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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质子 ...

  •   陈国使团出了肴关,要渡骓河,需下马换船。宋卢生刚出马车,正与两位使君打了个照面。

      次史大惊失色,问:“你是何人?怎会坐在这轿里?”

      那日是个晴天,卢生数日未下马车,久不见光。他顾不得答,先伸手遮眼、掩住了刺目日光,又忍不住张开手,透过指缝去瞧太阳。

      他长于幽宫,本就比常人生得白,此刻肌肤在日光下泛出抹冷白,如白瓷出窑、初窥天光。

      正史姜解微被这抹白晃了眼,他眯眼打量片刻,问:“可是卢生?”

      姜解微是陈国丞相,曾在宫内为王子们讲学。

      卢生没想到有人记得他的样子和名字。他摇头否认:“不……不是。”

      次史翻身上马,说:“姜相,我们回孟安吧。”

      姜解微说:“出城那日,王上赐我旌节,随后同王后亲手送殿下上了马车。”

      次史长叹,未再多言。

      河岸植满了银杏,倒映水中,一片金黄。姜解微望向宽阔河面,看风搅动秋水,掀出阵阵涟漪。

      两只渡船正停靠在他们面前。

      日渐西坠,烧出了晚霞,骓河上下一片血红。姜解微头发花白,脸上堆满皱纹,只有一双眼睛极亮,眸里映着夕阳。他转身,朝卢生一拜,说:“臣送三殿下上船。”

      来楚路上,姜解微白日为卢生讲史,夜里点着灯,教他走路、吃饭、饮酒、下跪。

      使团换船渡洛水那夜,姜解微让卢生带众人在洛水边为战死将士祭拜。

      卢生做得很好,这是姜解微用戒尺打出来的。

      姜解微在祭祀后又唤他:“卢生?”

      卢生立即摇头。

      但姓名最难伪装,他虽然否认,还是下意识先抬了头。

      姜解微说:“三殿下年幼,从未出过陈国,世人只知陈王第三子为公子启明。殿下只需记住,三殿下名为卢生,字启明。”

      使团入唳陵时碰上了裕楚初雪,卢生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他伸手出马车,拢起雪絮,兴奋凑到姜解微面前,说:“姜相你看!”

      卢生摊开手,掌心空空如也。

      姜解微笑着说:“这样于礼不合,请殿下莫失了规矩。”

      卢生沉默。

      姜解微看着他湿漉漉的掌心,说:“如今使团五十人性命,皆在殿下掌心,望殿下谨言慎行。”

      卢生行礼称是。

      姜解微的视线穿过车内小窗,望向秦岭巍峨绵延的山脉,他说:“洛水一战,陈失十城,百姓流离失所。臣同殿下曾遇见数万流民南下,被拦在肴关外。有些人为入孟安城,不惜铤而走险,夜爬飞梦崖、试图翻越黛山。”

      飞梦崖下应已白骨累累。

      骓河之水源于黛山,卢生渡骓河时曾见破碎肿胀的尸块在浪中浮沉,顺流而下。

      姜解微说:“殿下,裕楚野心勃勃,霖祐帝的铁骑欲踏遍六国。臣救不了陈国,只希望这战火能慢一些烧到孟安。”

      这便是姜解微担着天大风险,也要坚持使楚的原因。

      卢生听他讲史两月,对家国天下有了模糊的概念,他无辜背上重担,被压得有些透不过气,仰首问:“可为什么是我?”

      姜解微这两月对他倾囊相授、有问必答。但面对这个问题,卢生等了许久,只候来他一声叹息。

      又在雪中走了半日,姜解微忽而朝卢生说:“臣有愧于殿下。”

      --

      “觐见吾皇需三跪九叩,殿下切莫失了规矩。”

      换了衣服,卢生一路神游,行至正殿前,听见领路太监这么说,侧身朝他笑。

      纵使战败,宋卢生是陈王第三子,哪里有听阉人训话的道理。他客客气气道:“玉阙宫风大,内使适才说什么?”

      那太监自讨没趣,打了个哈哈圆了过去。

      日全出之时,鼓声三响,众臣跪拜,山呼万岁。

      “还不快拜?”殿前司礼的金甲卫士朝卢生威喝道,怒目圆睁,右手按在鎏金的刀鞘上。

      百余年前,棠殷未亡,陈殷交好之时,陈相柳去情亦于此地面见殷成帝商量南北通商之事,似也曾遇见司礼官要拜这等情景。

      卢生面无表情跪下,一叩首。

      那时,柳去情只一礼,对殿内大笑道:“陈非殷属国,我一陈人为何要拜你殷帝?倒是你棠殷,竟在殿门外招待远来贵客,如此唐突,竟也是礼仪之邦。”

      二叩首……

      陪同的陈国官员见柳去情说话如此直接,心中戚戚,却不料话音刚落,含元殿门打开,文武百官列于两侧,成帝竟亲自下殿来迎。

      九叩首毕。

      宋卢生起身,抬首向前望去。

      含元殿朱门紧闭,殿外的官员整齐排成两列,宫人亦目不斜视。偌大宫廷,似乎只是多了他这一个外人。

      “除宁南要治水修坝外,可还有其他要事?”

      含元殿结构精巧,卢生立于殿外,能清晰听见殿内每个人说话的声音。

      “陛下,明年开春在即,科举一事还需商榷。”

      “嗯……李阙何在?”

      卢生听得脚麻,在殿前立了许久,喉间忍了许久的痒意被寒风催发。他掩面轻咳,谁料一开始竟止也止不住了,连咳数十声,最后带着喘,像是要把肺也呕出来一般。

      殿外人咳嗽得厉害,殿内静了一瞬,霖祐帝刚皱起眉头,他身侧侍茶的方庆便问:“何人殿前失仪?”

      蔺阳心道这病秧子倒是真的弱不禁风。

      丞相阮钰出列一礼,道:“陛下,陈国三殿下还在含元殿外候着。”

      霖祐帝似乎才想起有这么回事,说:“阮相提醒的是,朕真是老了,宣吧。”

      他揉了揉眉心,又对蔺阳说:“晟王,你刚回黎阳,书要捡起来继续读。陈国三王子和你年龄相仿,你尚缺个伴读,便带他一起入宫读书可好?”

      话讲了一半时,人已经步履僵硬地走入殿中,蔺阳看着那人着素衣一步步朝他们走来,仍是那波澜不惊的样子。

      他居然没换。

      蔺阳皱起眉,侧首细瞧,就着光才看清他换了件月牙白嵌银丝绣花鸟的罩衫,腰前挂了玦。

      真是投机取巧。

      “陈国质子宋卢生拜见裕楚皇帝陛下。”

      那人如是道,直着腰,垂着头,脸埋藏在阴影里,无喜无悲。

      “起来说话,”霖祐帝堆出满脸慈祥,视线扫过他的素衣,并没有停留,“卢生啊,朕听闻你去岁六月刚满十五,与我子蔺阳年纪相仿,可愿与他一同读书?”

      卢生没有抬头,又是一拜,垂首道:“但凭陛下安排。”

      含元殿内宽阔,蔺阳离他不近,却仍看得出卢生每一动作皆谨小慎微,标准之至,极力表现臣服之意。但和之前的那些求和的质子使臣相比,他又似是少了些什么。

      “晟王?”

      蔺阳回神,亦跪下行礼,道:“儿臣领命,请父皇放心。”

      跪下时,蔺阳余光扫及他的脸,终于想明白究竟是何处诡异。

      这宋卢生虽是行事动作挑不出半点毛病,但似乎神色过于淡然了些,瞧不出半分畏惧或谄媚。

      他这样泰然自若,就是吃准了裕楚一时不能动他,让人感到厌烦,却又挑不出错处。

      蔺阳收回视线,起身时理了下绶带。

      王服绶带旁攒着的玉珠取材上好,依制串了八十一粒,连着数枚玉璧挂在他左右腰间。这粒粒大小如一的白玉珠子入手温润得紧,价值千金,看着也的确美丽,然而却是限制他动作的礼器。他行走与跪拜时不能让它们发出声响。为此,封王前他穿着王服练了半个月,膝盖青了一片。

      玉璧光滑如镜,模糊映着宋卢生苍白而平静的脸。

      可那又能怎样呢?

      陈弱楚强已是定局,外加梁齐二国东西相胁、虎视眈眈,陈国在其余几国眼里哪里是国,分明是块肥肉。

      他想起十年前,先太傅抱他为太子讲学时点了点舆图,抚须道:“不出十年,陈国必亡。”

      如今是第十个年头了,陈国未亡,四处割地,苟延残喘地活着。先生没有错,他只是低估了陈王的脸皮厚度,如今已是到了送儿子的地步了。

      那便快了。

      蔺阳侧头瞧了眼神色淡然的宋卢生,唇边勾出抹浅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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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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