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海岸》齐杳咛

9、百合

　　客栈是一个回字型，四边围着连间厢房，每一扇木门外都挂了一个小牌子，写明用途。
　　有一扇尤其醒目，还贴了五颜六色的便利贴，用粗马克笔写着‘安静’‘有事打电话请勿敲门’。

　　江隅扒着栏杆往下望，一楼有一方长满青苔的天井，飘着黄澄澄的桂花。
　　风来碧波荡漾，如海波般拍着墨绿色的青石板。
　　想必下雨时，水就会沿着破碎石板的纹路往外渗透，逃离这小小几个平方的拘禁。

　　这些工作人员应该是演员的助理，短暂分神给了江隅之后，就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只有一位戴眼镜的小姑娘走过来，瞧了眼彭蠡泽和甄梓所在的房间，轻声对江隅说：“帅哥，你醒了，头疼吗？”

　　江隅靠向漆红色的柱子，指着自己的脸淡淡笑道：“是不是看上去很疼？”
　　对着这张脸还能叫出帅哥二字，信念感不输彭蠡泽。

　　眼镜姑娘点点头：“副导演让人去买药了，不过药店非常远，其他几个老师不愿掺和进来，带的跌打损伤药不愿意借，那个，那个……”她言辞闪烁地模糊掉了彭和甄的名字，“等那两位老师谈完事，再跟你谈赔偿。”

　　江隅认真听完，没有顺着话说，而是问她黄玲玲的下落。
　　“和我一起的那个女孩儿呢？”
　　“哦，你女朋友吗？她在楼下，我带你去吧，副导演在跟她聊天呢，你不用担心。”

　　两个人踩着咯吱的木楼梯下楼，江隅问：“她说她是我的女朋友？”
　　女孩觉察出了他的疑惑，看了他一眼。
　　但那疑惑只是单纯的疑惑，就像在问今天天气预报怎么不准，并无愠怒。

　　“是呀，群里是这么说的。”她简单回答。

　　江隅脚步一顿：“群里？剧组群？所有演员都在吗？”
　　“剧组出了事，暂停拍摄，都要通知所有人的。”

　　女孩带他到了天井正南方的主屋，里头有两个男人在说话，女孩侧耳听了一会儿，决定不敲门，便对江隅说：“帅哥，她就在里边，待会你自己进去吧，我要上去准备卸妆啦。”
　　江隅感激道：“谢谢你。”
　　女孩儿红着脸，推了下眼镜，单眼皮不好意思地垂下去：“应该的。”

　　目送女孩儿上了楼，江隅转身就打算离开客栈。
　　他听出里边的男人是谁了。

　　狼狈为奸中的那个狈。

　　门打开了。
　　兴许是他转身的速度不够快，或仅仅该怪当晚的月亮太皎洁，开门的男人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江隅。

　　“你醒了？”袁炳胜一只脚跨在门槛外头。
　　江隅摆摆手臂。

　　皮鞋踏出了踢踏舞的声音，连迈几步，堵住了江隅的去路，极欠扁地喷出一口烟圈。
　　“怎么，知道是我，特意一个招呼都不打？”

　　江隅右手握拳，左手五指张开，将中指插入拳中，比了个王八。
　　影子打在对面大门上，栩栩如生。

　　袁炳胜没理会他的小把戏，继续喋喋不休：“最近见面的频率是不是有点高了，你说，我该觉得这是天意呢，还是人为呢……”

　　江隅低头看着脚。
　　这一刻，他确定袁炳胜的脑子里绑了个一见到目标‘江隅’就触发爹味辱追的系统，不把目标逼到墙角连连求饶，系统就会下令袁炳胜的海马体立刻阳痿。

　　“……别再抱着不该存在的幻想，画虎不成反类犬，就让美好的记忆停留在过去不行吗，非要让朱砂痣变成蚊子血么……”

　　做彭蠡泽的经纪人真不容易，系统任务再加一条：辱追必须主动触发。
　　要不怎么非要凑上来呢？难道不该躲粪坑一样绕着他走才对吗？

　　“……不理我？又在心里编排我是吧？五分钟前我才知道被砸的倒霉虫姓江名隅——脸怎么了？”江隅深呼吸，抬头，袁炳胜悠然调侃的声音陡然一严肃。

　　“闭嘴。”江隅忍无可忍。
　　“我问你脸怎么了。”袁炳胜掐灭了还剩半根的烟。
　　“被鬼砸的。”江隅道。
　　“你他妈砸能把脸砸出个五指山？”袁炳胜脸色风云变幻，拦着江隅追问，“你碰着他了？他打的你？”

　　江隅竖食指：“嘘。”
　　袁炳胜：？

　　指指楼上，江隅说：“注意影响，别被人听到了，这里隔音不好。”

　　“什么——”袁炳胜第一反应是以为江隅怕他们俩的对话被人听见，转念一想，结合江隅那张脸上不常出现的讥诮神情，立刻懂了。

　　“妈的，这野狗哪哪都能发情。”他狠狠踩了踩烟头，铁青一张脸上楼梯，噔噔到了中途，居高临下对江隅说道：“你先走。”

　　江隅跟他拜拜，离去。

　　直到江隅瘦削挺拔的背影化作河畔的一个小点，袁炳胜才放心来到甄梓专属休息室的门外。
　　“阿泽。”他喊道。
　　过了几分钟，传来彭蠡泽不耐烦的声音：“滚！”
　　紧接着，似乎有什么重物掉到了地上。

　　袁炳胜嘴角控制不住地抽动，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还带着妆吗？清楠那边说要补拍昨晚23幕的镜头。”
　　好事被打断，彭蠡泽暴怒，又是一脚踢飞了什么。

　　“阿泽，说戏的时候，记得别伤了自己。”袁炳胜压着脾气说，“尤其是你的脸。”

　　彭蠡泽双目阴沉地拉开了内窗。
　　井字形窗棱投在他英俊的脸上，切割出了几个区域。
　　墨瞳，薄唇，深鼻，每个区域都是黄金比例。
　　光影为他画上了完美的菱形图腾，令他看上去就如同深渊的主人，凝望着窗外的人间。

　　如果他知道，隔壁刚刚躺着的是谁——
　　恐怕事情的走向会十分精彩。

　　袁炳胜心中冷笑。
　　他自然不可能点破今晚的事。

　　有些人，就应该腐烂在尘封的泥沼里，慢慢从秀丽芬芳的野百合化作发臭的泥巴。
　　彭蠡泽不会发现，也不必发现，那泥巴里，藏着正在发芽的种子。

　　阴影里的甄梓手忙脚乱穿衣服。
　　听着他无法平复的喘息，袁炳胜当着彭蠡泽的面翻了个白眼。

　　“补拍23幕？”彭蠡泽隔着窗子质疑，“我怎么不记得23幕有她的正脸，不都是水替和裸替吗？”
　　“补补你的脑子吧。”
　　袁炳胜略微低头，极嘲讽地吐出一句。

　　彭蠡泽握着温热的木质窗棱，嘴角微勾。
　　这是他的梦女粉丝最爱的表情，他曾饰演过一个著名的渣男角色，那渣男就一副欠揍的样子，邪魅狂狷、不屑一顾。

　　来抓自己现行的，稀奇。
　　无所谓，把柄太多就不值钱了，戏台子上的老艺术家哪个不是浑身插满旗子。

　　“抽这么多烟，怎么，我让你很头痛？”
　　浓重的烟味如同爆炸了一朵蘑菇云，离多远都能闻到，彭蠡泽闻多了，甚至能分辨出这是那款细卷烟。

　　虽然五毒俱全，但彭蠡泽不吸烟，他执拗的坚持在于再偷腥也不能让人闻到鱼腥味，抽烟对他来说是人设的崩塌，况且，他对抽烟这件事有着难以言喻的憎恨。

　　他立时就想把窗户关了，却见木楼梯上‘噔噔噔’跑上来一个女孩，彭蠡泽的视力极好，看见那陌生女孩一脸焦急，随便敲开了第一扇门，被里面的助理高声骂了出来。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彭蠡泽抓住窗帘回怼袁炳胜：“什么人都往剧组里放，你也是越来越业余了，别光惦记我的脑子。”

　　黄玲玲站在回廊上迷茫地呼喊：“江哥！江隅！江隅！你答应我一下，你在哪个房间！”

　　袁炳胜深呼吸一口气，闭眼，突然很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不出五秒屋里就会冲出来一只不受控制的疯狗，拎住那个女孩的领口质问她跟江隅是什么关系。
　　五、四、三……。

　　高估他了。

　　看着彭蠡泽的背影，袁炳胜索性破罐子破摔，又抽出一根烟，在手背上点了两下，往木柱子上一靠，点燃，猛吸一口，吐出一朵草泥马形状的烟，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手机开始录像。

　　戴眼镜的女孩跑过来，跟她说明江隅已经离开了，黄玲玲有点不知所措，手里还拿着江隅的手机，没法打电话，于是点点头想走，却被身后一声爆喝叫停。

　　“站住！”

　　黄玲玲一脸懵逼。
　　为什么喊江隅会召唤出大众情人彭蠡泽？

　　她还没闹明白彭蠡泽怎么突然天神下凡，用那双800伏电压的眼睛恶狠狠地对自己上下打量了一番，就率先被扑面而来的敌意冲击地抱胸后退。

　　“江隅？！你是什么人，怎么在这里找江隅？！”
　　“说话！”

　　“我找……江隅，江隅是我同事啊。”反应过来彭蠡泽在问什么，黄玲玲还以为自己犯了剧组的大忌，毕竟刚才已经被一个演员的助理骂过了，“我，我不知道这里不能喧哗，对不起啊，那个……彭……”

　　彭蠡泽倨傲的下巴缓缓收起，指腹用力按压着手中的手机，眯眼再次重复：“江隅，是你什么人？”
　　黄玲玲磕磕绊绊：“啊……”

　　已经有人偷偷打开窗户看热闹，彭蠡泽胸膛起伏，自知不能在这原形毕露，于是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逼近一步，声音低沉沙哑：“不好意思，我还沉浸在戏里，牵连你了，哦，我是彭蠡泽。”

　　他熟练地释放着荷尔蒙，宽阔的肩膀几乎把女孩瘦小的身躯全部盖住，布满性感青筋的手臂一抬，搭上了黄玲玲的肩膀，他轻轻捏了捏，不出意外，黄玲玲就颤抖了一下。

　　“你要找的人叫江隅是吗？甄梓撞到的人是你和……你男朋友？”

　　最后三个字的咬字很重，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可彭蠡泽就是有这样的魅力，再阴郁的台词到了他口中，都像往人脑子里强行塞跳脱衣舞的壮男，蜜糖的诱惑丝丝渗透，根本无法抗拒。

　　黄玲玲也被电晕了，靠不停在心里暗示自己冷静下来才艰难找回理智，然而她搞错了重点，忽略了‘男朋友’这个关键词，只回答道：“对，我是来找江隅的，他，他还好吗？我跟，跟其他老师已经谈完了——”

　　“谈什么？”彭蠡泽说，“谈他值得卖个什么好价钱？”
　　“没，没有啊，就是谈一些善后——”
　　“不用了！”

　　彭蠡泽抬脚便走，忽然想到什么，急速转身，目光如炬射向了隔壁那件房门大开的杂物室。
　　他上来时，门是关闭的。
　　现在，只有那件门是开着的，而江隅根本就没有出现。

　　一个可能性令他瞬间脸色阴沉如水，此时，袁炳胜莫名大肆鼓掌道：“不错，这个情绪到位了，下一幕就是这样演，哈哈，阿泽，你回来休息休息吧。”
　　说罢，他按了停止录像，而彭蠡泽在他讥笑的眼神里想通了其中全部关节，牙齿不停颤抖。

　　黄玲玲看看他，又看看那个刚刚谈判时就老问些奇怪问题的经纪人，还是壮着胆子问道：“彭，彭总，你没事吧？”

　　每个演员都有花名称呼，彭蠡泽当然不例外。
　　在达到演皇帝的咖位之前，他收到最多的本子人设就是霸道总裁，虽然不喜欢，可怎么挑都逃不过，只能忍着嫌弃演了几部，反而深入人心。

　　霸总跟他太不一样了，他厌恶上位者，更厌恶彭总这个称呼，可他却必须维持这个形象，才能赚到粉丝的尖叫，让她们沉浸在幻想中抢着来送钱。
　　听到黄玲玲脱口而出这么叫，他眸中闪过一丝不耐烦，极没风度地推开她，抬手朝袁炳胜点了点，然后头也不回地下楼了。

　　传出去，无疑会让他的人设崩塌，黄玲玲有些不解、迷茫，看向周围，却发现原本吃瓜的人都缩回去了，无事发生。

　　袁炳胜收拾惯烂摊子，踱到黄玲玲身边，和蔼道：“阿泽就是这样，每次都在戏里出不来，黄小姐，你多担待，别误会了他，你知道的，像阿泽这么单纯的人总是会被误会，他只想当个普普通通的影帝而已。”

　　他状似无意地指指黄玲玲垂着的手：“这是江，呃，江——”
　　“江隅。”
　　“哦对，江隅，看我这记性，是他的手机？有没有摔坏。”

　　自江隅昏迷，手机就第一时间被剧组的人拾走，黄玲玲据理力争了好几句，导演和几个弄不清身份的场务跟她反复确认不会发到网上，才把手机还给她，因此她有点警惕地把手放到背后，说：“我没有拍照，不会发什么的哈。”

　　袁炳胜却笑了，摇摇头，一副‘你多想了’的表情，声音愈发温柔：“什么型号的，摔坏了没有？这样吧，我买个一模一样的赔给你男朋友。”

　　“他……他不是……”黄玲玲的脸红了，不知是因为袁炳胜靠得太近，还是因为所有人都误将她和江隅认成了情侣，“而且也不关你和彭总的事呀，怎么能让你们赔。”

　　“阿泽常和我说与人为善，别看他总是冷着脸，其实面冷心软，这也是他提议的。”袁炳胜碰到了江隅的手机，试探地停了一会儿，待黄玲玲主动往前递了递，松开，笑意更加灿烂：“何况是他的粉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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