧尚未批阅的奏本,借助衣袖遮挡,杨奕迅速抽出其中一封奏书摆在顶位,然后,泰然自若地送到文禧帝面前。
      置顶的正是详尽记述了高禾刚罪行的奏书。

      文禧帝一目十行,嗓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这些年,内常侍本事见长,手都伸到宫外去了。”
      内侍省当前共四位内常侍,无需指名道姓,杨奕便知文禧帝口中之人乃高禾刚。他愣了愣,没有辩解:“是老奴的错,过分放任内常侍的所作所为,以至于近日事端频生。”
      确是事端频生,先是裕王的含沙射影,再是御史的摘奸发伏。

      稀松平常的一句话,恰如其分地勾起了文禧帝的多疑。
      “依你所见,裕王此前的举动有何深意?”文禧帝像是随口问道。

      杨奕凝神沉思,眉间几乎拧出了一个“川”字,许久,苦恼道:“按理说,即便都护府遇难一事系人为,只消稍往深处想一想,一群人精,哪有不打自招的?因而以奴浅见,此事与小郡主完全风马牛不相及,既如此,老奴蠢笨,实在想不通裕王为何独独对小郡主不依不饶。”
      “只因裕王不喜小郡主,所以处处针对?”杨奕抬眸,自下而上仰望文禧帝,眼里带着遽然的顿悟,看上去有些憨傻。

      当日碧宸殿的情景,明眼人都能看出,裕王针对的实则是高禾刚,可惜他选错了时机。杨奕曾试图挑起剩下的未尽之言,结果不尽如人意。
      然而此刻,杨奕不得不装傻充愣,以免引起文禧帝对他的猜疑。

      文禧帝忍不住被逗笑了:“方才还口口声声说‘一群人精’,既是聪明人,哪会为了点不足挂齿的好恶而小题大做。”他的眸光突然变得犀利:“勘不破言语,看行止,若都看不穿,便判最终的得失。”
      “去把秦宽叫来。”文禧帝道。
      羽林卫中郎将秦宽,文禧帝的左膀右臂。

      半晌,秦宽身着甲胄,前来谒见:“臣参见陛下。”
      文禧帝垂眸批阅奏书,目不别视,只淡声道:“你亲自去趟大理寺,仔细查一查自本月十五至今,裕王有何动向?”
      “臣遵命。”秦宽踅身退出内殿。

      这些年,高禾刚仰仗文禧帝的青睐,在内侍省青云直上,一步步蚕食杨奕的势力。虽然此人急功近利,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只是内廷与前朝不同,不论功绩只论宠信,是以,高禾刚一直安枕无忧。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裕王手里定然握有高禾刚的罪证,另加御史台的弹劾,高禾刚怕是难以侥幸脱罪......杨奕眯了眯眼,掩去因心底激荡而涌起的喜色。

      日征月迈,光移星斗天逾近。
      直到宵禁时辰,秦宽才回宫复命:“禀陛下,五天前,裕王命其属下以渎职罪,拘捕了三位官员,然这三人皆已死于牢中。臣初断,这些人死于四日前午夜。”

      闻言,文禧帝微抬了下眼眸:“大理寺衙役就这么听任三具死尸躺在牢里整整四天?”
      “这三人死得蹊跷,无外伤,无中毒表征,尸身更无腐烂发臭迹象,倘若忽略心跳气息,就如同陷入深眠一般。若非臣亲眼所见,亦不愿相信人已经完全死透了。” 秦宽如实道:“臣力薄才疏,只能细数了牢中剩余的水、粮,以此粗略推断人是死于四日前。”

      “啪——”
      眼前突兀地砸下一本奏书,只听文禧帝沉声道:“奏书上可有这三位官员的名字?”
      秦宽弯腰拾起奏书,草草浏览了一遍。

      “回陛下,确有这三人。”他双手高举奏书,递至文禧帝面前,指尖戳在其中一行墨痕上。
      皇帝的半张脸隐在烛光投下的暗影中,神色不明。过了片刻,文禧帝微微颔首:“退下吧。”
      不知怎的,杨奕的心口突突直跳,感觉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正在破土而出。

      “儿时为父与你对弈,教你‘走一步算三步定十步’,可你怎么也学不会,原以为你能慢慢长进......” 文禧帝看着御史台的奏书,似乎极轻地叹了口气:“见端以知末,昔人诚不欺朕。”
      帝王喜怒不形于色,但杨奕还是清楚地知道文禧帝动怒了,让他不明白的是,文禧帝为何动怒?又是对谁动怒?高禾刚抑或是裕王?

      事态脱离了杨奕掌控,心中那点隐秘的雀跃很快消失殆尽,他倾耳拭目,愈发恭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漏壶的刻箭缓缓移动,规律的“滴答”声好似敲响在心间的战鼓,一记比一记重,一声比一声铿锵。

      杨奕咽了口唾沫,低声道:“大家,夜深露重,该歇息了。”
      文禧帝揉了揉太阳穴,突然抬眸看向杨奕:“你年纪也大了,让思结回内侍省,承欢膝下吧。”
      这时候提出让杨思结调任内侍省,其深意不言而喻。
      何况......杨奕低着头,不敢直视文禧帝的双眼,杨思结颇受中宫赏识,他不信文禧帝对此一无所知。

      “谢大家抬爱,只是思结才疏识浅,不像高常侍是个实打实的读书人。”不知文禧帝是一时兴起,还是另有算计,杨奕谨慎地挑拣措辞,“平日里,他应付饮食起居等琐事尚且吃力,性子木讷也不懂达权通变,老奴怕其不胜其任。”
      文禧帝笑了笑,似乎全然褪去了盛怒,声音又变得平稳轻缓:“良驹蒙伯乐一顾,怎可与三姓家奴相提并论?”

      杨奕微微一愣,显出几分茫然,这份迷惘似乎取悦了文禧帝,他的笑意更甚:“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也不必如此苛求思结,他是个心善的好孩子。”
      “老奴替思结,谢过陛下隆恩!”杨奕不再婉拒,赶忙稽首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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