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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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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遇见段清的时候,他还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那一年我刚好三十岁。
这段感情开始的时候,我没有抱太大的信心,甚至于同意他的过程也经历了几次三番的犹豫。事实证明我所顾忌的一切都没有毛病,两个年龄相差太大的人交往是有风险的,如果选错对象,再怎么缝缝补补也无济于事。
段清是个不错的对象,他很适合和人谈恋爱,和他呆在一起的时候我能明显感到他的周到和偏袒,就像我是他最重要的爱人。
三十岁的年纪很清醒,但我或许还缺乏一些抵制诱惑的能力,面对他,我总是很难说出拒绝。
我以为要承认爱他需要很久,至少可以先做朋友。可我很快收回了这个想法,并轻而易举地同意了他的喜欢。
我始终觉得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算长,时间过得太快了,以至于他和我提分手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还年轻,而他也还没长大。
他和我提分手的时候,是我四十岁生日过后的第一天,也是我们在一起十周年的第一天。
说来惭愧,我其实不太喜欢过生日,尤其是发现自己临近四十以后,那种奇奇怪怪的不安总会吞噬我的信心,连同着生活也变得没有什么意思。
我是畏惧变老了吗?这个问题我不敢去过于细想,真相总是我不太喜欢的。
我不爱过生日,可我期待那天的到来。
段清是一个很称职的男朋友,每到这个时候他总会精心准备礼物,十年来,他从未缺席过一次。
我以为他是爱我的,我也习惯他爱我。
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后面想起这件事,我都疑心这是我自己制造的幻觉。
就在我们在一起的第八年,他开始变了,让我措不及防,后来直接束手无策。我想他还是爱我的,只是没有像以前那样炙热,但没想到是直接褪色。
相比于年纪越来越大的我,似乎年轻人对他更有吸引力。他开始因为漂亮的姑娘流连在外,常常深夜不归,白天发的消息如同石沉大海,电话总是关机的状态。这样的结果越发频繁,可我并未因此而放弃拨打他的电话,这样显得我像个傻子,可谁让我总是心存侥幸。
我应当是有病的,我的灵魂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它就像一团毛线,总是会毫无理由千方百计系到另一个人身上,任由他将我拨弄得乱作一团。
可这阻止不了有人渐行渐远。
我们这段艰难维系的情感断掉是因为一次争吵,或许这只是一个拙劣的借口,我们两人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演员。唯一显著的区别就是,我台词不多,演得也烂。
我惊叹他常人难比的表演天赋,也厌恶这样的天赋居然也有期限。
可我又能如何,四十岁的人不应太过失态去挽留一个一心想离去的人,失去了他再丢掉我的尊严并不能让这段感情太体面。我至少不该一无所有。
这件事情按理说与他人无关,可要说是自己的问题显得为人实在不厚道,我最后一次默认了他的指摘,作为一个有潜在移情别恋倾向的中年男子同意了他在平静的愤怒之下提出的分手。我想给自己留点体面。
出院后,我回到了我们刚在一起时置办的家,这里的任何一处角落都留下过我们的痕迹,可那句话出口以后,这里就只剩下空荡荡的屋子和我。
这个屋里已经不再有他任何的影子,我连他的照片也一同扔掉了。
我不知道他的去向,全凭胡乱揣测。
可能他已经同意了父母安排的相亲,住进了我不认识的人家里,或许再次见面会是在他和新娘的婚礼。不过这只是或许,毕竟我在他眼中一度是个不太大度的人,控制欲强还爱吃醋,如果砸了他的婚礼也未尝可知。
我应当没那份运气去参加他的婚礼。
无论怎么想,我真的没怎么见过他了,他彻底消失在我的世界了。
没有他的日子里,我也能过得不错,在外人面前也是极为体面。四十岁事业有成,经济独立自由,没有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发生——毕竟从前我有他,现在我只剩自己,无牵无挂。
就是不知道长眠于地底下的父母可满意我现在的状况,我想我还是让他们失望了。
有一段时间,我突然爱上了喝酒,这是个不太好的习惯,可我迷上了它带给我的快感。便也不顾及太多,只随自己开心了。
可这确实不是一个好习惯。
因为这个我出车祸差点死了,命悬一线,所有人都这么说。
怎么就是命悬一线?
我其实情愿死了——人是越活越糊涂,人到中年竟然想自杀,这个念头我没告诉任何人。
实践并不成功,我被人救了,不知道哪个好心人救的,这是一件值得感激的事情,可救我的人并未留下姓名,就像是个无名的英雄隐匿了人群中。
或许那时候他躲起来是因为自责,觉得自己很愧疚,救下的我不太完整。他冒着生命危险救下的我,是残缺的我,是断掉双腿的我。
这样的打击并不孤单,我还丢掉了一段记忆。
这或许是上天看我太没骨气,给我降下的一点仁慈,退却悲欢,享受片刻的混沌——我忘记了他,那个听说我爱了十年的人。
住院的时候很无聊,无事可做,没有人可以让我觉得有意思,虽然天天都有人来探望我。其中有一个天天来,我不太有印象,很年轻,大概二十来岁很爱笑,据说是公司里新来的人,受过我的恩惠。可我不大记得了,印象里也不怎么熟悉。
后来有一次这人向我表白了。
说实话,一个长得不赖的年轻人居然喜欢这么没意思的我,实在是滑稽,心中除了这个念头我便生不出别的心思,甚至可以称得上毫无波澜。
开玩笑,凭什么有些人会以为我见到年轻的俊俏的主动的就会心生喜欢,我的喜欢有这么廉价不值钱?
这人后来不再出现,或许是被我不知分寸的冷言冷语浇透了心,心心念念的期许成了白日幻影,这我熟悉,确实值得同情。
但没办法,我天生爱拒绝人。
或许孤独是我的宿命。没人会一而再,再而三,坚定地选择我。
每次这么想,我的脑子里总会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可如今环顾四周,我还是一个人。
有一日,我推着轮椅下楼,一群老人聚在一起闲谈,我无法试图让自己融入他们,便避开人群呆在一个角落里。
那时候阳光并不刺眼,树荫把我笼罩得很好,我在树影下倒是多了些自在。
这时,一个苍白的脸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顿时生出一种灵魂一击的震荡,我想我应该认识他,也应该去认识他。
便第一次抛开与人交流的厌倦,将我的轮椅移到了他的面前。
可惜,他可能真的不认识我,我或许也不该认识他。
对于我的问题,他没说一个字,我以为是答不上来,又想这不应该,只是问个名字而已,莫非他同我一道失了忆。
正当我要询问,他竟掉了眼泪,看得我心头一颤,是因为我哭泣吗?
应该不是。
这个念头凭空出现,听着有些奇怪。
他身上缠了很多绷带,应该也出了什么事故,这让我想起自己才醒来时那钻心刺骨的疼痛,他应该也是疼极了。
可他不说话,我自然无话可说,呆了一会觉得没意思,又回了病房。
第二天,我又去了那个地方,我推断我是想要看见他的,却猜不出他是否愿意瞧见我。
不出所料,他出现了,我的心里顿时生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厚重的心脏也飘飘然。
他自然也看见了我,冲我微笑,笑得很自然。我不解,笑得好看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就他笑得让人心生涟漪。
我突然觉得自己在了无生趣的日子里找到了盼头,即使他一句话不说,我也是愿意同他呆在一处的,去见他的路上也是期待的,我有一种极为肯定的直觉,只要我去那里,他就会在。
他脸上总是挂着笑,看见我时也同我问好,渐渐的,我们会聊聊天,谈论今天的天气,也谈论某个自己认识的人。我和他的关系类似于同命相连的病友,有种心心相惜的意味,我是这么想的。我以为他也是。
有一天,他突然问我什么时候出院,那时候我竟未察觉他那张越发消瘦的脸额,只想着即将要离开这里,得找些事情做,得振作起来。
他由衷祝贺我即将出院,并聆听着我的出院计划。不过我没有告诉他,我的计划里也曾考虑过他,这也是个奇怪的想法。
出于私心,我也问过他什么时候出院,但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就像询问他姓名一样难以回答,我最终也没问出答案,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悲伤,毫无由头的悲伤。
我计划等我出院后便时常来医院探望他,因为我猜测他和我一样没有多少朋友,我不介意和他交朋友。
想法是美好的,可令人遗憾的是,当我穿戴整齐将我的轮椅推进医院,他已经消失了,等了很久也不见人影。树下只有一个我,明明前段时间是有另一个人的。
绝症这个词怎会与他相干?那一定是说的旁人。
或许他也出院了,只是没通知我,我不会怪他不知会我一声。
我希望他还活得好好的。
回想起在医院病床上躺着的夜里,我每次辗转反侧,都是因为那张脸,我那时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也生出失而复得的感觉。
我的心里有个不与旁人言说的秘密,我大概是偷偷喜欢上他了。
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我想自己是不是病了,居然喜欢上了只见过几面的人,还喜欢得那么自然,就像我天生就是爱他的,这是写进我基因里的东西。
无药可救。
可惜我寻不到他,他隐匿进了人群,不见了踪影。
不过,谁会想到,我在某日找到了他。
那天太阳刺眼,他藏在了我破旧的钱包夹层里。
原来我自己也会对自己撒谎。这真是个残忍的真相。