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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玫瑰 ...

  •   雨没有下下来,空气潮湿又粘腻,灰蒙蒙的云和雾像一层又一层的纱叠起来。最近基地里的电力供应不稳,轻轨停运,这个刷了彩漆的长虫一旦停下来,整个城市都变得安静而暗沉。
      唐忱穿着白衬衣和黑色西装,抱着一束白玫瑰,在站牌下等摆渡车。银色的头发被水汽浸润后粘在唐忱额前颈后,让他像一只被慈母舔舐完胎毛的幼兽,看起来对巢穴之外未知的一切毫无挣扎的力气。
      不远处传来嘈杂的响动,像汹涌的潮汐般冲散了唐忱的思绪。
      乌泱泱的一堆人从一边过来,大多数是年轻人,他们群情激奋,振臂高呼,举着横幅海报和大字兴师动众。其中最醒目的那副图上画着穿白色斗篷的死神,然后整幅图上用鲜艳的红色画了一个圈,一道斜杠。
      他们固执地给街上所有人分发传单宣扬思想,等到了唐忱面前,几个男生也抢着给唐忱塞传单,唐忱粗略扫了一眼,抬眼看着他们。
      传单上最大的三个标题写着:向无辜遇难者道歉、叫停个人英雄主义的判断、推动高准确度的识别仪器的普及。
      唐忱幽绿的眸子在银质镜框后平静无波,他面前的几个男生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不谙世事又一腔热血还愤世嫉俗,像极了很多年前的他。
      其中一个男生激动地握住唐忱没有抱花、垂在身侧的手腕道:“您好,请问您知道一周前中心商场的惨案吗?”
      “我知道。”唐忱回他,想到他用了“惨案”这个词。
      “二十二位同胞惨遭枪毙——那还只是这六年来无数例子中的一个,我们还有很多同胞死于研究院那个魔鬼的诊断——他已经疯了,打着鉴别感染者的旗号杀人泄愤,甚至罔顾人道以此为乐!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恶魔必须囚困于锁链之中,我们必须联合起来变革这项不合理的制度!”
      那个男生说着说着有些无法自控,他握住唐忱的肩膀,目光灼热地看着他的眼睛:“如果您愿意,今天就可以加入我们的队伍,我们一路壮大,然后就可以去双子楼前请愿,否则明日枉死的就是我们自己了!”
      唐忱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他,很浅地笑了笑:“抱歉,如你所见,我的玫瑰要在今天送出去。”
      人群嘈杂熙攘着,有些更为激愤的年轻人带头疾声高呼着口号,其他人跟随着他们挥舞着拳头。而唐忱像是湍流里的一块石头,沉默到近乎冥顽。
      那个男生咬了咬唇。
      “就在那天,我的母亲,还怀着孕,去中心广场给我买生日礼物。她平时除了买菜从不出门的,更不要提什么出基地,她根本不可能被感染。但是她被那个人毫不犹豫地枪杀了——您真的觉得他的判断正确吗?哪有人能仅凭肉眼看出有没有感染锡疫的?他的存在难道合理吗?”
      唐忱垂下眼睫,从怀里抽出一支玫瑰给他,然后看到了男生红着的眼眶。
      “抱歉。”唐忱不知道该说什么,“生日快乐。”
      基地的玫瑰花很贵,事实上现在的生产力大不如前,这些不能保命仅供消遣的东西太过奢侈。
      “您——可以看看宣传单,您有空的时候一定要来加入我们。”
      男生本想再说些什么,但人群高喊着口号慢慢前行了,像迁徙的兽群一样,追逐着水草,男生重新融进他们,他们背后就只剩下了枯黄的土地。
      唐忱看着他离开,他依然高呼着,但他旁边那个始终安静地人半路回了头,直直望进了唐忱的眼睛。
      唐忱挪开视线,看了眼怀里剩下的二十一支玫瑰,平静地把目光投向摆渡车即将驶来的方向。
      “先生,玫瑰花很漂亮。”一位亚麻色卷发的女人停在唐忱面前,她身材高挑丰满,五官秾丽,微有雀斑,大红色的吊带长裙在她身上大胆而性感。
      没有得到唐忱的回应,女人于是凑近,弯腰轻嗅玫瑰,而后抬眼,晶莹光亮的眸子注视着唐忱,声音轻柔得近乎呢喃哄诱:“能买得起这么多玫瑰的人,再养一枝大马士革玫瑰如何?试试看,保证不会让您失望的。”
      薇尔莉特确定这个角度,唐忱能透过她敞开的领口看见蜜色的胸脯。她对自己的脸和身材很有信心,她此前凭借这幅样子过得衣食无忧,甚至还有不少人为了她大打出手。
      可惜唐忱没有像薇尔莉特从前遇到的人那样急不可耐的把手搭上她的腰。唐忱温和而疏离地笑着,不动声色地拉开和她的距离。
      “大马士革没有玫瑰了。一百多年前,甚至早于锡疫爆发,那座城市就已经被战火摧残成废墟了。”
      薇尔莉特愣了愣,回过神来略带可怜地笑道:“先生,我只接受了外城最基础的一点教育,没读过什么书,不像您,对历史那么清楚。”
      “这样吗?”唐忱眉眼微弯,“可是我好像在外城见过你?八年前,当时你旁边的那位先生似乎是位历史学家。他不是你的爱人吗?他当时将你比作大马士革玫瑰,还为你当众念了一首诗,可惜我朋友毫无艺术细胞,说那种花早就死了,把他气得够呛,他还差点和我朋友打起来。”
      薇尔莉特彻底愣住了,久远的记忆似乎将她敲了个头昏眼花。她足足安静了好几分钟,才神色复杂望向唐忱:“那个酒馆,您当时也在吗?看不出来您也会去那样的地方。”
      乌托邦,西南基地外城极为有名的一个酒馆,以廉价和糜烂著称。它用最低贱的价格卖最呛人伤肺的烟草和最辛辣的酒,里面皮肉和□□都赤裸裸地横亘于人眼前。薇尔莉特从小在那里谋生,十七岁的某天,她第一次遇见了点名让她调酒,却丝毫没有轻薄她的历史学家。
      遇见一周后,薇尔莉特在吧台旁问历史学家,你不想和我上床吗?你不是因为这个才来找我的吗?
      那个历史学家面色涨得通红,说,他是因为没钱了才来这里喝酒的,他让薇尔莉特调酒是因为他觉得她很好看。历史学家手足无措地吟了一通酸诗,成功逗笑了薇尔莉特,薇尔莉特告诉他,他得多赚点钱,才能经常来这点一杯她的酒。后来历史学家做到了,他常常来这个光怪陆离的地方喝酒,看着薇尔莉特的眼睛,给她念诗,十首里有七首将她比作玫瑰。
      薇尔莉特记得似乎是有那么一天,在历史学家将她比作大马士革玫瑰的时候,的确有人笑过。那个人有着金色的头发,冰蓝色的瞳仁,他抱臂而立,浑身上下透露着桀骜不驯的清高与不屑一顾的自负。
      历史学家醉了酒,以为那个人在咒薇尔莉特,要去揍那个人。那个人旁边站着另一个少年,银发绿瞳,细扁的黑框眼镜,那是一种薇尔莉特形容不出来的、奇怪却并不违和的特质——一种冷漠的温和。他们两个干净清醒得过分,哪怕站在酒馆的灯火阑珊里,也与周遭格格不入。
      银发少年拦住历史学家,微笑着道歉,说他朋友口无遮拦。他还说前人没有保护好他们的玫瑰,历史学家要更加小心。
      那是一段梦幻得近乎失真的日子。只是某一天历史学家再也没有来过了,薇尔莉特没有去打听,可她还是无意间知道了。原来历史学家跟随雇佣兵出基地,同行的人有人感染了却瞒而不报,甚至骗过了基地门口的检测器,最后在外城某处病变,引起了小范围的紧急隔离。最后官方通报的因感染存疑而被射杀的人里,历史学家就在其中。
      直到那时薇尔莉特才知道,历史学家叫霍因。
      锡疫通过皮肤接触、□□交换进行传播。死的那群人已经不同程度地病变了,轻者皮肤变得苍白、布满灰点,质地干燥、斑驳甚至剥落,重者皮囊已然鼓起,像一只只蟾蜍,又像充了太多气即将爆炸的氢气球。
      被感染者慢慢地失去理智,变得疯狂,他们感官变弱,唯独嗅觉增强,正常人类的气味让他们着迷上瘾,所以他们像癌细胞入侵健康的肌理一样不知疲倦地试图碰触为感染者,抓破他们的皮肤,啃食他们的血肉,直到再找寻不到那股能安抚他们的气味,然后进入休眠,再在漫长岁月里从外至内的溃烂、干枯。
      他们说,那个拮据的男人死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支红玫瑰。
      薇尔莉特已经记不清她刚听到消息时的心情了,反正每天都在死人。她应当麻木了吧?毕竟霍因都没问过她要不要在一起,一个说过几句话的朋友去世了而已,去了一个没有锡疫、不用每天担惊受怕的地方。
      那是好事,薇尔莉特曾那样告诉自己。她后来为了活命跟过很多人,她以为她早就忘记那个喜欢脸红的历史学家了,可是当唐忱轻飘飘地提上一句,那个人给她念诗的声音顿时在她脑子里炸开。
      霍因最后一次给她念的诗是,“那些看不见她的人,必然会以为我是疯子。我曾与一朵玫瑰共度黄昏,我曾为她高兴,也曾为她哭泣。”
      唐忱看着眼前的薇尔莉特,温和道:“我没有红玫瑰,你确定还要跟我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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