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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溺火 ...


  •   夜沉。

      苏辞然许久不曾做梦,瞧见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她便知晓自己已然置身虚幻梦境。

      她独自一人下了马车。马车疾驰远去,消失在了拐角,周围静悄悄的,只留些许风声。

      苏辞然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有没有见过眼前的景象。高高的宫墙,朱红秾厚。弯洞拱门,看不到尽头。光洒在墙头,更衬得檐角展翅冲天的朱雀栩栩如生。

      花淬暗香,旋然飘落。

      她信步走入宫门,一群鳞甲士兵迎面而来,他们的视线与她在虚空之中交错,恍若未觉,谁也没有朝她多走一步路,就这样目不斜视地整齐地出现,再离开。

      苏辞然留意着身边的景致,一双黑眸像是蒙上了水雾,不见当中情愫。

      “犯了过错,逃得了一时,可逃不了一世,”远处有个少年,声音温柔,循循善诱。他身旁站着个小萝卜丁,小萝卜丁正委屈地抓着自己的衣裳。他的泪倔犟着在眼里打转,迟迟没有滴出眼眶。

      “殿下是皇子,故而殿下之意无人敢违背。可若殿下如此行事,只会叫信任殿下的人心寒,”少年一本正经地望着远处说道。

      他眼里桀骜的光令苏辞然一瞬茫然无措,仿佛他能透过虚无看到梦境中彳亍着的她。

      一阵锁链牵拉的摩擦声传来,小萝卜丁听了少年一番教诲,有所悔悟,开始小心翼翼地将怀中掏出的青铜钥匙插进一道锁孔。

      苏辞然这才发现他们身后还伏着一个人,那人被数条交缠的锁链封印,没在草丛里,脸和脓血一并贴地。

      桎梏血人的链条打开,他应声抬头,血把他大半张脸糊得脏黑,那双冷冽的黑眸却深入人心。他死死地盯着眼前人,仿佛这世上对他而言最珍贵之物就在此间。

      小萝卜丁吓得双手抱紧脑袋,逃命似的奔至少年身后,只露出一双眼,胆怯地打量那个血人。

      “你吓着殿下了。”

      少年用袖子替血人擦拭脸颊,语气轻巧地说着,“前日拜托你的事,成了么?”

      “幸不辱命,望阁下成全……”

      血人喉咙里发不出正常的声音,一句话说得暗哑晦涩,似乎耗尽了他毕生的力气。

      还没得到答复他便闭上眼,闷声伏了地。

      “殿下,万事俱备,”少年嘴角噙着笑回头看那只瑟缩在他身后的小萝卜丁,血色荼蘼的袖角垂下,“您可要快些长大才好啊。”

      苏辞然目送着宫殿离她的脑海越来越远,她无力阻止,只能放由身体从沉梦中缓缓苏醒。

      她不明白发生过的这个梦境到底埋藏着什么,她只觉着嘴里发苦,头也昏沉。

      她抬眼,却发现眼前的景色已经换了个完全。

      苏辞然用力摇晃了一下头,却也在此刻清楚感到出奇的寒凉。

      她正处于地底下最阴暗、冰冷的牢狱当中。并且再一次,看到了刚才那名和善公子的脸。

      少年将一个小袋子递交狱头,低声交代了几句,然后稳步朝她所在之处走来。

      苏辞然顺着他的视线,按耐着呼吸,回头细找,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团黑红包裹的肉。

      那团污秽甚至无法称作人。

      少年面不改色,似乎谈论天气晴朗与否一般,与之开朗交谈道:“这次多亏你,才不费吹灰之力得了符、阳二城,殿下很开心,下了密旨托我来,叫我无论如何都得与你见上这一面,独给你一人带最上等的药。”

      “谢殿下厚爱,”那团东西囫囵讲出一道人言,“君恩浩荡,臣已别无他物。唯有此破败残骸,供君驱策。”

      “殿下聪慧,是你我的福分,”少年垂眸短促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淤青明显,“别让妖火蒙尘太久。你也明白,殿下身边急需用人,如今不是你可以休息的时候。”

      “臣万死不辞。”

      苏辞然眨眨眼,终于分清那团污秽逆位的东西里,哪边是头,哪边是尾。这回他脸上染的黑红血色反而并没有上回厚重,乍一眼她就看清了此人的长相。

      这一眼,触目惊心。惊得她直接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脱离,她仰头微微喘息着,身后的绒羽薄被层叠滑落在地。

      缠着绑带的手适时递了杯热茶过来,苏辞然没接。她怔然,一动不动地看向手的主人,看着他卖乖的样子,心中兀地一痛,下意识落下两滴温泪。

      钟雪归目不斜视,冷冽的眸子似乎不执一词,眉略微向上挑了挑,搁下手里冒着汩汩热气的茶水,就用那只病手为她拭去眼泪。

      苏辞然一时之间震惊过头,忘了斥责,任由他这般逾矩。

      半晌。

      她扶着额头,端起那杯不近不远的茶,抿了一口。

      钟雪归见此情形,知道她是梦魇了,没着急说话打乱她的思绪。

      他起身去到窗边,掀开一片帘叶。视线探向窗外。

      回头,见她神色稍霁,他才故作轻松道:“属下还是头回见小姐神色如此慌张,莫不是梦见了心上人?还是……”

      语气里掺合了些戏谑。

      “梦见属下杀人了?”

      苏辞然闷着一口气,攥紧还未见底的小茶杯,瓷白的手上暴露出两条青筋。

      那团模糊麻木的血肉历历在目,无论如何,跟眼前这个精瘦且皮肤苍白的少年都融合不到一处去。

      少年眉眼间没有透露出丝毫的不耐,他好似认定了某些事实,垂眸,低声安抚道:“往后,属下动手前,尽量上报小姐,先由小姐定夺,好不好?”

      苏辞然此刻却还沉浸在残梦中,她心想,若现实倒过来应验了梦境,他曾是那团鲜血淋漓的肉,对那个白衣少年生杀予夺听之任之,恐怕他早已将生死置于度外。

      为这种心机深沉的魔鬼卖过命,也难怪他对待周围人或事一视同仁,总是摆出一副冷漠恣睢之态。

      但不知为何,唯独对她少有悖逆,然而这并非出于尊敬,亦无爱重包含,她并不享受这种顺从,反而觉着和他心有隔阂,无法付之信任。

      “你别……这样,”旁观了那番梦境,苏辞然不愿跟他虚与委蛇,她蹙眉道,“本小姐用人不疑,我既然有胆量把你留在身边,自然相信你的判断。如何处事,你自己决定。我虽不知你意欲何为,你的过往与我无关,如今你已然做了本小姐的侍卫,不用如此刻意讨好,我也会庇护你。”

      她细声坚定地说着,脸仍带着几分未化开的苍白。

      “未来难免有受制于人之时,你且谨记,不必卑躬屈膝,谁欺负你,寻个由头讨回公道。性命要紧。”

      苏辞然思附了一会儿,实在无法将今晚梦里发生的事视为一场儿戏。

      或许结合了他这些天的行为,她的内心自作主张,给他编织了这样悲惨无助的梦。她潜意识里觉得,眼前的人或许和她相似,都经历过任人宰割,受尽欺凌的时光。

      同病相怜之情在她心底油然而生,难推得很。

      她此刻心里有很多话想问,但看到他为她守夜留下的,眼角的淤青,今夜怕是问不出口了。

      “小姐是好人,”也不知她刚才那番发自肺腑的话钟雪归听进去了多少。他眼里闪着些许复杂的情绪,透着凉意。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闷,“不过,小姐应知晓,人对畜生施救,畜生非但不会感激,还极有可能伺机反咬。”

      “那才像我豢养的。”

      她似乎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有所指,嘴角一弯,露出一个清浅凉薄的笑。

      话锋一转。

      “怎么……不乐意我对你好?”
      在
      “不敢。”

      苏辞然后知后觉,才发现他腰间没有佩那把碎月长剑,难怪之前觉得违和。那把剑他随身带着,走到何处都是。

      莫不是今夜有什么不能携带的理由?

      苏辞然立马联想到他策马疾驰的背影,能纵马飞奔,那他应该不是手疼无法持碎月剑。

      难不成,他的剑,被人偷了?

      那把剑都快成为他的标配了,时时刻刻贴身带着,偷剑无异于虎口拔牙,谁有这本事。

      那倒是还有一种可能,眼前这个低眉顺眼的人,不是钟雪归。像他这种长相,刀削斧刻般的凌厉,普天之下很难找出第二个,能在她面前表演得这样毫无破绽,更只此一人,换人的可能性实在太低。

      不过凡事还是留心些为妙。

      苏辞然收了收心神,扬起脸,将收拾好的薄被一手推平,抱起来交到眼前人手中,她眨了眨眼,打起精神对站姿犹如松立的少年侍卫说道:“你也休息会儿,现在轮到我守夜。”

      也不知风燕他们寻人需要多长时间。

      钟雪归没有推辞,他接过薄被,在将其在肩上披开,裹住背脊和双膝。

      他屈着胳膊,脸就近磕在桌上,合了眼。

      苏辞然回忆着梦里的细节,默不作声地舒展了一下身子,一边揉着发酸的胳膊,一边在心中罗列出一些疑问。

      其一,那个不染纤尘的白衣少年还有他口中的“殿下”是虚还是实?

      其二,钟雪归在他二人们当中,究竟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其三,他们三人,过去和现在,各自怀着什么样的目的?

      其四,白衣少年刻意提起的“妖火”,究竟是何物?有何用处?

      若是有机会,苏辞然还真想让那个梦继续延续下去,以便她看清更多细节。

      她将目光投向将自己裹成一团青叶粽子般的钟雪归,心中思忖道,这人竟这般畏寒,许是落了病根。

      苏辞然隐隐觉得那两个梦是真实发生过的,连带着回忆起被锁链牢牢铐住的血人,腥臭昏暗的牢房,还有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血肉之躯,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今晚同样睡不着的还有忙了一天脚尖几乎没点地的燕风息。

      他家客栈长年开在小城里,这儿民风淳朴,人们热情,善良,好客,小偷小摸都算的上桩案子,故而夜不闭户在这儿也算寻常。

      谁知竟在他祖传的客栈闹出了人命。

      白日,燕风息循例去了趟衙门回话,此前燕老板从未见过死人。

      在苏辞然面前,他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害怕之意,因为最近出现了一个他单方面认为不能认输的对手;在风息客栈的伙计面前,他不能表现出慌张,他一乱其他人的情绪也会跟着变化,万一影响到客人的心情就麻烦了。

      其实死去,反而是一件比活着容易的事。

      燕风息从前觉得这种说法荒诞不经,如今却心想还真是如此。

      他回想自己颤着手,掀白布,到最后没能认出尸体身份的场景,难免发怵,害怕之余还想着自己往后一定不能死得如此惨绝人寰。

      两道细长的柳眉一皱,他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学会一门防身的功夫,以求自保。

      心中另一个念头却在此刻逐渐明朗。

      为何发现自己对苏辞然的心意之时,从未试过勉力习武,与她并肩呢?

      以不想成为她的累赘,还有他周身琐碎的事务繁忙为借口,躲了对她的那份心意许多年,原来真正的懦夫,是他。

      燕风息无意中发现了这个令他一时无法消化的事实,心中既惊愕,又难过,尤其她身边如今出现了一个武艺超群,还凑巧救了他一命的高手,更称得他堂堂风息楼楼主身板细弱,犹如一道没腌入味的白斩鸡。

      燕风息深吸一口气,面色凝重地望着正居中空的月亮,没一会儿,蓦地,低下头笑了。

      他和苏辞然这么多年的情分,怎会抵不过她和一个外人不过数月的相处。

      看来,要忙上好一阵子了。

      不止要勤勉有加,早日习得防身术,还得趁着苏辞然这几日得空,抽空加深一下他们之间的羁绊才是。

      好在之前已经把客栈内的大小事务吩咐了下去,就算不亲力亲为,也不至于无法照常运作,不过刚出了人命,燕风息还是不太能放下这头。

      他定了定飘渺的思绪,迅速振作起来,站在窗边,吹了秋夜的冷风,头脑变得越发清晰,他没着急思考接下来的计划,闭了门窗,他转身一头栽进被褥当中。

      休息好了才够精力做好准备。

      一切都还为时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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