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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   第二十八章 朱家的四座坟冢

      11月24日傍晚,杏芳进院子的时候,听到母亲房里传来僮僮的哭闹。她停住脚,把单车停在大香樟树下,然后进屋去。
      母亲抱着僮僮,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见杏芳进来,就说:“这孩子是不是受了惊吓,哭了一天了。晚上我给她喊喊魂。”
      这个季节白天短,黑夜来得快,雾从四面八方聚拢来,慢慢笼罩了整个村子。母亲出门了,先在院子外面喊,然后摸黑到山脚下喊,到大河边上喊,声音是那样凄厉,那样清晰。
      “僮僮,回来啊!”
      “僮僮,我的小孙孙快回来呀!”
      母亲在前面走,颤颤抖抖的,东峰举着手电筒,紧跟在后面。母亲说:“你小时候也丢过魂,吵得很,比现在僮僮还吵,我一喊,你的魂就回来了,就安静下来了。”
      母亲的意思是,她今晚一喊,僮僮就会安静下来。她是宽儿子的心,她看到儿子与杏芳的焦急。东峰对母亲为他喊魂没什么印象,那时他可能还不到懂事的年龄,但他看到母亲对孙女僮僮这不顾一切的怜爱,心里酸痛。他想到母亲拉扯四个孩子的不易,小时候谁没有个三病两痛的,母亲千方百计地护着幼小的儿女们长大成人。现在自己有了女儿,女儿有一丁点儿不好,就像刀割着他的心一样难受。他深切地体会到父母为拉扯儿女们长大的艰辛。
      喊魂之后,僮僮安静了些,不再哭闹,在杏芳怀里渐渐睡去。杏芳对东峰说:“妈为僮僮喊魂,真管用呢。小时候我妈和我奶奶都为我喊过魂,她们偷偷到山上去喊,到大河边去喊,生怕被人听见找我家麻烦。”
      “农村里为孩子喊魂这种事真说不清楚,说是迷信吧却又灵验。我理解是可怜天下父母心,长辈的怜爱,感动了上苍。”东峰说。
      到早晨的时候,僮僮在咳嗽中醒来,然后又开始哭闹。杏芳摸摸她的头,有点烫。她担心是不是发烧了,就用湿毛巾去敷额头。敷了几分钟,似乎好了一点,不那么烫了,僮僮又安静了些。
      “我们还是把僮僮送到镇卫生院去看看吧。”东峰对杏芳说。然后,他跟母亲商量。母亲也放心不下,就说那快去吧,找个好点的医生看看。
      东峰将单车推到院子里,杏芳抱着僮僮出来。这时候的风凉凉的,直割人的脸。母亲追过来,塞一条大毛巾给杏芳,说遮遮僮僮的脸。杏芳就抱着僮僮坐在东峰单车的后座,用大毛巾护着僮僮的脸,不让风吹。
      到了卫生院,僮僮一见白大褂就开始哭。值班医生胖胖的,戴副眼镜,好像刚刚醒来似的打着哈欠,他漫不经心地看看僮僮的眼睛,又用手将僮僮的下颊向上抬起,看看她的嗓子,再摸摸她的额头,说先量个体温。他把一个水晶温度计给了杏芳,要杏芳将温度计塞到僮僮的腋下。
      胖医生嫌孩子吵,皱皱眉,故意埋头看桌上的一本小说。过了10分钟,杏芳将温度计给胖医生。胖医生看过温度计,说:“有些发烧,是急性肺炎,先住院吧,给她打一针,再吃点药就好了。”
      东峰到药房取来药,药是小孩退烧的安乃静。他又到胖医生那里讨了点水,将安乃静溶在水里,杏芳就用一个小塑料勺子,一勺勺喂给僮僮吃。杏芳抱着僮僮,一边喂药,一边说:“宝宝快些吃药,吃药病就好了。”僮僮呀呀地哭,小脑袋左右摇晃,不愿吃药似的。东峰就帮着扶住小脑袋,让杏芳把药喂下去。
      僮僮吃了安乃静,咳了几声,然后安静下来。胖医生带了个女护士进病房来了,给僮僮打针。东峰问打的什么药,胖医生说是治肺炎的青霉素。女护士在旁边问了句:“不做皮试了吗?”胖医生说没必要做了。
      打针的时候,僮僮哇哇地哭。杏芳一直把她抱在怀里,哭累了,她就安静下来。然后,杏芳把她平放在床上,让她睡觉。东峰见孩子睡了,就抬手看看表,说:“十点了,我到办公室打个招呼再回来。”
      “去吧,估计没什么大事了。”杏芳说。

      等到12点的时候,东峰还没有来。僮僮醒了,又开始哭,哭的声音变得沙哑。杏芳摸摸额头,感觉烧还没有退,心里猫抓似的,有些急,就匆匆去找值班医生。那胖医生左手拿个碗,右手拿双筷子,正要出门去食堂吃饭,他一听,脸上像凝了一层霜似的,冷冷地说:“哪有这么快就好的。”
      到下午1点的时候,僮僮有些哭不出来了,在床上喘气,小脸都是涨红的。杏芳慌了,哭着去找胖医生。胖医生过来一看,见僮僮已喘不出气,也有些急,就转身去喊来了几个医生。几个医生围着僮僮的病床,其中一个年长略显单瘦的医生用听诊器在僮僮的胸前探探,然后伸手翻开僮僮的眼睛看看,摇了摇头。杏芳见他摇头,心就一沉,泪水涌了出来,问:“我孩子怎么了?”
      “晚了。”那单瘦医生说。
      “怎么晚了,我一早就来了呀。你要救救我的孩子。”杏芳的血液冲到了脑门,哭出声来。
      “我是个医生,我知道救人的道理,可医生也有局限呀。”单瘦医生说。他继续道,“你还有孩子吗?”
      “我怎么还有孩子?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杏芳全身颤栗,哭着说。
      她从病床上抱起僮僮,僮僮已经没有了哭声,也不出气,也不进气。她的身体在杏芳怀里慢慢变冷,额头冷了,手也冷了,脚也冷了。她已经没有了呼吸,她的脸变得惨白如纸。
      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就这样在母亲的眼皮底下没有了声息,她再也不会叫妈妈了,再也不会叫爸爸了,再也不会叫奶奶了,不会叫外公外婆了。杏芳抱着僮僮,蜷缩着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声像要把卫生院的房顶掀了似的,悲悲切切,嘶嘶哑哑。
      一些病人围到杏芳所在的病房门口,被医生赶走。那年长的瘦高医生要从杏芳手里接过孩子,杏芳抱住不肯。那医生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你们还年轻,还可以生。”
      “你说得轻巧!我只要我的僮僮,你们赔我的僮僮。”杏芳哭疯了,大颗大颗的泪滴在僮僮的遗体上。她拢在一起的头发也散落下来,披头散发的样子,疯了似的,谁也不敢再劝她。
      哭声引来了一个女医生,她看到杏芳,就扯住那个单瘦医生的胳膊低语:“这好像是镇上南南服装店的老板,我在她那里买过衣服。对了,她丈夫是镇上计生办的主任。有麻烦了,去叫院长来,去镇政府通知她丈夫。”

      东峰本来是到镇政府请个假就回卫生院的,一进办公室,下河村的村长李冰河就来了,李村长说村里何大猛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何的老婆做了结扎,谁料想前两天八岁的儿子去上学途中,搭乘村里的手扶拖拉机,拖拉机滑落悬崖,司机命没了,他儿子的命也没了。两口子哭得死去活来,然后一家人包括何大猛的年老父母,都跑到村长家里闹事,把小孩的灵堂都设到李村长家里。何大猛的媳妇更像泼妇一样缠着李村长,怪他动员她做了结扎,断了何家血脉。
      “我已经回不去了,我是听你的才动员她结扎的,你要帮我想想办法呀,东峰。”李村长哭丧着脸说。
      东峰叫他别急,他带他去镇委书记王炳仁的办公室。王炳仁听了以后就说:“东峰啊,我和你带几个人去做做工作。如果这样闹下去,以后下河村的计生工作怎么做?以后谁又愿意当村长?”
      东峰临走时跟计生办龚大姐说了杏芳带孩子在卫生院看病的事。龚大姐就叫他放心,由她去照顾。然后东峰就和王炳仁带着几个人去下河村了。
      不凑巧的是,龚大姐要出门时,接到了云阳中学老师的电话,说她儿子跟同学打架,把同学的眼镜打破了,叫她马上去一趟学校。龚大姐只好先去学校。到了下午1点多,她处理完儿子的事从学校出来赶到卫生院时,就见杏芳抱着僮僮的遗体在大哭不止。
      东峰从下河村回来的路上,跟王炳仁说了杏芳带着孩子在卫生院吃药打针的事,王炳仁就说我和你一起去看看。东峰说你中饭都没吃,算了吧。王炳仁说你不也没吃吗?
      他们赶到卫生院的时候,看到的是病床上僮僮的遗体,盖了块白布。“爷爷死的时候,也盖了块白布,也好像是在这病房里。这可恶的病房,夺走了我的爷爷,如今又夺走我的女儿。”东峰觉得自己的身体和思维在这一刻被抽空了,肋骨像折断似的,吐出一口鲜血来。
      他像疯了一样扑上去,掀开白布,哭喊僮僮。僮僮闭着眼睛,嘴巴也闭了,她再也听不到他的呼喊了。他一把抱住僮僮,失声恸哭。
      哭昏过去的杏芳醒转过来,悲痛和委屈的泪又流了出来,她颤抖着身子,歇斯底里地在东峰身上扑打:“你干吗去了?现在才来。我们的僮僮没了,没有人喊你爸爸了,也没有人喊我妈妈了。你去搞什么计划生育啊,抓什么超生游击队,要断人家的子孙,这不自家的女儿没了?”
      杏芳的悲声让屋里的龚大姐和跟着进屋的王炳仁也忍不住掉泪。院长从门口进来,跟王炳仁解释说,一两年都没有发生这种事了,怎么偏偏落在朱主任家的头上。杏芳听到院长的声音,冲过来一把拖住院长,嘴唇扭曲着哭泣道:“你要赔我女儿,你要赔我女儿!”
      龚大姐拉住杏芳。王炳仁瞪着院长,悲愤而严厉地说:“一个肺炎怎么就要了孩子的命呢?这是不是医疗事故?”
      “我一定查清楚,给书记、给朱主任一个交代。”院长说。院长约莫四五十岁年纪,却秃了顶,脸色苍白,嘴唇打着哆嗦。
      “查不清楚,你这院长别当了!”王炳仁没给院长好脸色。
      王炳仁要用吉普车送东峰和杏芳带着僮僮的遗体回家,东峰不肯,流泪说:“我要抱着我的僮僮看看古镇,她还没有来过镇上。我要抱着她走回去,让她再看看南塘的山水,这一次不看,她就再也看不到了。”
      王炳仁怔怔地望着东峰和杏芳的背影渐行渐远,眼睛湿润,连司机喊他上车都没有反应,感叹说:“黄泉路上无老少,孤坟多是少年人啊。”
      这个世界,死神不知疲倦地到处游荡,因为其勤勉,所以每时每刻有人死去。不要说普普通通的一个乡下幼童,再了不起的名人,死了就死了,顶多是热闹一阵,然后很快过去,仿佛日历翻页,一切如故,就如古诗所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可是我的僮僮还不到两岁,还没有活到应有的寿命,还没有上学,还没有绽开梦想的花朵,还没有感受过生活的美好,就提前告别了这个世界,被庸医活活治死了!这对僮僮公平吗?这对我们公平吗?有人说人死了就是一了百了,有人说你还有孩子吗?好像死了一个不要紧。这是什么混帐逻辑!”东峰悲愤,心如刀绞,无法释怀。
      他抱着僮僮往家里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的泪水一颗一颗地滚落在僮僮没有知觉的身体上。杏芳跟在他的身后,一路哭,一路喊僮僮的名字,声音凄切、悲伤。
      眼看就要到家了,天也快黑了,东峰越走越难。僮僮没了,怎么向母亲交代?僮僮快两岁,母亲带了她快两年,把僮僮当成了心肝宝贝。母亲再也听不到僮僮叫奶奶了。她如何受到住失去孙女的打击?东峰站在院子门口,把僮僮紧紧抱在怀里,忍不住又哭了,杏芳也哭。哭一阵,东峰走进院子,他想他无法回避,只能劝解母亲。
      寒风刮着香樟树叶,哗啦哗啦地响。家里的大黄狗从屋里冲出来,呜呜咽咽地叫着,像是哭泣。母亲听到声音从屋里出来,问:“回来了?”
      东峰抱着僮僮和杏芳一起齐齐地跪在母亲面前:“妈,对不起,僮僮没了。”
      母亲喊了一声:“僮僮!”就栽倒在地。

      东峰请木匠做了副楠木小棺材,将僮僮遗体入殓。然后,在晨雾散去的时候,在屋后爷爷、奶奶、父亲的坟墓边上挖了个坑,亲手将小棺材放进坑里,然后培土,做了个小坟冢。
      他堆土的时候,一铲一铲的,像铲着自己的胸口一样,他疼痛,他舍不下,他喃喃自语:“我怎么把自己的女儿埋掉了?”他忽然觉得闻一多为自己女儿写的《葬歌》也是为他写的:“也许你听这蚯蚓翻泥,听这小草的根须吸水,也许你听这般的音乐,比那咒骂的人声更美。那么你先把眼皮闭紧,我就让你睡,我让你睡,我把黄土轻轻盖着你,我叫纸钱儿缓缓的飞。”
      杏芳趴在土堆上痛哭,一双手埋进了土里,手插出了血,一滴滴地渗进泥土里,她也没感觉。
      山上有四座坟冢了,十三年间四座坟。死,由一个概念,成为具体,成为一个人走向永恒的地方,在生与死之间,仅仅是那口生气的熄灭,像山上的一缕风,吹熄了任意一只蜡烛。三座大坟,像天上的星辰,在天河之上,遥望着人间,遥望他们的子子孙孙。一座小坟,像是一颗小星星依偎着三颗大星星。她太小了,她的生命才刚刚开始,还不到两岁,她只有在妈妈怀里吃奶的经历,只有牙牙学语的经历,只有蹒跚着走路的经历,她就像山野刚刚破土而出的小草,就像尚未绽放的花蕾,就被狂风暴雨摧折,就悄悄地决绝地离开爱着她的亲人,归入天上银河星海,以后,她只能在天上遥望她的父亲、母亲,还有奶奶。东峰跪在父亲的墓前,哭着说:“爸,你的小孙女来了,她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她还不到两岁,她会背几句古诗了。她活着的时候我没有疼够她,您替我好好疼她。天凉,要记得给她加衣,别让她冻着了。”
      他又跪在爷爷奶奶墓前,流泪说:“爷爷奶奶,您们的曾孙女来了,她是一个可爱的孩子,最讨老人欢心。她还不到两岁,她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带好她,您们要替我好好带她,就像您们当年带我一样。”
      山上的树木在寒霜中怯生生的。山上安静,只有又冷又硬的风在树林里来回穿梭,只有杏芳的哭泣一声一声,只有寒号鸟的扑棱棱:“哆嗦嗦,哆嗦嗦,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垒窝……”
      东峰将杏芳拉起来,拉住她的手,说:“我们回去吧!“
      南塘村的很多人都来朱家,安慰东峰母亲,安慰杏芳。陈二苟来了,王寡妇来了,村长付大鸣来了,陈满爹和王眼镜夫妇也来了。他们斟词酌句地找话,宽慰这对悲伤的婆媳。
      这时候各种议论也在乡间流传:
      “僮僮还不到两岁,太可怜了!”
      “卫生院能治什么病?以后不要到卫生院看病了,不如吃点土方子。那卫生院就是个魔咒呀,朱家爷爷死在那里,孙女也死在那里。”
      “朱家这是怎么了?时好时坏,时喜时悲。”
      “东峰不去当国家干部就好了,那计划生育是人干的吗?你不让人家生孩子,说不定是得罪了什么人,被人家施了什么邪术。”
      说什么的都有。制造流言和破解机密是乡村生活的调节剂,每个人都是这流言与机密的一部分,每个人都兴趣盎然地传播着。
      东峰听不到这些议论,他一早就骑着单车上班了。那一天刚出门就遇上人来报信,说杏芳奶奶去世了。东峰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这个噩耗告诉杏芳,要不要带杏芳回娘家奔丧,杏芳还在丧女的悲伤中。最后,他还是决定陪杏芳回去,奶奶是带她长大的,她应当回去送奶奶一程。
      奶奶享年八十四岁,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八十四是高寿,在农村办这样的丧事是喜丧,大家一般不会有什么悲切之色。等到杏芳跪倒奶奶的灵前,点香烧纸,就咽咽哭起来,一声一声高,一声一声叫奶奶,哭得嗓子都哑了。“我的奶奶没了,我的女儿没了,上天对我何其不公!”
      她是哭奶奶,也是哭自己的女儿,哭得叫人一颗心像刀扎了一样。哭得满屋的人都跟着流泪。东峰好说歹说,才把她拉起来。

      这一个月,杏芳茶饭不思,一脸悲切。她也不打扮自己,长发从背后披散下来,落满了她的后背、肩膀和胸前。她的头发乌黑浓密,但少了光泽。小雯和小琴都来看她,陪她说宽解的话。她也不再提服装厂开业的是,她已没有心思开厂。失去僮僮差不多让她崩溃。她是一个重家的人,丈夫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女儿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怀胎十月,受难十月,从她身体里出来,一点点长大,她还没有爱够,没有痛够,而这生命就失去了,就像塌了半边天。在坚强的外表下,她其实内心脆弱,充满柔情。家庭出身不好,让她过早地体会人情冷暖,那时候她不过是感到压抑,她挺得住,用柔弱的瘦小的身躯去对抗那种压抑,愈对抗,愈有精神,愈有力量。而这一次,失去爱女就像一场飓风,太突然,太猛烈,将她的生命之树连根拔起似的,她措手不及,已经有摇摇欲坠之感。
      她无法接受女儿殁没的事实,女儿总是出现在她迷迷糊糊的梦里。《红楼梦》里说女儿是水做的,而她以为女儿是花做的,水哪有这么美,这么香,这么软呢?女儿的肤色、五官、模样,女儿所有的一切,只能用花来形容。女儿的气息里,带着迷人的奶香味,穿过衣服上,散发着春天里草木的清香。“僮僮还在,僮僮没死,我闻到她的奶香味了。”她常常一惊而起。
      东峰母亲也显老了不少,眼角的皱纹又添了几道,五十多岁年纪,看上去六七十岁的样子。她整天唉声叹气,悲悲切切。失去孙女的悲痛对她来说是双倍的。人就是这样,就像走楼梯,眼往高处瞅,爱是向下移,辈辈如此。她天天逗弄的小孙女说没就没了,整日里追着叫着奶奶,看到大白鹅在院子里就会念“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的诗,比北凤小时候还聪明。这是朱家的长孙女啊!老朱家是撞上什么鬼神了呢,十三年时间夺走了四位至亲,更悲痛的是僮僮还不到两岁。还有一个儿子在牢里。人常说上天公平,上天怎对朱家如此苛刻,如此薄情,如此残忍!
      东峰的情绪低落了很多,一边要顾母亲,一边要顾杏芳,还要顾工作。他的头发倒还整齐,人却瘦了一圈,脸色惨白,黑眼圈一重一重的,像黑猫一样,眼神是软弱的透着某种茫然又可怜巴巴的敏感。他的胡子也没有剃掉,看起来更加憔悴。
      女儿没了,东峰在彻骨的悲痛里反思自己每天的工作。他想到杏芳在女儿病房里对自己的埋怨,想起超生家庭为多生一个孩子千方百计地躲猫猫,想到有一个孩子对一个家庭是多大的慰藉,将心比心,人家就是为了要一个孩子,干吗要拆人家的屋,赶人家的猪,把人家捉上手术台呢?他想向镇委书记王炳仁提出不当计生办主任了,但几次走到他的门口又折了回来。有一次,正要抬手敲门,王炳仁开门出来,问他有什么事吗?他欲言又止,说了个无关紧要的事。他想到刚报到时,王炳仁跟他说的话:“一个干部就是要服从组织安排。”他想自己怎么就退缩了呢?这计划生育的事总得有人干,既然要我干,我只能干下去。“我没有退路啊,谁叫我是国家干部呢。这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的命。”他在心里痛苦地说。
      有一天镇长沈志平对他说,听说张家湾村村长张四海的侄女要生三胎,去把她家的房子拆了。东峰想了想,说:“张四海的侄女头两胎是女孩,但其中一个女儿生病在卫生院打庆大霉素过敏,耳朵聋了,按理说是残疾的话可以再生一个,但县卫生局不同意出具残疾证明,所以这事有些尴尬。现在他侄女怀孕之后就跑了,有人说她去了江西,有人说她去了湖北,还有人说她去了新疆,这些地方都有她家的亲戚,哪找得到她人呢?”
      东峰的意思是这事是不是就算了。但沈志平坚持说:“把张四海家的房子拆了,把值钱的东西拿到镇政府来,逼他去把侄女找回来。”
      株连政策是商鞅的伟大发明,一代又一代的后人把它当成了尖利的武器,对敌人和对同志都攻无不克,无往而不胜。村长张四海被株连进来了,这让东峰左右为难,尴尬之极。
      张四海是东峰的朋友,他们是同时当村长的。沈志平要他带人去拆张家的房子,他是怎么也下不了手的。张四海当村长抓计划生育也尽心尽力,工作也做得好,为人也厚道,村里的老百姓都拥护他。拆了他家的房子,让他情何以堪?
      正好这天张四海来镇上了,东峰就把他拉到办公室,跟他说侄女的事牵扯到了他,可能要拆房子。张四海就立即回家,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搬到山上藏起来,把盖屋的红瓦都卸下来,重新盖些茅草。等到沈志平和东峰第二天带人来拆,只拆了些稻草下来,没造成什么损失。为这件事,张四海很感激东峰,悄悄将他拉到一边说他真够朋友,提前告诉自己消息。
      东峰却无言苦笑,他感到困惑。张四海侄女当了超生游击队,又关张四海什么事呢?就因为他是村长,家族中就他的官大?计划生育政策就真的要一刀切吗?就真的不能有一点人情味、有一点具体问题具体对待吗?拆屋没给张四海家带来什么损失,但东峰仍觉难受,对不住老朋友。而且像这样的株连,全镇又岂止张四海一家?
      东峰交了镇长沈志平的差。最终张四海的侄女也没有追回来。这是东峰内心希望的,要不然,张家的房子不是白拆了?
      他就这样矛盾地、纠结地、困惑地工作着。世上最难受的使,莫过于满腹的心事和秘密,难得找人诉说,也难得有人理解。在镇上,他跟镇委书记王炳仁的关系是最好的,可他怎么跟他去启齿呢?王炳仁是镇上的一把手,他怎么会理解他的困惑?王炳仁的眼睛必须是盯着上面的,而他的眼睛是朝着下面的。“能过得去就行了,我不能再盲目去追求名次。”东峰已经没有当代理主任时的雄心壮志。
      灯光下,他给妹妹北凤写信。北凤已经从北京大学毕业,分配到了湖南师范大学当教师。他告诉她家里发生的变故,告诉她关于母亲和杏芳的状况,也告诉她自己的苦恼。他觉得跟妹妹倾诉是最安全的。他又跟北京的三弟西峰写信,西峰明年就要去美国留学了,他要告诉他家里发生的一切,但是他明确告诉三弟,以学习和考试为重,不必回来。他还给杏莲和清正写信,告诉他们僮僮不幸殁没的情况。他没有给南峰写信,他知道南峰在监狱的心情不会好,他不能着急,不能报忧。但是他会找一个去看他的合适时候,告诉他关于僮僮的不幸消息。他又想小雯去探监,可能会告诉南峰这些情况的。

      西峰很快回信,信里夹着三封信,一封给母亲的,一封给大哥东峰的,一封给大嫂杏芳的。北凤没有回信,大约过了七八天以后的一个傍晚,北凤突然回来了。当她看到母亲和杏芳的样子时,忍不住哭了起来。哭过之后她就想,如果母亲和杏芳姐足不出户,只会触景生情,无法从悲痛中解脱出来。她跟大哥东峰商量,她想陪母亲和大嫂去镇上拜拜城隍老爷,去湖南的南岳山拜拜菩萨,转移她们的注意力,散散心。东峰说:“只有这办法了。”
      北凤是不迷信的,但她也感觉有一只看不见的命运之手在窥伺她的朱家,一旦朱家顺利的时候,就要制造灾祸,制造悲痛。如今,这只看不见的手竟然将由她取名字的侄女僮僮带去了天堂,真是“不得春风花不开,花开又被风吹落。”一切猝不及防!
      母亲听说去拜城隍老爷,就点了点头;大嫂杏芳听说去拜城隍老爷,也点了点头。等东峰一去上班,北凤就陪着母亲和大嫂去城隍庙。她们迎着晨曦出门,出门的时候,母亲叮嘱北凤带一壶茶油,北凤问做什么,母亲说给城隍老爷点长明灯。一到城隍庙,北凤就将茶油交给大殿里一个管事的,说给城隍老爷送长明灯。城隍老爷坐像脚下的香案上,正香烟缭绕,有茶油点着的长明灯,让原本灰暗的甚至有些压抑的大殿变得明亮起来,活泼起来。母女三人跪在城隍老爷面前的蒲团上,母亲点燃九炷香,口里念叨说:“城隍老爷呀,我们朱家是积善人家,您老人家可要保佑我们无病无灾,平平安安啊。您保佑了我们朱家,我们年年来给您上香火,点长明灯!”
      城隍老爷坐在高高的台子上,一脸庄严,不说话,不表态。但香炉中香烟缭绕,烛焰摇曳,坠着淋淋的泪。只有长明灯的灯芯燃得一跳一跳的,还有那大殿里的回声,仿佛像是答应母亲的哀求。北凤就想,但愿母亲和大嫂的心里,从此有一盏长明灯。
      从城隍庙出来,母亲和杏芳的脸似乎晴朗了一些。北凤又说,我们一起去湖南的南岳拜拜菩萨吧,菩萨显远不显近,我们这么远去,一定会灵验,一定会保佑我们家从此清清静静。北凤想的是,母亲和大嫂走出云阳镇,心情就会开阔一些,精神就会重新回到她们身上来。而南岳的菩萨又一直是母亲心中的膜拜。母亲是信佛的。母亲这一代人的信仰,离不开她们生长的贫瘠的土地,是这片传统而贫瘠的土地里不待催促而开放的鲜花。
      母亲点头。她说:“老三和凤儿你考大学,我拜过城隍老爷和南岳菩萨,他们显灵了。”
      “是的,妈,不是您去拜,我和三哥都不一定能去北京上大学呢。”北凤挽着母亲的胳膊,尽捡好听的话说。这个北大毕业生心里知道,当科学在飞来横祸面前束手无策的时候,信佛信菩萨就会成为寒门人家最大的支撑。这是无奈的,也是实用的。
      “是菩萨在照看着你们兄妹的努力。”母亲说。菩萨是母亲内心的光,这光照耀母亲,照耀她的儿女。
      于是母女三人,转了几次车,经过一天的颠簸,到了南岳山腰的福严寺。福严寺在磨镜台的右侧,收揽了南岳胜景,古藤纵横,幽深秀丽,山寺门上有“天下法院”的横额两边,有“六朝古刹”和“七祖道场”的竖联。一看这阵式,就知道这寺庙历史久远。
      进门时,母亲先迈右脚,她嘱咐杏芳和北凤也先迈右脚,脚不能踩在门槛上,她说:“进门拜佛,男左女右,别抬错了脚。”她点燃九炷香,插入香炉。一般人燃香,只有三根,而母亲说,九炷香是三代人的祈祷。然后,她佝偻着腰,把十指伸直,两手掌并拢,一起放在当胸的地方,念一声:“南无阿弥陀佛,”就跪在蒲团上。杏芳和北凤都跟着母亲并排跪着,母亲口里念了什么,她们没有听清楚,念完之后,她们跟着母亲拜了三拜。
      这时候,有住持大法师率众和尚来做法事,大殿里顿时木鱼声声,香烟缭绕,庄严肃穆。北凤是学历史的,对佛教有接触,她悄声对母亲说:“这庙原名般若寺,后改名福严寺,开山祖师是被尊为禅宗七祖的怀让,怀让曾在这里驻锡三十年,我们平常说的‘平常心是道’这句话,与这寺庙有关。”
      北凤的声音很小,还是被大法师听见了。法师胖胖的,慈眉善目,他转身对母女三人道声:“阿弥陀佛,”说,“施主乃有缘之人,敢问施主是为求平安而来庙里?”
      北凤替母亲回答:“求全家平安。”
      胖法师说:“□□人,会保佑你们清静平安的。”胖法师洞幽烛微,像是知道她们一行的来意,说:“世人都求平安,但世间万物无常,普通众生都极力逃避这一事实,固执地追求永恒。逃避的结果就成了执念,同时也成了痛苦的根源。不要去逃避,坦然去面对缘分尽了人就散了的事实,把过去还给过去,然后去拥抱明天。破除我执,接受无常,努力保持向上的向前的姿态,惟其如此,才是一个人最大的清醒。”
      “谢谢法师开示。”北凤说。
      细细想着胖法师的话,杏芳的心情似乎平静了一些。她看到母亲也在茫然地点头。当她和母亲、北凤一起从福严寺出来时,感觉自己像新生了一样。和尚们的诵经之声从身后传来,发自胸腔的低沉的共鸣声仿佛带着来自另个一世界的信息。
      杏芳受到感染,她想到刚刚在放生池看到的一朵莲花。这个季节没有莲花开了,她不知道那是一朵永远盛开的莲花,是塑料做成的。她觉得心里开出了莲花。她觉得自己的微笑也有了莲花的气息,好像她已然从苦海里解脱了。她看到头顶上的蓝天,没有云彩,单调得深不可测,就好像人生,以为自己一目了然,其实一无所知。杏芳承认自己的无知,承认自己的限度,承认自己的卑微。她感到了“无我”,而正是这种“无我”让她放下执念,让她得到解脱。她想她的僮僮是撇下爸爸妈妈自己去了天堂。自己最终也是要去陪她的。她想,她不能再消沉下去,为了天堂的女儿,为了母亲,为了东峰,为了关心她的弟弟妹妹们,她也要振奋起来。她想,等到春节以后,要把服装厂开起来。
      她上前挽起母亲的胳膊,然后转身对北凤说:“谢谢你,北凤。”
      母亲脸上的气色也像好了许多。她晃晃右手提的袋子说:“请了一尊庙里的菩萨,回去供着,法师开了光的。”
      这时候,林间传来寒鸟的几声鸣叫,那叫声像梵音,慈悲而庄严。

      北凤陪母亲和杏芳去南岳的这一天,镇委书记王炳仁把东峰叫到办公室,关上门,给他倒了一杯茶,然后跟他说了两件事。他说东峰你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沉稳的,你听了我的话不要激动。东峰答应好。
      王炳仁说,僮僮的死是一起医疗事故,打青霉素应该做皮试的,要看病人适不适合注射,但卫生院的值班医生省略了这个环节。吃的安乃静也拿去化验了,那一批儿童用药包括安乃静全是假药,是卫生院副院长从一个药贩子手里进的货。王炳仁说:“这就是说,僮僮可能是不适合打青霉素的体质,可她打了。这一针是致命的。还有,可能吃了安乃静的假药,那药根本不能退烧,僮僮可能是因高烧致命的。”
      “我可怜的僮僮怎么碰到一个这样的卫生院,碰上这么不负责任的医生!”东峰悲愤地说。他紧咬着嘴唇,怒火中烧,全身颤抖着。他的泪水也哗哗地流下来。他用双手捂住眼睛,泪水却顺着手指滴到地板上。
      “这些年,卫生院把重点放在了超生妇女的结扎上,十多名医生,竟没有一个学儿科的。卫生院是镇上管的,所以这事,我也有责任,对我来说也有教训。我已要求院长立即开除那个不负责任的打针的值班医生,我也将进假药的副院长停职了。我跟派出所打了招呼,要他们进行调查,先把那个药贩子抓起来,只要那个副院长收了回扣,就把他也抓起来。本来,我是要派出所把那个值班医生也抓起来,但是派出所说没证据,值班医生可以推脱不是他那一针致命的,是吃了假药的缘故。我想僮僮已经埋了,再挖出来进行化验和鉴定,我不忍心,也怕你和杏芳不忍。我就只能要求院长开除他。我只有这个权力。我也跟县卫生局沟通了,为了全镇的孩子们,让他们给我们选派儿科医生来,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这样处理,你满意吗?”王炳仁说。
      “谢谢您为我家僮僮讨回公道。”东峰流泪说。
      “这些情况你自己斟酌是否告诉杏芳和你母亲。她们毕竟是女同志,她们知道后受不受得了,你要想好。“王炳仁又说。
      “我会想想。”东峰说。
      “还有一件事,也是关于你的。你愿意听吗?”王炳仁从座位上站起来,从桌上小纸盒你抽出几张纸巾,递给东峰。
      东峰接过纸巾,擦干泪水,说:“什么事,您说吧,我都有准备。”
      “是好事。”王炳仁说,“春节前全县乡镇要换届,县委组织部王部长带队来考察过了,我向他推荐你当副镇长,他点了头。”
      “谢谢您的关心。”东峰说。他站起来又补一句,“您一直是关心我的,从我当生产队长开始。”
      可能获得的提拔并没有冲淡东峰失去爱女的悲伤,以及对不负责任的卫生院的愤恨,他平静的脸上仍然挂着阴郁。
      “东峰啊,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是干部,是组织的人,更是一个大男人,要坚强一些。如果顺利当上副镇长,镇上的一大摊子事够你忙的。记住我说的话:没有过不去的坎,只有过不去的人。”王炳仁语重心长地说。
      “没有过不去的坎。”东峰重复了一句。他心头一凛,突然想到北凤这次回来跟他说的话:冬天过了春天会来,生活要重新开始!
      他开始观照自己的痛苦。他原来以为,失去僮僮后,只有他和杏芳的夜晚是最黑的,可是在镇上的一些村里,有听了招呼做了结扎的夫妇也有孩子因病痛和意外夭折的,有的连一个孩子都没有留下,而且不能生了,以后永远不会再有了,那是多大的悲伤啊!
      当他将自己的家庭放到更卑微更苦难的农村家庭中比较,当他把自己的痛苦放到那些更深重更悲切的痛苦里时,他突然觉得自己所经历的变故是那么轻,轻得像是月亮旁边的丝丝缕缕的浮云。
      “我是东峰,我是我的家乡的一座山峰。有什么力量可以摧毁山峰的?”他拯救了自己。

      王炳仁跟东峰谈话的这天上午,县委组织部的王新高部长来到了县委书记陶介林的办公室,向陶介林汇报全县乡镇换届考察干部的情况。他汇报到云阳镇时,提出了镇计生办主任朱东峰拟任副镇长的方案。他说云阳镇计生工作在全县的排名前两年是第二十名,现在排名进入前三,这与朱东峰担任计生主任分不开。这干部年轻,不满二十九岁,有一股拼劲,是一颗好苗子。
      “朱东峰是不是当过南塘村村长?”陶介林问。他端起桌上茶杯,掀开盖子,轻轻抿了口茶。
      “是的。这次考察,镇里很多干部都推荐了他。镇委书记王炳仁也极力推荐他,镇长沈志平与王炳仁在工作中有矛盾,有隔阂,但沈志平也推荐了他。一个多月前,他不到两岁的女儿死在卫生院,而那一天,他到下河村处理计划生育的纠纷去了。事业心很强啊!”王新高说。
      “我还知道他是全省第一个搞分田单干的生产队长,是岳州地区首届龙舟赛夺得亚军的龙舟队长。”陶介林有点得意地说。说到这里,他想到地委书记洪伯军在龙舟赛结束时跟他说过要好好培养这个年轻人的话,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那您同意他当副镇长的方案了?”
      “直接提镇长怎样?你不是说镇长沈志平与书记王炳仁工作有些不合拍吗?”陶介林说。
      “这是不是越级提拔?力度大了点。”王新高犹豫着说。他突然记起陶介林就是从副县长越过县长而直接提为县委书记的,陶介林最不喜欢别人在背后这样议论他越级提拔的事,有一次他在常委会上有针对性地说,一个干部能否越级提拔,要看他有不有真本事,也要看他能否碰上干部“四化”的机遇,碰上了好的时代。他说这话后,人家住了嘴。想到这里,王新高自知失言,脸上有些窘。
      “什么越级提拔!镇计生办主任不是享受副科级待遇吗?这说得过去。再说,现在是什么时代呀,为了我们的事业,要不拘一格用人才,用年轻干部。我相信他当村长当得好,镇长就会当得好,比沈志平这个头脑简单的书生强。”陶介林没注意王新高脸上的变化,挥着手说。
      “书记您看得远。我就做他当镇长的方案,让他跟王炳仁搭班子。”王新高说。
      “就这样定了。开过常委会之后,我要跟这个小朱谈谈。县委常委不是分头去乡镇指导换届吗?我去云阳镇吧!”
      若干年之后,陶介林写回忆录还津津乐道用朱东峰是他在用干部上最正确的事情。用朱东峰既是从事业出发,也是他的一点私心。就是要通过用他来打破由县长石怀明和人大副主任唐波经营的亲友圈和老乡圈。一提拔干部,稍一了解,都跟石怀明和唐波有一些或近或远的瓜旁搭柳的关系,团团伙伙,吃吃喝喝,他早就看不惯了。而这朱东峰在官场就是一张白纸,还很纯洁,起用他,就是给石怀明和唐波那些人一个信号,用干部是他这个县委书记主导的,不拉拉扯扯的干部照样能用到重要的位置上来。
      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洪伯军对朱东峰印象好。群众满意,领导关注的干部,干嘛不大胆任用呢?

      1988年元月25日,离过年还有十一天,北凤从长沙回来了,西峰从北京回来了。那一天,日头虽好,风却凛冽,院子里香樟树叶摇晃着,发出嚓嚓嚓嚓的声响。母亲在门前泼了一盆洗衣服的水,隔一阵上头就结了层薄冰。屋里的厨房,母亲在烧水,壶盖子被水蒸气顶得一起一起的,噗噗噗噗,显得热气腾腾。水开了,母亲给西峰倒了杯茶。
      西峰陪母亲说话,西峰告诉母亲,他已考上美国哈佛大学的博士,等到学期一结束,签证办下来,他就要去美国。“是公派的,就是说是国家派的,不用自己花钱。但我有些犹豫。妈,您年纪这么大了,二哥还在里面,我有些不放心。可我又不想放弃这次留学的机会。”西峰吞吞吐吐地说。
      “有什么不放心呢,这里不是有你大哥吗?你安心去,我们朱家还没有出过留学生呢!你给妈长脸了。”母亲说。她有些不舍,眼圈有些红,又道,“美国有多远?”
      “隔着一个太平洋呢,妈。坐飞机要十几个小时。”西峰说。
      “飞机在太平洋上飞,在海水上面飞,安全吗?”母亲不放心地问。
      “安全,您放心好了。在所有的交通工具里,飞机是最安全的。”西峰说。
      西峰告诉母亲,他已经跟省报的记者洪若曦明确了恋爱关系,他去美国,若曦会去陪读。若曦还没放假,放假后就会来家里过春节,他也会跟若曦到她家里看看,他还没上过门,说是在岳州。
      “好,好!”母亲连连说。西峰说的这些事,多少让她的心里有些宽慰。她渐渐从失去爱孙的悲伤中走出来,脸上有了些光泽,眼里有了些光彩。
      母亲原打算到镇上买肉回来过年,现在听西峰说洪若曦会来,她就跟杏芳商量,决定杀头年猪。僮僮没了,但一家人还是要热热闹闹地过新年,何况有新媳妇要来。现在母亲有什么事都跟杏芳商量,甚至让杏芳做主,一来她觉得杏芳心里憋屈,尽量让杏芳有些事做,可以分散一些注意力,开心一些;二来自己年纪大了,这个家迟早要让杏芳做主的。
      母亲把从南岳请回来的那尊观音菩萨供在堂屋里,早晚烧香叩拜。她有一个信念,她相信菩萨会保佑她的一家。“我只求个平安,求个顺遂,求菩萨再赐给杏芳一个孩子。”
      傍晚的时候,家里的饭菜都做好了,就等东峰回来,但路上没有东峰的影子。“怎么还不回来呢?”杏芳念叨。
      这时,院子里有大黄狗“汪汪”的叫声,叫了几声又没声音了,可能是熟人来了。果然,是陈二苟和付大鸣摸黑过来了。陈二苟一进院子,就扯着嗓子喊朱家嫂子,有大好事了,东峰当上云阳镇的镇长了,我们南塘村出人物了!
      一家人齐刷刷地从家里出来,付大鸣站在院子里又补充说了一遍。杏芳不相信地问:“是副镇长吗?”
      “不,是镇长!”付大鸣斩钉截铁地说。
      “不可能吧?我听东峰出门时说,今天开镇人民代表大会,县里可能会定他当副镇长。他说是可能当副镇长,还不一定的事。怎么一下就当了镇长呢?”杏芳疑惑地说。
      “我们投了票回来的,这还有假?我们还听新当选的朱镇长在会上讲了话。他现在可能跟镇里王书记陪县里领导吃饭去了。”陈二苟说。接着他又补充一句,“这事我们没想到啊,镇上的人也都没想到,爆了个冷门。不过大家都很高兴!”
      “你们还站在院子里干吗?快进来,快进来!”母亲喜极而泣,她用手擦着眼角,“真是菩萨显灵啊!”她在心里说。她邀来报喜的陈二苟和付大鸣进屋吃饭,然后对西峰说,你陪好村长和书记,我去煎几个蛋。
      “大哥当镇长了。”北凤给杏芳一个深深地拥抱,她轻轻感叹地说,“小时候,我们看公社书记是好大的官啊!”
      杏芳最兴奋。这是自僮僮殁没后最让她高兴的事。她想到了僮僮,要是僮僮能看到爸爸当上镇长该有多好。她的泪水哗哗地流下来,她不知道是为了女儿悲痛,还是为丈夫高兴。她对北凤说:“谢谢你陪我和娘去城隍庙和南岳山。”
      这时大黄狗好像知道家里有什么大喜事,摇着尾巴从院子里走到台阶上,又往屋里钻,擦着北凤的裤腿进屋,像趁着主人高兴讨点喜,捞几根骨头。

      人生就这样奇妙,一些你知道或不知道的人,决定着你的前途命运,一些与你无关或有关的人,正在和你发生着联系,在有意或无意的交往中,一些故事发生,一些事情结束,你有可能倒霉,也有可能走运。东峰属于走运的人,陶介林的一句话,改变了他的命运。不到二十九岁的他当上了拥有十八个自然村、两个居委会的云阳镇镇长,这是自己做梦也没想到的事。东峰有从谷底被抛上云端的感觉,悲和喜都发生在一瞬间。
      他自己没想到在情理之中,他虽认识县委书记陶介林,但只有参加龙舟赛那一次的接触,并没有什么交往。陶介林怎么可能会让他当云阳镇镇长呢?他当国家干部还不到三年。他从来没有做过镇长的梦,王炳仁说推荐他当副镇长,他都觉得是个未知数。当然,他从内心是感激王炳仁的。
      镇委书记王炳仁没想到也在情理之中。他是从食品站长当起,副镇长,镇长,镇委书记,一个台阶都没落下。他还没见过一般干部直接当镇长的,计生办主任享受副科级待遇,但跟一般干部又有什么区别呢?东峰隐藏得深啊,原来陶介林书记这么器重他。他又想,是不是地委书记洪伯军发了话?东峰与洪伯军的女儿是同学关系。可那不应该呀,毕竟层级太低了,一个地委书记怎么会为一个镇长的提拔作指示呢?王炳仁这样一次次否认自己的念头,想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东峰当镇长跟他搭班子,他高兴。东峰毕竟是他培养起来的,是能跟他一条心的,而且东峰能干,他当镇长,以后他这书记就轻松多了。
      王炳仁还听说破格提拔东峰,在县委常委会上让几位常委有点发懵。这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干部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什么面孔谁都没见过,好在破格提拔在这时代已不是什么新鲜事,而且组织部王部长在会上说了一大堆要提拔重用的理由,更重要的,没有县委书记陶介林的授意,组织部是不会将他提上会研究的。既然是书记意见,大家跟着赞成就是了。
      提拔东峰的谈话,是王炳仁通知的。东峰一早到镇上开会,他就告诉东峰,县委书记来了,叫他去谈话。
      陶书记坐在镇办公楼的小会议室,东峰进来,毕恭毕敬地打招呼。陶书记嘴角挂着微笑,眼里有一种期待。他还是东峰三年前龙舟赛上见过的样子,没什么变化。他示意东峰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没有寒暄,没有叙旧,单刀直入地说:“小朱呀,县委决定,由你担任云阳镇的镇长,原任镇长沈志平调任新田乡任党委书记。这里由你和王炳仁同志搭班子。”
      东峰一听就像被电流击中似的,愣住了。袁正太被降职调离后,镇长王炳仁兼任镇委书记,兼了三个月,县里就把县政府办副主任沈志平调来当了镇长。
      “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陶书记,我感谢您的信任,感谢组织信任。镇长是行政一把手,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胜任。我连过渡都没有,我现在心里是忐忑的。”东峰诚恳地说。外面是呼呼的寒风,割得人脸颊生疼,鼻尖酸酸,屋里的东峰却浑身发热,嘴里打着哆嗦。他没有缓过神来。他用僵着的手费力地揉着眼睛。
      “相信你能胜任。你有勇夺全地区龙舟赛亚军的劲头,有在全县第一个分田单干的胆识,有建设好一个村的经验,有做好一个镇的计生工作的方法,我相信你能胜任。这里的情况,你也熟悉,我相信你会上手快。”陶介林说。他微笑的脸变得严肃起来,继续道,“云阳镇在全县是个大镇,基础好,我们地委的洪书记也在这里当过书记,他是关心和关注云阳镇的。现在,把镇长的位置交给你,县委是下了决心的。希望你和炳仁同志密切配合,让全镇的工作,特别是经济工作再上一个新台阶。”
      “我一定竭尽全力,不辜负您的信任,不辜负县委的信任。”东峰已经缓过神来。
      “下午选举,我还会在会上讲个话。你当选后也要发个言,表个态,你也做些准备吧。”陶介林说。
      “好!”
      “还有,你孩子的事我也知道了,这种事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可接受的。你没有因为这件事影响工作,党的事业重于个人的哀伤,这说明组织上没有看错你嘛。我今天跟你谈话,也是借这个机会向你表达慰问。”陶介林深情地说。
      “谢谢书记关心。”东峰说。他的眼睛又红了。
      陶介林站起来,伸出一双大手,主动跟东峰握手。
      东峰突然觉得有一种力量在身体里增长,有一股热流在全身奔涌,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情绪在胸腔里升腾。
      这个时候的田野,是沉睡的,苍苍茫茫,由近向远延伸,一直要融入远方的天际。它们在等待春风的吹拂。这个时候的云阳镇,仿佛是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河,马上就要发出激越的、动人的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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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