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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宫禁 ...

  •   “宫门五更一点开,日入前五刻闭,此乃宫禁铁律。”

      宫门外正剑拔弩张,城门郎坐立难安,在值房来回踱步,像极了热锅上的蚂蚁。

      他嘴里念叨着:“依楚律,夜开宫门,需得天子朱批,赐鱼符,经城门郎、金甲卫中郎将、管键内侍三方当面核对无误,方可通过永安、平赋两道宫门,进入前朝。”

      他踱步走到头,快撞上倚靠在门口的禁卫首领时转了个身,又往另一侧走去。

      他还在说:“陛下此刻歇在内廷,须在东、西閤门前得贵妃准拟,经宫闱令、左右卫中郎将核对,方可通过肃章、明仪两道门入后宫,这才能——”

      立在另一边的内侍听不下去了:“朱大人,男子怎能深夜入后宫?”

      城门郎朱迈止了步,一锤掌心,醒悟道:“是啊!”

      “先不说后宫,”沉默许久的金甲卫将军说,“裕楚自开国以来便没有夜开宫门的先例。”

      上一次夜开宫门的是时任禁军都督的岳峋。五十余年前,他带人连闯三道宫门,直奔天子寝殿,砍了前殷小皇帝的头。随后,此人大开城门,将头颅献与兵临黎阳城下的蔺氏父子。

      是以,裕楚得立,岳峋得封定国公。如今定国公年迈,他的长子岳致嘉却依旧手握禁军。

      裕楚靠夜犯宫禁得了天下,随后立即增设左右卫、金甲卫巡防、内宦监督,便是要堵这个以宫变犯上作乱的缺口。

      不过事关定北侯,当值的三方亦不敢怠慢,早早派了阍人按城门郎说的这个路线往宫内传信了。

      管键内侍摸了下腰前挂着的铜鱼符,说:“消息已经递了上去,我们候着便是了。”

      六年前,元贵妃生四皇子时也是深夜。他听闻那时贵妃因胎位不正难产,血流了大半夜,人半只脚已踩进了鬼门关。陛下心念贵妃,忘给了元家恩典,定北侯夫人还不是只能在宫门外候着。

      真是倒霉,五十年难遇的糟心事儿都能让自己碰上,怕不是因去岁未请成安仁寺的头香?

      在他思忖要不要今年补添些香火钱时,消息已经递到了霖祐帝与元贵妃面前。

      万春宫此刻灯火通明。

      霖祐帝深夜被唤醒,心中不悦,面上却不显。他一边被元贵妃服侍着更衣,一边朝在门外立着的掌侍大太监方庆说:“元朗说定北侯病重?元维是怎么病的?朕今早瞧他在朝上与户部尚书赵文轩争辩了一个时辰,明明中气十足,精神得很。”

      元贵妃神情自若,仿佛他们讨论的不是自己的兄侄。她此刻着单薄里衣,单膝跪地,为霖祐帝腰间扣上玉带。

      方庆略略停顿,见霖祐帝没有让元贵妃回避的意思,便继续道:“适才暗卫回报,陈国质子被人下了毒。元世子与晟王殿下正是为他求药。”

      霖祐帝抬起双手,元贵妃半跪着仰起头,为他一一捋顺腰间左右佩饰。他笑道:“本是个命如草芥的玩意儿,没想到还有人要越在朕前头去安排他生死。”

      寝殿内服侍的宫女与太监当即跪倒一片。

      奉着衣饰的宫女也捧着托盘跪下来了。元贵妃拿了明黄色外袍,站起身为霖祐帝披上,依旧没说话。

      霖祐帝看着她垂首打理着衣袍褶皱,说:“贵妃今夜倒是格外沉默。”

      元贵妃手下动作未停:“后宫不得干政。陛下心中早有决断,又何必非要臣妾说话。”

      霖祐帝仍笑着看着她。

      元贵妃又说:“定北侯既病了,臣妾可否向陛下讨要个恩典,明日出宫去侯府看望兄长?”

      霖祐帝准了,执起她的手,侧首朝外边吩咐方庆去内库取来元朗所求之药,让他亲自送往宫外后再回来侍奉。

      万春宫后夜当值太监余芳跟在方庆身后,走至库房深处,待左右只余他二人时,才疑惑道:“干爹,儿子今夜实在想不明白,元世子谎称定北侯病重为陈国质子求药,陛下明明知情却不生气,怎么反而心情颇好?还有,贵妃娘娘明知侯爷无疾,怎的又要出宫探望?”

      方庆手拿内库货单,对着烛火翻看寻找,他伸指点了点找了许久才找到的“延年丹”三字,看清了存放位置,这才说:“陛下不愿让陈国质子死,也不愿让别人知晓他的不愿。元朗若如你一般蠢笨,直说是为陈国质子求药,陛下不仅不会给,还要治他个夜犯宫禁之罪。”

      余芳还在迷糊,方庆不愿再多说,一指他们头顶高处的玉匣,催促道:“拖沓什么?还不快快取了东西,尽快回去复命,早早了结了这档差事。”

      --

      元贵妃正午时回侯府省亲,因名义是探病,她没摆太大排场,让一应宫人在侯府前院候着,只带了元湄进了后宅。

      今日是个晴天,正午的太阳亮得人刺眼。元朗赤膊着上身跪在院中心,正在受元维鞭笞。

      元贵妃示意元湄放下装满名贵药材的礼盒,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不冷不热地劝道:“侯爷大病初愈,今日不宜再动肝火。”

      她不说还好,一提及“大病初愈”四字,便见元维立即重重落下一鞭。

      元朗被打得皮开肉绽,仍旧直直跪着,一声不吭。

      定北侯夫人披着皮裘立在廊前看,及她走近了,对她一礼,亲亲热热道:“宫宴之后,数日未见,贵妃娘娘近来身体可好?”

      “不好。”元贵妃随口答。

      她走至廊前,立在定北侯夫人面前,捂着心口说:“昨个深夜被宫人唤醒,心悸许久,现在胸口仍闷得紧。”

      元湄立在院里,望着元朗血淋淋的后背发怔,未来得及跟在元贵妃身后。她怔忪片刻,快步走到廊前跪下,红着眼,哭得梨花带雨,低声恳求:“母亲!娘娘!不能再打了!”

      定北侯夫人不理,侧头对元贵妃说:“陛下念他一片孝心,并未治罪,但今晨朝上,诸位御史纷纷上奏弹劾侯府。以他夜犯宫禁为由,问的却是元家外戚干政的罪。”

      今早定北侯称病未曾上朝,定北侯夫人一个女眷,此刻立在后宅,却能将前朝之事说得如此清楚明白。

      但元贵妃并不吃惊。

      元家已嫁两女入宫。长女为皇后,在霖祐帝尚是太子时便已入东宫为太子妃;二十年前,皇后亡故后,元家又嫁次女入宫,得封贵妃。

      元家是实打实的外戚,尚能手握兵权,皆因从龙之功。

      元维之父,在前朝时为西北大将军,与时任辽海总督的先帝是莫逆之交,追随他一同揭竿而起。那时,为表忠心亲近之意,元维被他父亲派至先帝军中,曾任霖祐帝的副将,随他出生入死,成为性命之交。

      楚灭殷后,元氏女在后宫独得天子恩宠,元家一跃成为裕楚世家之首,皆因于此。

      但君恩如流水。

      元家此时虽圣眷犹在,却已经触到了顶头。再往上半寸,便是不好。

      定北侯打得手酸,扔了鞭子,坐在一旁歇息。定北侯夫人为元贵妃撑伞,引着她绕过还跪着哭泣的元湄,走到元朗面前,低头问:“你可知错?”

      元朗未答。

      他额前散发沾满鲜血,蒙在了眼前。元朗只见他母亲立在一片模糊血色里,与元贵妃说:“娘娘,陛下昨夜看似震怒,心中却是欢喜的吧?”

      元贵妃颔首。

      母亲点着他的额头,说:“我是在漠北边城的烽火狼烟里生的他。但尚来不及等他长大,便要离开漠北,远赴黎阳。”

      “我住在这里,陛下便能安心给漠北拨粮拨钱,安心让侯爷带定北军在漠北镇守两关、庇佑周围二十八城。”

      “漠北来信,说他八岁能拉弓,九岁可上马,我很开心。”

      “侯爷说,他是天生将才,十六岁初上战场,杀北戎蛮子时一点犹疑都没有。侯爷说,他手起刀落,利落摘了对手头颅,淋了一身血,眉头皱也不皱。”

      定北侯夫人说到这里,忽而叹了口气:“侯爷以为他天生冷漠、迟钝,我却知他如此表现,是在害怕、在犹豫、在后悔、在难过。侯爷以为他在修罗道,我却知我儿拿的是慈悲刀。”

      “侯爷不知,我曾在你们回黎阳的无数个冬日里,看见他在雪夜中练刀。看见他练完后,红着鼻子、红着眼睛,对月亮喃喃: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侯爷不知,他最爱沉默、最爱隐忍、最爱伪装。他能洞悉你心中所想,活成你最想让他活成的样子。侯爷拿战场磨砺他,让他成为一把好刀,却不知这柄可吹毛断发的利刃偏偏生有一颗最为柔软的心脏。”

      “母亲!”

      定北侯夫人此时所言,并非为了展示舐犊情深,而是要让元朗袒裼裸裎,赤条条跪在阳光下。

      他被他母亲扒去外壳,如庖丁解牛一般,拿刀顺着骨肉肌理一点点剖开,平摊在案上,细细讲解给众人瞧。

      “母亲……”

      元朗岿然不动的身躯终于皲裂出一条缝隙。定北侯夫人探入这条裂缝,意在诛心。

      她说:“陛下派他一人带兵南下,本就是盼着他战败,若是能战死沙场便是再好不过。可惜侯爷教得好,世子奇兵突击,赢得又利落又漂亮。”

      听到此话,元朗身躯一震。

      他身心遭受巨创,心神不定间,瞧着他母亲在他面前俯下了身。

      她俯下身抱住他,用双手紧扼住他最深的那道鞭伤。

      元朗小声喘息。

      父母施予的疼痛不足以将他击倒,但足够让他难过。

      元朗听见母亲在他耳旁柔声问道:“质子若死,战事再起,皇帝便不能夺元家兵权。你跟娘说说,为何要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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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宫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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