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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   第十九章 婚事推迟

      这些天,东峰母亲章素月沉浸在欣喜之中。东峰跟杏芳去拜过城隍老爷之后,回来就跟母亲说了自己的打算。他先说房子,他说已跟南峰商量好了,采购的建筑材料这几天就会陆续送回来,材料一到齐,就让村建筑公司派人手,把旧房拆了,建新房子。
      “你现在急了?”母亲故意嗔道。
      “对不起娘,拖了两年了。我也是想要建就建好一点。图纸不是春节才拿回来吗?现在镇上和城里是建筑的淡季,建筑公司的人都闲在村里,正好我把事情给他们做,让他们赚点小钱。建筑公司的人可以兵分两路,一路建我家的,一路建炳忠伯家的。”
      “建好以后呢?”
      “建好我就跟杏芳结婚,端午节时结婚怎样?现在这破房子,哪好意思把她迎进来?她很快要做您的媳妇了,您该高兴了吧!”东峰笑道。
      母亲顺手用鸡毛掸子拍打了儿子一下,脸上笑得皱纹都深了,说:“这还差不多。娘人都等老了,就等着这一天呢!”

      东峰把付大鸣找到了村部办公室。这是三月六日上午的事。付大鸣是南塘建筑公司主持工作的副经理。临水县建设局批准成立南塘建筑公司的时候,要填报法人,东峰想推陈二苟,陈二苟说自己年纪大了,跑不动了。东峰又提出让付大鸣当,陈二苟说付大鸣一时恐难服众。东峰想想也是,就自己兼了法人代表,作经理。他跟建筑公司的人开会说,他是挂个名,因为村里的事情多,公司的事由副经理付大鸣负责。大鸣是北山村民小组的,住北山脚下,他不到40岁,10来岁就开始学泥工,墙砌得好,为人豪爽,酒量也大,喝一斤米酒仍能上架子砌出清水墙来。他带了五六个徒弟,村里还有不少男孩子排队等着跟他学徒。村里的老辈人都这样告诫他们的儿子:“纵有万贯家产在手,不如有一薄技在身。”这话流传很广,再多的家产也有衰败的时候,古往今来方圆百里都有无数这样的例子,人生在世祸福难测,有一门技艺在身,能逢凶化吉,技艺是怎么也不会衰败的,泥工、木匠、画师都是技艺。
      大鸣还有几个师兄弟,都带了徒弟,都在同一个村。这几个师兄弟面和心不和,都不服付大鸣的气,认为大鸣把自己的本事吹得太高了。在成立建筑公司之前,大鸣和他的师兄弟分别在外面乡镇的一些包工队打零工,成立建筑公司之后,他们都回来了,有二十来人。
      大鸣对年轻的村长东峰服气,分田到户是东峰先行,卖猪去广东是他试水,成立建筑公司又是他的主意。这些都让他受了益。他对东峰的父亲朱世明也有一份特殊的感情。1973年他偷偷跑到邻县加入一个熟人的包工队,建当地的小学,被发现后由邻县的民兵作为盲流押送回来,治保主任陈二苟要将他送公社学习班,被朱世明拦了下来。后来听说那期学习班办了半年,学毛主席语录一个月,到公社林场开垦荒山五个月,每天吃三两米,像坐牢一样苦。这事让大鸣对朱世明充满感激。朱世明不在了,大鸣把这份感激放到了东峰的身上。
      南塘建筑公司成立后,做了不少业务,比如镇中学的图书馆扩建、镇农机站仓库新建、邻近安仁镇茶厂厂房新建、村小学操坪修缮等。他们想进军县城,县城的建筑市场要大得多。东峰和陈二苟、付大鸣一起请镇委书记程为宝喝了几次酒,给程为宝家里送去了从水库捞出来的二十多斤一条的两条大青鱼,程为宝答应以镇里的名义出面到县城找找关系。付大鸣想的是,只要你帮助引荐,下面的事由我来做了,不信进不了县城。
      东峰想的是,只要有了县城的业务,村里的闲散劳力就有去处了。建筑公司有20多名泥工,都是技术工人,一个几百万工程量的项目,可以安排几十个做副工的人,副工就是挑灰桶、挑砖等重活的人。没技术的农村人是不嫌弃这些脏活累活的,只要有钱赚,他们干得起劲。
      这一天,东峰把付大鸣找到办公室的时候,杏芳也来了。东峰和杏芳是约了的。杏芳笑吟吟地跟付大鸣打声招呼,付大鸣嘴角扯了扯,笑说:“我在等着喝你和村长的喜酒呢,村长夫人。”
      “这要看你的了,付大经理。”杏芳正色说。
      “怎么看我的?”付大鸣纳闷。
      东峰从抽屉里拿出一叠图纸递给大鸣,说:“这是我家新房子的平面设计图和几张施工图,材料已准备得差不多了,马上动工建。”
      “好啊!”付大鸣接过图纸,说。
      “包工不包料,只让你们收工钱,跟人家干多少钱一天,我就多少钱一天,还管饭,不白干活。”东峰说。
      “你就不能给我们一个机会吗?我一直想找个机会为你做些事。再说,你是我们建筑公司的法人,我们为你这当经理的家里做点事,还收工钱,又本村本土的,太见外了。我又不是没给人家帮过忙。人家知道了,会笑话我不懂事呢。”大鸣说,他装一脸无辜的样子。
      东峰严肃起来,说:“我本来是想请你去我家的,想了一下还是把你叫到村部来,这表明我跟你说的是私事,但更是公事。我是村长,又是建筑公司的法人,建筑公司是村里的集体企业,如果我家建房不收工钱,那别人家的怎么好收呢?把我家的房子建好了,别人家如果喜欢我家的房子样式,也可学样,到时建筑公司在淡季可能还有不少业务呢!不过我有一个跟别人不同的要求,房屋的装修也由你们负责,我同样是包工不包料。我只管住!”
      “既然这样说,我听你的。我就用最快的速度把房子建好,装修好。”大鸣眨巴着眼睛说。
      “还有,杏芳来了,她家也要建房子,她家的房子与我家的房子同时开工,图纸也是一样的。”东峰说。
      “没问题。”大鸣回答干脆。他瞥一眼杏芳,点点头。
      付大鸣又低头细看平面图,赞叹说:“真是设计得好,结构简洁,猪圈和杂物房都不跟正房在一起,干净卫生。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做这种设计的。这是请哪里的大设计师设计的呀?”
      “清华大学的学生设计的。西峰说他的这位同学老家是安徽的,他的设计有徽派民居风格。”东峰说。
      “难怪。这建成后,一定会成为我们南塘的一道风景。”大鸣羡慕地说。
      “我也是想带个头,让我们南塘村农民们的房屋,都不辜负了这一片美丽的青山绿水。”东峰深情地说。
      东峰又犹豫了一下,瞥着杏芳,说:“你家的房子全按我们这套图纸施工,好是好,可我总觉得房间多了一点。大鸣也在这里,一旦动工就不好改了。”
      他没说的话是,她嫁过来了,杏莲和清正一年到头也不会回来住几次,那么多的房子就空着了。
      但杏芳不是这样想的。她理解父亲的心思,父亲是希望体面地生活在南塘,父亲早已过半百,他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他需要一种虚荣来补偿。他希望他的儿女,他的家人,他的房子,都是闪亮的。她说:“我爸一直要建房,他也看过你的图纸了,顺他的意吧!只是后面的猪圈小一点,他就打算喂一头猪,过年杀的,杂房和厨房各一间。”
      “好,那就听你的吧!”东峰说。
      付大鸣是个风风火火的人,他收拾图纸起身,跟东峰打招呼说:“我安排人去了。”
      付大鸣走了之后,东峰用征询的口气跟杏芳说:“我们去水库走走,如何?”
      “我也想去水库看看,我有好多年没去过水库了。”杏芳顺着道。

      在南塘水库的大坝上,有风儿轻拂。杏芳挽着东峰的胳膊,头靠在东峰的肩上。此时的天空,和水库的水,绽放着精美与湛蓝。靠山坳一边的斜坡,芳草萋萋,“芳草鹅儿,绿满微风岸。”山上,是茂密的郁郁青青的树木。水库是极阔的,像一个阔大无比的湖,四周的群山倒映在清凌凌的水里,树影婆娑。
      东峰还是春节前的时候来过水库的。当时,炳忠伯向村部打了个报告,要求在水库边上的山脚下建房子,他去看了看。那一次,他在水库大坝上站了很久,大坝上四面来风,寒风吹得他直打哆嗦,冻得脸色青紫。每一次去水库,他都要在大坝上站一阵,他不是看风景,村里处处是风景,他是缅怀他的父亲。父亲修建了水库,造福了乡亲,水库最终又吞没了父亲的生命。他看不透水库,看不透那一库的水,就像看不透人心一样,太阔大,太神秘,太深邃。
      东峰像想起了什么,用手拍拍杏芳的肩膀,说:“你跟二苟说你父亲要承包水库,我同意了。”
      “我知道你会同意。我跟陈二苟开口,你没意见吧?”
      “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东峰说。
      “我就是不明白,我爸现在日子过得好好的,不缺吃不缺穿也不缺钱,儿女没有一个让他操心,他干嘛要去承包水库呢?十年一签合同,第一年要向村里交八万元,以后每年递加一万。我倒不担心水库里的鱼卖不了这么多钱,我是担心这要操多少心!还要注意汛期水库的防洪,要负责泄洪房。”杏芳忧心地说。
      “我知道你爸是什么心思,他承包水库和把房子建到水库边上,都是一个心思。”
      “什么心思?”
      “因为我爸。”
      “因为你爸?”杏芳瞪大眼睛,她的头一惊地离开了东峰的肩膀。
      “对。我爸和你爸是小时候的玩伴,一起走过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即便是在□□风暴里,彼此心里都惦记着。这水库是我爸组织全村劳力修的,你爸在这里也洒下过汗水。水库一直让我们村受益,你看我们这里什么时候干旱过?我爸最后死在他修的水库里,你爸要来陪他说话,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在你爸看来,我爸还活着,他的灵魂在水库的上空,一直照看着他的水库。你爸只有以承包水库的名义,才能天天守着水库,守着他的老兄弟,守着他唯一可以掏心窝的朋友。”东峰说。
      杏芳显然被东峰的话感动,但她想到世明叔是因救清正而牺牲的,就怀疑地问:“他是不是心里还有什么坎?”
      “不是。他不是因为清正。如果是清正,那是看贬了他。你爸,你爸是一个很宽厚、善良的人,经历了那么多坎坷,非常坚强,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日日上演,这就是苍茫的人世。生和死,早被他看透了。”东峰说。
      “你这么说,我更敬重我爸了。”杏芳说。她突然一激灵,说:“你刚才说错了,你不能你爸我爸的,我爸就是你爸!”
      “对,说错了,我检讨。我们只有这一个爸了。”东峰深深地说。
      “这还差不多。”杏芳撒娇说,她顺势又将头靠在东峰的肩膀上,一双手紧紧地搂住了东峰的腰。
      东峰颤抖一下,也搂紧杏芳。良久,他若有所思的说:“承包水库的事,也要感谢陈二苟。村里的人见承包水库,头一年就要交八万,没有人敢提出,但镇上几拨人听说后,找来了。你还记得四毛炒菜馆的简老板吗?他也带了几个人来,找了陈二苟。陈二苟起先答应了,也跟我说了,但你找了他之后,他就改口了,主动跟我说要让你爸承包。”
      “他是看你的面子。还有一种因素,可能觉得□□中起劲游斗我爸,又是敲锣又是唱歌,心里亏欠。”杏芳说。
      “都过去了。过去的事不说了。人总是会变的,时间改变人,时代改变人。”东峰说。
      “是这理。我都觉得他变多了,变好了,变得我们都愿意称他二苟叔了。”杏芳说。
      “你今天去镇上吗?如果晚些去,我骑单车送你去。我们呆会把陈二苟叫上去我家吃中饭怎样?我还想跟他商量村里办一个养猪场的事。”东峰说。
      “去我家吧,让我爸做饭。”杏芳说。
      “去你家他可能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去我家吧,你也显显你这未过门的儿媳妇的手艺。”东峰笑说。
      “就你坏!”杏芳娇嗔。
      于是在空旷的水库,在静默的大坝,两张软热温湿的嘴唇合到了一起。东峰左手臂抱住杏芳的腰,右手托着杏芳的颈脖,他在杏芳灼热的体温和紧张的喘息里渐渐沦陷。

      办养猪场的事是在东峰家里吃饭时定下来的。
      那天一去,东峰家的老母鸡就围着陈二苟打转,它的眼睛圆而又圆,它的头稍微动一下,颌下的红肉坠儿就跟着哆嗦一下。它脖颈的上淡黄色与灰色交织的羽毛一根根铺开,比披肩还漂亮。它的翅膀上黑色的大羽毛像一根根箭似的。陈二苟被老母鸡转得不好意思,挥手去赶。东峰笑道:“这是我家老母鸡迎客呢。你来得少,它把你当客人了。”
      东峰母亲把吃饭的桌子摆在大香樟树下。香樟树在这个季节换叶了。香樟树换叶并非一下全落,而是得体地优雅地落下部分红黄色的旧叶,同时替换以新的绿叶。因此,一年四季看不到香樟树光秃秃的样子,它的每一片叶子,都在阳光里翩翩起舞,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
      东峰瞥着陈二苟,说办个养猪场怎样?陈二苟说村里已有一个建筑公司,是全镇唯一的一家建筑公司,名气也有了,再办养猪场,顾得过来不?有不有必要?
      “有必要。”东峰说,“村里分田到户后,闲散的劳力也多了,建筑公司是个去处;办养猪场,又是一个去处。更重要的,村里集体经济活了,可以办更多的事,人心会更齐。这件事我想了两年了。”
      “你想得深些。你都这么说了,我哪有不支持的。”陈二苟说。他若有所思地,接着说,“一动手就要钱,这些年靠卖猪给广东赚差价,加上建筑公司赚的,修缮村小学花费了一些,现在村里帐上只有20多万。这点钱,建个猪场怕不够呢。”
      “够了。”东峰有把握地说,“我们动手自己建,地是自己的,选一个附近没有住家的坡地,有水的地方,搭几个棚子,用不了几个钱。至于猪种和猪仔,还有买饲料,我们可以采取赊帐的办法。实在不行,可以到镇上信用社借贷一点,听说镇上其他村都找信用社贷过款,唯独我们没有,那信用社的胖子主任还笑话我们是大户人家,不屑登他们的门呢。”
      “好,就照你的办。”陈二苟说。
      “我想由你来兼养猪场的场长,马上筹办,早动手早受益,争取赶上明年端午节前牲猪的好行情。”
      “我不兼场长吧,你来兼合适些。”陈二苟试探着说。他心里知道东峰已兼建筑公司法人,不会再兼养猪场的场长的。
      果然,东峰说:“我想了,今年我准备带着建筑公司好好跑跑业务。西峰春节时回来跟我说,建筑公司一定要有几个技术员,要有做预算的,这样去承接业务,人家才会放心。我想找关系去请城里退了休的建筑工程师,实在不行,就送人去培训。我的事多。我主外,你主内,养猪场办在村里,当然由你来主持。但你放心,既然是我提出来的,我就不会当甩手掌柜。”
      “那我推荐一个人来当,她既泼辣又能干,还爱卫生,养猪场也要讲卫生的。你看行吗?”陈二苟犹犹豫豫地说。
      “谁呢?”
      陈二苟说出了王寡妇的名字王桂香。东峰马上明白陈二苟的心思了,他其实是想兼这场长的,明知王寡妇不合适当场长却故意提出她来。东峰也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他是想照顾王寡妇,又怕人说闲话。
      东峰笑了笑,说:“王阿姨的确能干,我早想了,让她到养猪场来管管具体的事,甚至以后卖猪的业务都可以交给她,发挥她的长处。但是,场长还是由你来当,你是老书记了,办养猪场罗杂的事情多,要你这个老资格才压得住阵。你在村里会养猪的人当中,挑几个既勤快又吃得亏的人,马上动手吧!”
      “好。”陈二苟欢喜地答应,他等来了东峰对王寡妇的认可。他说,“这两天,我会把人选好,也会选几个能建养猪场的地方,最后由你来定。”
      “我提醒一句,建养猪场的地方地形要开阔,地势要高一点,地面要平坦,背风向阳,水源充足,土壤的透气性要好,便于污水的排放处理,易于防疫。”东峰说。
      “我会按这要求来选址的。你放心!”陈二苟说。他笑笑,道:“我怎么没想到,你对养猪还有一套?”
      “我读书时不有农业科技课吗?我的老师说的。但说归说,还要靠我们自己进行实践摸索。”东峰说。他说完,就朝屋里吆喝:“杏芳,可以上酒啦!”

      4月20日,东峰和杏芳两家的新房子竣工了。房子看上去简洁朴素,五间正房,两边各两间厢房,后面的猪圈、杂屋和厨房,被正房遮掩,由左边一间正房的后门穿过一个回廊过去。红瓦青砖砌的墙,比红砖要好看,古朴而不张扬,外墙也无需粉涮。还在建的时候,左邻右舍就发出啧啧的称赞。
      付大鸣指挥他的徒弟们在东峰家的新房里涮内墙,内墙涮成白色,地上铺的瓷砖也是白色,显得干净整洁。东峰给他们一个个地发烟,说辛苦他们了。他又跟母亲说,过几天就可以搬进去,不用住在外面的棚子里了。
      “要是你爸能看到这么好的房子,他不知道会有多高兴。”母亲叹了口气。
      东峰不由想到父亲当年在雨天捡漏的一幕,想到父亲吟哦白居易的“大珠小珠落玉盘”,想到父亲把清贫当做诗来读,在悲伤中看到希望,不戚戚于贫贱,对生活一往情深,他说:“我和南峰建这房子,也是完成我爸一直想完成的事情。”
      “娘享你们的福了。”
      “娘,您要长命百岁,好好让您的儿女们孝敬,让媳妇孝敬。”东峰说。
      东峰说到媳妇,母亲的脸浮上慈祥的笑容。她说:“我就等你结婚了。端午节差不多吧?”
      “差不多。等搬了房之后,我就请木匠师傅来做些家具,床桌椅凳衣橱箱匣木盆都做。把南峰将来结婚要用的家具也做了,西峰和北凤的就简单一点,只做床桌和柜子。您的房里,我也想换成新做的。您看这样行吗?”
      “行,你这当大哥的都得考虑周全。但我的床就不用做新的了,我喜欢这张老床,衣橱修修可以用,也不用做了。”母亲说。
      “好,听您的。”东峰说。
      正在这时,村里的张会计从外面匆匆进了院子,他喘着粗气,说:“村长,镇里来了通知,要你和陈书记马上去开紧急会,书记在村部等你。”
      “什么事这么急?”
      “不知道。镇上的电话是陈书记接的。”张会计说。
      如果是找其他人,陈二苟可以在大喇叭里喊,但对东峰,他不能喊,大喇叭喊村长,不礼貌。东峰跟他说了家里建房子,他要张罗一下。镇里通知开紧急会,他只好派张会计来通知。
      东峰出院子门的时候,香樟树上的鸟儿叽叽啾啾唱过不停,天上的云彩东一块西一块的,一阵风吹过,就飘卷起来,一会儿往南,一会儿往北。只要抬眼细看,它又变了样儿。

      镇上的紧急会议由镇委书记程为宝主持,全镇机关干部和村支两委干部悉数参加。程为宝传达了地委和县委领导的指示,说端午节时,岳州地区要举办两场大的活动,一是龙舟赛,每个县要派强队参赛,县里层层选拔,各乡镇各举办一场比赛,选出强队到县里参赛,县里再选出强队到地区参赛;二是云阳镇的庙会。这庙会停办一二十年了,从今年开始恢复。为了办好庙会,地区拨给专项经费40万元,县里拨给经费60万元,由云阳镇承办。
      “100万经费呀,同志们,可想上级领导的重视!”程为宝敲敲桌子,加重语气说。
      下面鸦雀无声,大家都瞪着惊讶的目光。
      这两件事,镇里都发过通知,东峰都知道,也布置了,但是,他没想到有如此重要。程为宝说,近日地委洪伯军书记专门开会进行了动员,两场活动有省领导参加,有外宾和外商老板参加,要通过这两个活动展示岳州改革开放的形象,为岳州在全国甚至境外招商引资作宣传。
      程为宝要求全镇所有的干部,从现在开始,要把精力集中到办好这两项活动上来。他说由他亲自主持城隍庙的修缮工程,因为文庙紧邻着,也要一起维修好。他宣布镇里的龙舟比赛在5月10日举办,留给各村二十天时间准备,谁得了名次,谁就代表镇里到县上参加比赛,同时,镇里还会给予相应的精神和物质奖励。
      “说得倒是诱惑人。”陈二苟悄声跟东峰嘀咕,说程为宝刚开始也以为是应付,并没有作认真安排,现在听说洪伯军书记亲自主持这两大活动,才火急火燎重视起来。
      “我倒是发现了机会。”东峰说。他心里有了个盘算。
      散会后,东峰和陈二苟主动找程为宝请战,要求由南塘建筑公司承接城隍庙的修缮工程。东峰说,他请了中建五局一位退休回乡的高级工程师和省建筑总公司一位退休的工程师做建筑公司的技术顾问,技术上没问题。“我们不是土包子队伍。”他说。
      程为宝眼睛有些迟疑,想了想,说:“时间虽紧,质量和进度我不担心你们的建筑公司,但是,你们事情多呀。你能保证你们村龙舟赛能拿名次得第一吗?如能保证,我就将这修缮工程给你们。”
      程为宝对有人来主动请战感到欣慰。他欲擒故纵,他太需要为一潭死水的云阳镇注入新的生气和活力,太需要做出点成绩来为自己的仕途添金贴银,太需要有人去为他冲锋陷阵。
      “能!”东峰斩钉截铁地说。
      “军中无戏言。”程为宝说,“既然这样,你们的建筑公司这几天就进场吧。你们还去找找王副镇长,他在县档案馆找来了城隍庙的老照片,还有文庙的,全按原样恢复,庙的前坪,也要铺地砖。”
      “这么大的工程量,如果100万不够怎么办?”东峰又问。
      “我就知道你得寸进尺。我这么大的镇政府,还会少了你的钱?”程为宝扬着眉说。
      “好!请书记放心,您交代的两个工程,我们保证完成任务。”东峰坚定地说。
      从程为宝的办公室出来,陈二苟拉住东峰,说:“我都出冷汗了,你是不是胆子太大了,你那两个退休工程师在哪里?你把龙舟赛得名次也敢应承下来,得不了第一名怎么交差?”
      “不应承怎么办?看着100万的工程从眼皮底下溜走,我舍不得呀。退休工程师的事我忘了跟你说,那俩个人是杏芳父亲在解放前上县城中学时的同学,他们退休回来后取得了联系,我已跟他们见面了,他们愿意来我们的建筑公司发挥余热。至于龙舟赛,现在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回去就把收在村部的龙船上上漆,修一修,抓紧练,用二十来天的时间拼一把。”
      “可报名的没几个呀。”
      “回去我用大喇叭再动员。只要赢了比赛,就优先安排进建筑公司和养猪场。你没意见吧?”东峰说。
      “我哪有意见,赢了我跟你一样光荣。”陈二苟说。

      赢了比赛能进村建筑公司和养猪场,这种诱惑让南塘村的小伙子们摩拳擦掌,热血沸腾,四十几个青壮年从四面八方急急赶往村部报名。东峰挑了十五个人,有七人是从部队复员回来的。东峰亲任队长,安排队员将重新涮油漆的龙船抬到南塘水库,开始训练。
      镇上的每个村几乎都有龙船,只是多年未用。龙船都是特制的标准龙船,有龙头龙尾,船身窄而长。船身上绘得有鳞片,桨片绘有云纹。东峰是上初中时在镇上看过划龙舟的,为赛龙舟吆喝助威,没想到自己现在不但要划龙舟,而且还要担任队长。他心里对赢不赢得了比赛没有底,但他想自己村的人这些年没有赛过龙舟,外村的人也没有赛过龙舟,大家的起点都是一样的,谁也不占优势。既然谁也没有优势,那就看谁更努力了。于是在训练之前,在水库的大坝上,东峰召集十五个人开会,问大家有没有划过龙舟。有八个人举手,其他人说看过划龙舟。于是东峰就将这八个熟练的和没划过龙舟的人进行搭配。他说:“我也没划过龙舟,只看过我父亲划过龙舟。我听我父亲说过一老话,宁荒一年田,不输一年船。这是一种气魄呀!我父亲还说,划龙舟急不得,恨不能马上抵达目的地是不可能的,这样的后果是五分钟力气就用尽了,激情就没有了,难以为继。正确的方法是,要一下一下地划,要用巧力而不用蛮力,要有耐心,要把全身的感受力都调动进来。”
      “一下一下地划?这样不比别人慢半拍?”一个复员的小伙子问。
      “不会。在人、舟合一的感觉出来之后,再全力以赴,冲上去!”东峰说。
      “听说全镇有十八条龙舟参赛,我们真的能得冠军吗?”一个龙舟队员忧心地说。
      “能。我们要有得冠军的信念。”东峰说,“我中学时候的班主任王老师跟我说,不管遇到多大的事情,哪怕这件事看上去远远超过你的能力,你都不要惧怕它。不可能的这句话,时常是懦夫的叹息,是一个假象。在它启动之后,它一定会产生顽固的、取之不尽的惯性,你自己就是这个惯性的一部分。只要你不停息,不可能就会成为可能,并最终成为奇迹。王老师这句话,一直鼓励着我。在这里,我想问大家,你们是为争冠军来龙舟队的吗?你们是为进建筑公司和养猪场来龙舟队的吗?”
      “是!”龙舟队员齐声回答。
      “你们惧怕其他龙舟队吗?”
      “不怕!”
      “好。那我们就从今天起开始划出南塘龙舟队的威风出来。”东峰大声说,“大家把那句老话重复一遍!”
      于是在水库的上空,久久地回荡南塘村十六个小伙子齐整的铿锵的声音:
      “宁荒一年田,不输一年船!宁荒一年田,不输一年船!”

      东峰又找到付大鸣,对城隍庙的修缮工作作出安排。他说他的重点在龙舟比赛上,这是揽下这业务的附加条件,工程上的事就交给他全权负责,要做出个形象工程来,虽然是修缮,但影响大。他交代说对请来的两位退休高工,一定要尊重。付大鸣喜得合不拢嘴,一一答应,说:“你为我们争取到了业务,我会竭尽全力地去做好,如期如质地完成修缮任务。”
      母亲已搬进新房。晚上,东峰回家吃饭的时候,跟母亲说正忙着两件大事。母亲明白他的意思,就说:“端午节结婚你要推迟?结婚也是大事呀!”
      “对不起了,娘,几件事正凑在一块了。我想把自己的事往后推推。”东峰用征询的恳求的目光瞥着母亲。
      母亲佯装生气说:“你别跟我说对不起,你应该去对杏芳说。”
      一只花猫在桌子底下寻食,爬到母亲的鞋上,母亲生气地挥脚甩开,惊得花猫喵呜一声,赶紧逃开。
      “明天我要去镇上看看城隍庙的修缮进度。我想从家里拿户口簿去,抽空跟杏芳去民政所把证领了。您看行吗?”东峰说。
      “这还差不多。”母亲的脸缓和下来。她又想把赶走的猫逗回来,口里喵呜喵呜地叫唤。花猫从门外一爬就进屋了,它好像等候在门外似的。

      迎着灿烂的朝阳,东峰和杏芳携手去镇民政所办结婚证。东峰穿白的确良衬衣,外面套件浅色夹克衫,杏芳穿一件白底蓝花裙子,上头是一件浅蓝色小西装,七分袖,短衣小腰,秀发飘逸,十分漂亮。他们去登记时,□□大姐将他们好一番打量,不由赞叹说:“你们这一对真是郎才女貌啊!”
      她想想,又抬头瞥着他们,说:“我好像见过你们,一个是南塘村村长,一个是我们镇有名的服装店老板。对吧?”
      杏芳被她说得心里甜蜜蜜的,就从手提包里抓出一大把糖塞给□□大姐,说:“谢谢您关照啦!”
      从民政所出来,东峰带杏芳去城隍庙。建筑公司的一些人在城隍庙的前坪铺地砖,全是一色青砖,显得古朴;一些人在修复围墙;还有一些人搭着架子在庙的大殿里粉涮墙壁。付大鸣听说东峰来了,就急急从大殿里出来迎候,他见东峰和杏芳的打扮,就猜测他们是去登记了,刚要说祝贺的话,东峰就打断他,说我就是带杏芳来看你们进展的。又问,王工在吗?
      王工是中建五局退休的高工。“在,在庙里。”付大鸣忙说,“他老人家蛮负责呢,他说他在陕西参与过几个寺庙的修复,湖南南岳大庙的修复也是他主持的,经验老道。”
      东峰和杏芳就朝庙里走去。王工六十余岁,瘦高的个子,戴个安全帽,正趔趄着跟几个在大殿里镶地砖的工人说话。东峰上前叫王工,杏芳也迎上前叫王伯伯。王工一见是东峰和杏芳,就说:“你们怎么来了?”
      东峰说:“辛苦您了,我就来看看。”
      “按目前的进度,在端午庙会之前完工没有问题,采购来的材料也符合古庙修缮的要求。我准备把城隍老爷留到最后再打扮,镀镀金。我看了民国年间这城隍庙的照片,也看了文庙的照片,这两个庙,能够按原样恢复。只是文庙的损毁严重些,工程量要比城隍庙的大些。”
      “有您在,我就放心了。”东峰说。他又环顾大殿,问一句:“青砖上的雕刻,是留到最后清洗吗?”
      “已有安排。”王工说。
      “昨天王副镇长陪县文化局的专家来看了,对我们的修复工程表示满意。王工是我们的定海神针呢。”付大鸣在边上恭维王工,也表扬自己。
      王工心里高兴。杏芳从手提包里抓出一把糖塞给王工,也塞一把给付大鸣。她对王工说:“您做了大善事,到时候我们请您喝酒。”
      “好啊,大侄女,先祝贺你们了。你们是城隍庙修缮以来,来的第一对新人,城隍庙老爷会保佑你们,你们也给城隍庙带来了喜气。好!”王工说。
      王工保养得好,一笑,脸上的皱纹都没了。这让杏芳感慨,自己的父亲比他小不了几岁,却比他显老多了。又一想,是父亲在不断的运动中遭了太多的罪,把他催老了。她心疼起父亲来。
      从城隍庙出来,杏芳像情侣一样挽住东峰的胳膊,心里有蜜样甜。她觉得连空气都是甜滋滋的,街上匆匆行走的人群偶尔瞥过来的眼神,都是友善的。有鸟儿从头顶飞过,成双成对,叫声也是那么洋洋喜气。她的心中充满了对生活的诗情,洋溢着纯洁的幸福。
      她想到两个月前,东峰第一次带她到城隍庙,两人在这里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一起跟城隍老爷磕头,今天又来,已是办了证的新人了,是法律规定的夫妻了,她想是城隍老爷保佑了她。这两个月是一个长长的梦,幸福甜蜜的梦。她想到无数的长夜里,对东峰的思念,终于浮云散,明月照人来;终于细水流成河,爱情之河,自自然然,真真切切,欢畅无比。这种爱里,有崇拜,有相知,有嫉妒,有委屈,但更多的是幸福。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怕自己配不上所经受的苦难,而她说怕自己配不上所经受的思念。她想她是满足的。她想到家里的房子也建好了,良辰美景就在眼前,自己就要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儿了。想到这里,她挽紧了东峰的胳膊。
      但是突然的一个激灵,她敏感起来,她想东峰为什么预先没有跟她招呼一声,就叫她一块去结婚登记?为什么又带她到城隍庙的工地上来?她像想明白似的,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带我来城隍庙了。”
      “为什么?”
      “你在做大事,修缮城隍庙和文庙,带队参加龙舟比赛,赢了比赛,要去县里比,县里赢了,要去地区比。你是要推迟婚期,然后又不好意思开口。我说的对吗?”杏芳扬起脸,说。
      东峰停住脚,面朝杏芳,一只手紧紧搂住杏芳的腰,生怕她跑了似的,面带难色,说:“你能理解吗?”
      她只能理解。不能理解又能怎样?难道不同意,难道生气?她不是这样的人。于是她迎着他的目光,娇嗔:“谁叫我嫁了个以村为家的村长呢?”
      “谢谢你,杏芳。”东峰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说,“我想通过参与这两件事情,展示我们南塘村的形象,这样的机会过去是没有的,我不想失去。村里好,我们就好,你说是这理吗?”
      “是是是,大村长说的都有理。”杏芳说。她像想到什么似的,说,“当年上中学,你当班长,也总说理,我这当文娱委员的,已经习惯听你说理了。你不说理,我还不习惯呢。”
      杏芳没有说的是,这个男人身上向上的不屈的精神,面对苦难生活表现出的勇气,一直吸引着她的目光;接近他,就可以感受到他身上澎湃的力量,感觉到他敏捷的思维和开阔的视野,这哪像只关心庄稼、土地、农事和二十四节气的纯粹农民?他是有知识的新农民,他说的话,总是从庸常乏味的日常生活中超拔而出,有一种不同凡响的肃穆感,又明了,又庄严。“嫁给这样的男人,是终生的依靠,也是终生的幸福。”她在心里说。
      “谢谢你的表扬,不管你是嘲讽还是称赞。为了奖赏你,也祝贺我们自己,我请你吃中饭如何?去四毛炒菜馆。”东峰笑说。
      “不去那里。听说最近有个在广东做厨师的人回来,开了个湘粤菜馆,是个小小院子。我们去那里吃吧,靠近镇政府的那一头,环境好。”杏芳故意撒娇说。
      “好,听你的,夫人!”东峰调皮地说。
      “你坏死了!”杏芳抽手拍了东峰一下,“我们还没结婚呢,什么夫人。”
      “法律上承认我们是夫妻了。”东峰毫不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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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