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狼崽》辞然小姐

4、交锋

　　这一夜过去了，苏辞然罕见地睡得十分安宁，许是大仇得报，直至日上三竿她才悠悠转醒，舍得起来梳洗。

　　平日侍女都会早早起了鱼贯而入，叮叮咚咚将她也一并唤醒梳妆，今日却没听见任何动静，这也是让她安睡的原因之一。

　　只能靠她自己解决仪容了。

　　她站在全身铜镜前，将睡乱的青丝用深色的暗纹缎带全束好，只簪了一只墨玉簪子点缀。

　　思考半刻，身上着几件同色系暗裙和披帛，层叠蜿蜒，摇摇曳曳，没过小腿半截，将她衬得姿态娇柔，婀娜生彩。

　　如此近看，娇娇少女，却好似一颗黑樱桃，娇艳欲滴。

　　苏辞然出门办事的时候，喜着素色衣裙，其中浅紫色为最，无事时则偏爱深色。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她各有各的喜欢。

　　至于艳丽的华服，拜府里那群聒噪恶毒的女人所赐，她厌恶得很。

　　透过门窗上的镂空雕花，苏辞然又撞上那双充斥着冷漠与复杂的眼睛。

　　她打开门，劲装少年扑通一声，跪在她房门口。

　　饱睡的快乐顷刻烟消。

　　她一时难以形容心中的感受。

　　出生在苏府那样的人家，她真的很难再相信任何人，却也不会想一出是一出，剥夺别人被信任的权利。

　　重点是是否值得。

　　眼前这个人，或许，是突破口。

　　“往后若非大事，你不必跪我。”

　　鉴于他之前的表现，稍稍示好，也不赖。

　　“属下自作主张，将昨晚留下的那几个女侍都辞了，”他的目光幽幽地落在苏辞然未沾泥星的绣花鞋上，笑得随意，“请小姐责罚。”

　　她们无依无靠的，昨晚不为钱财所动，执意要留下伺候，今日倒是肯走。

　　看他那平静得如同潺潺流水滑过的笑容，苏辞然心中升起一个念头。

　　她心想辞了就辞了吧，别是碎了。

　　“你实话告诉我，是放的活人，还是尸体。”

　　阳光在他身上倾泻，衬得他气质温润如玉，不像软玉，倒像她头顶簪着的墨玉。

　　少年沐浴在光里，却没有浸透一丝温暖，只有不见底的深邃冷厉。

　　他还穿着昨日她赐的衣裳。

　　两人均是黑衣素裹，若是站往一处，不似主仆，倒像是一对粉雕玉琢的璧人。

　　他闭口不答，苏辞然就故意不叫他起身，既然他觉得沉默就能解决所有问题的话，那就这么僵持着好了。

　　可他为何，肯忍下这般屈辱，做个任她宰割的小侍卫呢？

　　饲虎之人，有朝一日，赔上命，也是常事。

　　不过，他这虎狼，若想要赔她的命，也要看他有多少本事了。

　　苏辞然并未发觉，此刻她对雪归的在意与忌惮，已经远远超过了她自己的想象。

　　“怎么，”看他无所求地跪着，她还是于心不忍，她走过去，在他身边踱了几步，转头欺身向前，朝他发难，“表面上忠心耿耿听命于我，背地里却要让我身边，除你之外无活口可用么？”

　　一下子牵扯到几条性命，苏辞然虽不是什么菩萨心肠，却也不可能当做什么没发生过，放任自己身边的人胡作非为。

　　“虽，是尸体，但小姐日后……应当多信我些，”他垂下头颅，脸上却露出几分不合时宜的讥诮笑容，笑意不达眼底，“毕竟，小姐身边，是独剩我一个了。”

　　她的视线在他身上逡巡，果真闹出人命来了。

　　平白无故死了人，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苏辞然自省，是不是她治下不严，过于放纵下人，才导致他如此藐视生命。

　　她望着他挺拔如一的身骨，也冷冷地笑了，“倘若人是你杀的，留不留人，还轮不到你来做决定。本小姐劝你想好了再回话，到底……怎么回事？”

　　尾音下沉，不是愉悦的语调，是发怒的前兆。

　　“她们离小姐太近，”雪归收敛恶劣的笑，抬头眉目铮然，直视她曼妙的身姿，面不改色，朗声道，“属下不悦。”

　　苏辞然都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听岔。

　　“不悦？仅仅因为不合你心意，你就可以随心所欲置数人于死地？你是我的侍卫，怎可如此毒辣任性，罔顾王法？本小姐如今落魄失势，但也曾是御赐的知府家大小姐，怎能容忍身边站着一个来去自如，恣意妄为的杀人凶手？”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雪归，你若再次选择对我有所隐瞒……那么这回，要么你现在立刻马上，把本小姐的性命一并取走，祭奠亡魂；要么，小姐我杀了你，由你来向那些侍女偿命。”

　　她笑着蹲下身子，裙裾扫过他的膝，纹着暗纹的纱尾，恰好落在他的手背上。

　　她把手交缠到小狼崽的脖子上，十指相扣，圈住雪白包绕的青紫色脉络。

　　他任由她抓住命脉，喉结在她手心处微微跳动。

　　连心跳都清晰可闻。

　　这个距离，哪怕他是再绝顶的高手，如果她有心要杀他，想来他也没办法采取及时的防御措施，苏辞然面上和善，心中暗松一口气。

　　但还是不太对劲。

　　离得近了，看得更分明。

　　他的长相其实非常凌厉，但一贯做小伏低，总是垂着头，不细看便只觉除了眉目周正，并无太多多余的映象。

　　他仍保持着跪她的姿势，薄弱的阳光在眉间随呼吸跳跃起伏。

　　他神情自若，对白从容，仿佛被掐住喉咙的，是个无关紧要的旁人，而不是他自己。

　　“她们到底，是因何事丧了性命？”

　　“稍安勿躁，小姐。属下人微如尘，辞然小姐想怎样都行。取我性命又有何难？莫要脏了小姐的手。”

　　少年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如乐动听，却不宜入耳。

　　“小姐的手生得好看，像我这种人的脏血，不配沾染。”

　　字字真诚，无端令人疑惑。毕竟他们真正接触，不过一日，他却如此回话，实在存了几分克制的阴寒。

　　“你不是很了解我……最喜手刃恶人这一点么，雪归，别挑战我的耐性，”她才不管钟雪归如何蛊惑人心，兀自加重了手的力道，但仍没有把他往死路上逼的打算。

　　毕竟他也并没有直接地动刀伤害过她。

　　等一会儿也无妨。

　　娇小的少女蹲在黑衣侍卫身前，脸色苍白却又目光坚定地桎梏着他。

　　似乎是希望从他口中得到一个既定且如意的事实。
　　而他在她宽松的袖口下方，视线不及之处，把玩着她的袖尾。

　　其实她不必手下留情，完全可以在他开口之前，与他决裂。而后反应不及，被他藏于舌下的暗器瞬间杀死。

　　这样，无论他给出的答案是否让她失望，这场主仆闹剧都会以一方失去性命潦草收尾。

　　皆大欢喜不是么？

　　是她自己要走出苏府的庇佑，接下来是死是活，只要将她带回去，都有价值。

　　他早已不在乎任何人的性命，也无需任何人关照他的命。

　　若能早日达成心中所想，陨身亦无妨。

　　从尸山血海中来，无论给予谁再多关心爱护，只消一个背叛，终究是一场空，倒不如孤身一人，去往诡异秘境夺得无上权力。

　　“我以为的小姐，对谁都公平公正，赏罚分明。如今却发现，唯独对我，百般宽容，”他的嘴角勾起一丝笑，苏辞然近距离瞧着，看不出他是开心，还是难过。

　　“她们都出自您那几位继母的手笔，留在身边，百无一利，证据已被小姐昨晚那把大火烧毁了。”

　　“此番无论小姐是否信我，我都不会伤害小姐，但也无心与将要谋害小姐之人虚与委蛇。”

　　“只想，永绝后患。”

　　说罢，他稍稍抬头，细细观察眼前少女的反应。

　　看着她默不作声地提起裙裾站起来，揉了揉酸掉的腿。

　　颈项间的柔软瞬间撤去，失去了几分暧昧的温度，钟雪归的眸子暗了暗，下意识抬头的幅度大了些。

　　可眼前的景色，顿时让他一愣。

　　向来坚韧卓绝，从不在人前露怯的少女，埋下头，一下一下，独自擦拭着眼角。

　　但还是有泪珠子不听话，越过那双玉手，滚落在他面前不远，洇湿了硬土。

　　还有忍耐到极点的啜泣声。

　　“小姐……”

　　原来苏大小姐，也会哭。

　　他想，刚刚没掌握好分寸，是不是欺人太甚了，才会招致如此。

　　不由抬手，却又仿佛时间静止一般，被呵斥停在半空中。

　　“没我的命令，不准起身，”她嘶哑着打断他，余光迎上他收手探询的目光，毫不避讳。

　　“你要我对你信任，就不能这样，只汇报结果，罔顾过程。”

　　“不管是否行差踏错，她们也曾是由父母生肤，并非草木。真相如何，本小姐自有决断。”

　　“你需要给我许多个，能让我满意的答复，我才会一点一点相信你，别人如何我不知，只是我，是如此……”

　　她泪眼婆娑，视线和他交汇的那一瞬，钟雪归难得地露出了一丝茫然无措。

　　被泪水糊住的眸子，迷迷胧胧，看人看得并不真切。

　　漫长的问询就此结束，辞然小姐背过身，耸肩将房门狠狠一碰，就任由钟雪归在外头跪个天昏地暗。

　　她濯手洗去汗珠，而后将每一根手指细细擦拭干净。

　　顺带洗了脸。

　　那些眼泪，不全是为了那几名死去的女子而流。

　　她如履薄冰地活了十几年，才刚从一个深坑爬出来，却又见豺狼虎豹守株待兔般靠近她，向她展示自己锋利的爪牙，顿觉气愤委屈。

　　她又不是什么王子皇妃，不需要利刃快刀替自己铲除异己，扫清一切障碍。

　　她只名孤弱小姐，尚具有几分自保之力罢了，得罪谁了，非要将她赶尽杀绝嘛。

　　好像不经意间，中了一个名叫“钟雪归”的圈套了。

　　全程几乎都是他在循循牵引。

　　一步一步，请罪，戏弄，激怒，却又在玩尽兴了的时候把一个早已备下的真相引出来，告知她。

　　事情就是这样，她爱信不信。

　　怎么可以这样。

　　她府上，或许有些人的长相，她见了并不认得。

　　但对苏府，她从未疏于防备。每一个房间，哪怕是仓房、柴房、老鼠洞，东西的数量、位置、内容，她都记得一清二楚，绝无遗漏。

　　除非挖地三尺能找到他口中的所谓证据，不然那绝对是凭空捏造的。

　　和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时候已然大不相同，钟雪归开始卸掉身上的伪装，不遗余力地试探、接近、操控她这个名义上的主子了。

　　美人独坐镜前，微微叹息。

　　他大费周章，到底想做什么？

　　弄不清楚这件事，她绝不甘心。

　　如果他已经在她不知不觉之际，手握她的把柄，那她更得抓紧这个人不放了。

　　只是她和钟雪归素昧平生，不至于结了梁子。

　　上一次这么摸不着头脑，还是在问红若为何要杀燕风息的时候。

　　红若说是大人之间的恩怨，一时昏了头她才会想到拿一个小娃娃开涮，还差点误伤了人，她意识到错，就停手了。

　　再问下去红若就含糊其辞了，而且时隔那么多年，苏辞然也不太记得她说了些什么了。

　　只记得跟红若的一位江湖朋友有关。

　　说回钟雪归。

　　这个人知道苏府权势煊赫，投奔的却是她这个有名无实的苏家大小姐。

　　他待人虽苛刻，却并非鲁莽无礼，做事有他自己的章法，他进苏府，为的应该不是权势，否则不会选择她做主子。

　　难道是苏家其他人跟他有仇么？

　　脑海里瞬间浮现那个恶心至极的苏遮青的脸，还有喜欢勾心斗角的庶妹和她们的那几个如蜂嗡嗡娘的脸，苏辞然深以为然，兀自点了点头。

　　不管是谁招惹上的小狼崽，可害惨了她，这笔账，得算。

　　抑或是他那边的缘由。

　　他说曾与她同行过，她绞尽脑汁回忆，却没找到一丝蛛丝马迹，便作罢了。

　　昨夜本想同燕风息商量，希望他帮忙差人打听一下小狼崽的之前的行踪，结果雪归把人抗走之后就无人再上屋檐了，着实可惜。

　　不知道他做过什么，现阶段就只能从他在想什么入手了。

　　那双冰冷复杂的眸子，漂亮却危险，其中氤氲的想法，究竟谁能猜出？

　　一声轻叹。

　　如果不是对其他人的迁怒，难不成他需要找一个女人，替他做什么事情？

　　而这个女人所需要具备的才智容貌，恰恰和她所拥有的很吻合，所以他才赖在她身边不走？

　　苏辞然垂眸，将这个可能性也列入答案之一。

　　倘若为财食色，以他的执行力，早上手打包不多废话了，压根不会轧到现在。

　　所以这两项，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